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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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两清

    皇后苟芸慧的车队由西安门入长安,循例本来就直接进东阙门便入了未央宫,根本不会惊动长安闹市。但苟芸慧忽然吩咐要到长信宫去看看,所以车驾又转向北边,在长信宫外稍微停留,苟芸慧下车来瞭望感慨一番,并没其他的事,便预备折返回到未央宫。折返时车队在西市口上遇见粟特人商队的百余匹骆驼队正出来,两相堵塞在一处,进退不得。

    未央宫护卫皇后车队的禁军军官及长安府的官员赶到堵塞处竭力疏通,禁军卫队散开列队,将车队与外面围观的平民分隔开,内层只有未央宫的侍卫和阳平公府的侍卫护卫在十余辆车驾旁。

    长安城中百姓经年没见到皇家仪仗,几天前城中惊乍一番,完全不明所以,到此刻悬着的心才陡然得了这样确定的信息而齐齐地放松下来,他们在禁军队列布置的警戒线外将停下的车队围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地议论个不停。

    骑乘在马匹上的祁宪腰身佝偻,头略微有些耷拉着,眼睛半睁半闭着,看上去像是才熬了一个晚上,精神惫懒,借着车驾停下的时刻稍微打个小盹。但他并不是真的放松,反而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他的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都蓄势待发,预备着猛然的一扑而出。

    他眼角忽然一跳,透过五彩纷飞的旗幡,在外面人头攒动的后面,他望见了一个人;那人并没有挤在人群中,而是朝着和车队相反的方向行去。他下意识地拨转马头便要朝那人奔去,随即意识到这是不妥的,手上一用力扯住缰绳,将马安抚住。他对身边另一个侍卫短促地交代几句,便跳下马,脚步迅捷地朝外赶。他扒开禁军队列,挤进又挤出厚厚的人群,飞奔了二十余步,赶在那人身后三两步站住,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们又见面了,赫……赫连姑娘。”

    赫连琴身躯一震,转身回来,望着祁宪,她倒不很吃惊,反而有些欣慰,说道:“是啊。”

    祁宪看得出赫连琴面容憔悴,神情肃然,勉强挤出了微笑,心中怜惜,问道:“出了什么事情么?”

    “是出了些事情呢,”赫连琴轻轻摇头,眼中无限怅惘,“可是已经过去了。”她说完便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去。

    祁宪楞了一下,追上两步,和赫连琴并肩而行,说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赫连琴脚步稍微朝外偏了偏,但也没有流露出更多的嫌弃,就让祁宪走在她身旁,想了一想才说道:“说起来,我本来过几天就要找你,给你说点儿事,提醒你一声。”

    “那现在就说,还是等几天再说?”祁宪有些心旌动摇地问道。

    赫连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心意茫茫地继续行了一会儿,在街面上一处凹处停下来,背对着凹处面向祁宪

    ,开口问道:“你会相信我说的话么?”

    “这取决于我究竟听到了什么。”祁宪喜欢赫连琴选择的这个位置,他自己处在被动的姿态,这说明她是个有历练又机警的人,说道,“我会判断。”

    赫连琴眉头稍微有些皱,她对祁宪的说法并不满意,但她也不能要求得更多,说道:“我之前告诉过你,我从以后的某一天回到了现在,所以我知道许多后面发生的事情,我是想告诫你,警告你,你要小心些,也许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但这听起来好像是骗术,我自己如果遇上我这么一个人,都会怀疑她说的话,因为她拿不出证据来。”这是她两天来反复的纠结所在,做不到和一定要去做,构成了两相的撕扯,令她既为难,又坚决。

    “你和别人不同,我情愿相信你。”祁宪微笑着说道,他仍然沉浸在和赫连琴的再度遇上的欢悦中,他直觉上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而并不是有人在给他设一个陷阱。

    “这是不对的,不过你肯相信我,我很感激。听了我的提醒,如果肯做必要的预防,也许你会活下来,并且救下你的主子苻融。”赫连琴语气冷淡地说道,这冷淡是有意的,专针对祁宪脸上的微笑而生。

    祁宪一惊,他背上肌肉收紧,不自觉地转过身去,扫了扫身后街面上的情景,这里距离被堵塞的车队和围观的人潮已远,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然后祁宪转回身来,面对着赫连琴,仍是微笑着,说道:“我准备好了,你说。”

    “大约一个月以后,你会随着你主子去姑臧宣慰吕光将军,有人预备了刺客,就在你们的身边,不止一个,有两重的刺客,要刺杀你主子,同时嫁祸给吕光。以及,姚苌会埋伏一支军队在那儿,借着刺杀成功,他接管了征西域的大军。”

    赫连琴说得简单,但却清晰,足令祁宪听得头皮发麻,嗫嚅一下,问道:“所以,你在那儿,我也死在了当时?”

    “是。”赫连琴轻轻舒了一口气,不管祁宪相信不相信,相信多少,她已经做了她应该做的。

    “你要我做必要的预防,那么,杀死我的人是谁,杀死阳平公的人又是谁,谁是背后的主使者?”

    赫连琴想起端木宏死去前哀恳的样子,虽然他很快就死去,说得并不清楚,但足以判断他是被中途塞进刺杀阴谋中来的,此时此刻,端木宏未必已经被胁迫,还处在懵懂不知的情形中,和这一刻之前的祁宪也没什么两样。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倒真的像是一个欺世的巨盗所捏造出的存在,未来真的发生过么?是不是另有一个赫连琴对此根本一无所知,好好地呆在云中邬,甚至云中邬发生的内乱,侯泰山师兄也没有筹谋什么,根本不会发生什么。

    祁宪见赫连琴目

    光忽然有些呆滞,似乎陷入到沉思当中,他也籍此机会深深地思索,一边仔细地查看赫连琴的表情,是否有伪装的痕迹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谁是这件事背后的主使者?”祁宪选了一个大概对赫连琴是容易的问题问,同时也是语带双关的。

    “我不知道。”赫连琴说道,她原先对长安城中的政事一无所知,但出来之后她已经知道慕容垂和姚苌是相差不多的人物,很难说慕容垂是这件事真正的幕后黑手,说出慕容垂的名字固然容易,但大概也对祁宪有了误导。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

    “你的手下,有没有一名叫做段宏的家伙是新补充进来的?”赫连琴问道。

    “没有。”不用细想祁宪就可以回答了,阳平公身边卫队,既没有新补充的人,也没有姓段的人。

    赫连琴倒不意外,她知道这件事大概还没有发生,“那么,如果有新人补充,你就小心了,多半就叫段宏,他的剑术极为高明,却会装作不怎么会使剑的样子,你就是死在他的手中。说起来他也是被胁迫的,他本来不是个刺客,不是个坏人。”

    “被谁胁迫?”

    “他说是被慕容垂,可也许慕容垂并不是幕后的那个人,那个人还在其上。”

    祁宪喉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但口中干干的,并没有口水,吞咽动作令他更难受,甚至有些刺痛感,连忙咳两声,说道:“那么,杀死阳平公的人是另一个人?”

    “是一名穿着金鳞甲的卫士。”赫连琴说道。

    祁宪心头一震,他脑子里首先浮现出黄孟的形象,接着才是他的名字,“不可能!”他脱口而出地说道,说完才想起金鳞甲卫并非只有黄孟一人,还有别的金鳞甲卫,不过,这些人都不太可能跟随在苻融身边,但要他相信是黄孟刺杀了苻融,倒不如杀了他。

    “是金鳞甲卫,”祁宪脸上有些苦涩,似乎赫连琴说到这个,他先前不怎么相信的态度陡然不得不认真对待了。“不是卫士,是伴侍在天王陛下身边的三品大官儿,我才不过是六品的小职等。”

    “那么是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赫连琴见过那人,但叫不出名字来,她影绰地想起在前天晚上,那人似乎也出现过。

    “所以按你的说法,接下来一个月内阳平公会出使到凉州,有一位金鳞甲卫随从,以及我的队伍里会补进一名侍从,如果这些都发生,我会在阳平公面前陈说,令他有所预备,我自己也会好好地谨慎预防。”

    “可我不会出现在那儿了。”赫连琴没来由地蹦出这么一句来。

    “那么,你会在哪儿?”祁宪心中忽然涌起些凄凉来,他差不多已经完全相信了赫连琴的话,她和他的生命是这么联结着的,他救了她的性命,然后她回来救他。他稍微踌躇了一下,问道:“

    我回得来的话,就来找你,你说好不好?”

    “我……”赫连琴听得出祁宪话外之音,觉得有些许暖意围住她的心,但她十分明快地拒绝,说道:“我说过,我不喜欢男人。”

    “我不是男人。”祁宪飞快地说,但他立即醒悟过来,尴尬地冲赫连琴笑笑,说道:“我是男人。我又唐突了,多谢你,赫连姑娘。”

    “不必谢,这是我们俩之间两清了。”赫连琴柔和地说道,她内心里有个角落多多少少地对眼前这个男人有恋栈之感,认为他是个好人,她没法接纳他,但至少可以对他好一些。

    祁宪点头,他将手放在心口,对赫连琴微微躬身行礼,便转身离去。

    赫连琴目送着祁宪离开,她的心飘飘荡荡的,忘记了刚刚本来是要去哪里。

    她走了几步,才逐渐想起自己是要回陌上青去。昨天夜里她选了一户人家潜入,拿走了些钱,留下字条说日后加倍奉还。这钱用来给隐娘赎身,令她可以返回故乡。这是赫连琴离开长安返回云中邬前要做的几件事之一。

    她穿了小半个城,距西市的陌上青已经不远。先前在某个时刻起,赫连琴觉得似乎有人在跟踪着自己,她以为是祁宪不甘心偷偷跟着她,假作浑然不觉,几次猛地回身去看,并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离陌上青越近,有人跟着的感觉便越加强烈。她选了一堆架立在道边的竹竿,闪身藏在后面,也并不试图转头去看,只看着竹竿前的路面上。等了许久,仍是没什么动静,赫连琴倒越发笃定有人在跟着自己,只是那人警醒极了,自己发现不了。她心中有些发堵,站了一会儿也就坦然,接着朝前走去。

    不多时她便回到陌上青,此刻楼下门户虚掩,酒肆空无一人,楼上也静悄悄的,门户紧闭。赫连琴推开一个房间地门,见隐娘已经穿得好好的坐在床边,收拾好的行装摆在地上。见赫连琴回来,喜悦又不安地迎上来,说道:“妹子,你回来了。”

    “还算顺利。”赫连琴解下系在背后的一封半贯钱,摊开摆在案几上。大约有百多个大钱和两贯小钱,其中三分之二并上隐娘自己的积蓄用来支付隐娘的赎身费,三分之一留给隐娘作日后的用度,这是昨天她出门之前就计算好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隐娘见案几上那些钱,口头哽咽,满怀感激地说道。

    “什么也不要说。”赫连琴倒在床上,头陷入到枕头里,闭上眼,哈欠连天地说道。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热毛巾,干净的热毛巾擦个脸。”隐娘边说便往外走。

    “我想睡会儿。”

    “先毛巾擦擦脸,睡得舒服些,醒了再吃也行。”

    “好。”

    隐娘出门去,过了好一会儿,赫连琴发出轻轻的鼾声。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手中

    携着长剑。他走到床前三四步便停住,先定定地看看赫连琴,再环顾室内的陈设,脸上又是疑惑,又是警惕和担忧。

    赫连琴猛地坐起来,脚放在了地上,她是装睡的;但她也没坐起来,就那么坐着,望向那年轻男子,不甚恭敬地称呼:“大师兄。”

    张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也望着赫连琴,稍微默然一下,才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邬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说来话长。”赫连琴站起来,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想了许多,就是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

    “我从东海回来,经过长安,刚刚在路上看见你,还以为是看错了,一路跟过来,没想到真的是你。”张延说道,语气中带着些危悚焦灼之感。他听赫连琴说说来话长四个字,心中狂跳,反而不敢再问云中邬发生了什么。

    赫连琴叹了一口气,在和祁宪说起未来发生的事情的过程里,她已经差不多耗光了所有的耐性与热情。她怀揣着许多此刻还未发生的未来之事的记忆,对祁宪说得越多,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感就越强烈——她一方面有信心她说的这些都会发生,可同时也觉得自己难说不是一个欺世的骗子。面对着张延,她简直一个字也不想说了。可是她不说就无从解释她为何在这里,除非她瞎编一套说辞,但这她还完全没有准备,稍微想想这也是不妥的。

    以及还有姚玉茹,玉茹姐姐,她一定还活着,她去了哪里,该怎么找寻她?

    “我没想到会碰到你,所以还没想好怎么对你说。”赫连琴做了决定,诚实地说道,“邬里没有发生什么,我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我们回去的路上,我慢慢想清楚了,解释给你听。”

    张延听邬里并没发生什么,赫连琴说的话虽然略微奇怪,但她看上去还是她,并没有掺入什么不同的东西,不由轻舒了口气,说道:“你是邬里最离开不得的人,你不在,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赫连琴接受了张延这明显的恭维,问道:“你这次出来办的事如何?”

    “西边不乐观,东边也不大乐观,道及师叔处境或许比我们还要凶险得多,我这次出来回去,似乎给师父带不去什么好的消息。”

    赫连琴对张延出云中邬办事知道一些,不甚了然,她也不怎么关心。

    “你把隐娘怎么了?”赫连琴最末才想起这个来。

    “我……我把她制住了,丢在走廊最边上的房间里。”张延摸着头,稍有些惭怍地说道。

    “她帮了我,我去筹了些钱为她赎身。但她回家估计也艰困重重,不知道愿不愿意跟着我们去云中邬。”

    “邬里的人都想着要出来,你还想带人进去。”张延尽量不带着埋怨的语气地说。

    赫连琴微微地笑,略有些嘲讽地望着张延,心中想到了别

    处去。她想,如果可以,我宁愿把姚玉茹这个名字藏在某个地方,永远不对你说出来,就好像她从没在你面前出现过,至少这个时候是如此的;反正你会移情在另一个姑娘身上,这么做也算不上亏欠。

    “你想说什么?”张延被赫连琴看得有些心中发毛,惴惴不安地问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