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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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疯狂的龙子

    他们风餐露宿地行了二十余日才到都延城,到达时是晚上,无钱住宿,无亲可投,在城下找个角落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在阿罗寺院门外的施舍处洗了脸,问到王宫的所在,到王宫外求见,卫士带他们见长官,长官问清缘由大吃一惊,赶紧领着两人求见国王帛纯。

    帛纯四十来岁,干瘦而矮小,身穿着杂色的绸袍,站在王座前,手中擎着空杯子,略有些醉意。他听完卫队长禀报,打量一番站在台阶下的两名士兵,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身穿着灰扑扑的铠甲,铠甲下什么也没穿,这让他感觉硌痛,有一种命令两人立即脱下铠甲,穿上袍服后再披挂铠甲的冲动。

    洛顺尔宁和乐勒都是头回进王宫,从前他们连万人以上大城的政所也没进过,进了宫内只觉得眼花缭乱,所见皆贵,备极华丽,有如天上一般,及至站在王座的面前,亲眼见着国王,才觉得他不过也是寻常人,远非堪比天神的完美人物,心中局促又浮动。

    “你们亲眼见到了波斯的军队,他们有多少人?”听完洛顺尔宁的陈述过后,帛纯直入就里地问。

    这个问题罗哈尔也问过,路上洛顺尔宁问乐勒,如果国王问起波斯军队有多少的话该怎么答,乐勒说,就说不知道好了,总之我们十一人就折了九人,如实报告就好;此刻帛纯果然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令洛顺尔宁却猛地想起那晚上巴利尔说的,脱口而出说道:“有多少人我们并未亲见,不过袭击我们的波斯人,说是他们的什么不朽军。”

    “不朽军?”帛纯茫茫地说道,他恍惚听过这个词汇,但不知何意,看看侍在旁边的几个大臣,问道:“不朽军是什么?阿达,你应该知道。”

    一人站出队列,说道:“殿下,不朽之军是波斯万王之王麾下的一支亲卫军团,只有千余人,全是一流的勇士,轻易不上战场,上阵则一定破敌。如果不朽军在这里,那……”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有如说波斯的万王之王也到了库拉葛尔,这实在难以置信。”

    “你们不是说,库拉葛尔只是个不大的堡垒,为过往的商队提供支持,最多打击些商路上的劫匪的么?”帛纯有些责备的语气。

    “库拉葛尔建在群山中,不在我国的境内,离都延城足有两千里,我们本来也阻止不了什么。”那人肃然地说道。

    “不阻止,难道戒备也没有么?”

    “这两个兵士从石城来,石城是距离库拉葛尔最近的城,原先驻扎有两千士兵,数倍于波斯人的驻守,戒备是有的,只是东边战局吃紧,这些兵全都调到了东边去。”

    帛纯倦怠地坐回王座,闭目说道:“如果真是这样,现在该怎么办?”

    这也是洛顺尔宁一路上都在想的问题,他原先以为局势没那么糟糕,

    到了石城知道偌大个城才五六个守军,心顿时灰了大半,此刻听尊贵的国王也在犯同样的难,只觉得心里痒痒的,脚底板都按捺不住地想上前说点什么。

    “你们退下吧,拿着这张条子到钱库领赏,然后回到你们来的地方去。”一个大臣走过来,递给洛顺尔宁一小张纸条。

    洛顺尔宁下意识地接过纸条,心里茫然一下,忽然涌起莫名的怒意,手一松纸条落在地上,大声说道:“我们不为赏赐而来,我们,是为了守卫国土而来的。”

    那大臣一怔,压抑着火气,低声说道:“好,那你们先退下,这里有国事要商议。”

    “我们……”洛顺尔宁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看着乐勒,说道:“我们先出去。”

    乐勒废然地叹了一口气,便转身迈步往外走,洛顺尔宁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

    “喂,你们两个,站住。”帛纯在座位上大声喝道,侍立在门口的守卫忙伸出手,拦住差不多要走出去的两人。

    两人茫然地转身,见果然是国王站在王座前抬手招呼着他们,众位大臣们也转身望着他们。

    “你们两个都过来,站到这边来。”帛纯招呼着,不止让他们在刚刚停驻的位置,还让他们再上前三步,站在了和大臣们与王座差不多相同的距离,“恰好有两个人,他们胆怯逃走了,你们俩就代替他们俩来参加讨论。”

    洛顺尔宁先是不明所以,随即脑子里一嗡,热血上涌,连连点头;乐勒嘴唇仍是紧紧地抿着,不知是在盘算着什么。到都延城的前两天,洛顺尔宁问过几次乐勒,如果见着国王该怎么说才能够达到他想要的意图,乐勒总说还没有想好。

    “这怎么行……真是疯了……这倒一点儿不奇怪……一个疯子,两个傻瓜。”洛顺尔宁能听见大臣们低低地嘟囔,感觉到怀着敌意的目光,他心里翻腾,脸上发烧,只好将目光看着王座上的帛纯,他想,他确实有点儿疯子的模样。

    “阿达,还是你先说说看,才在前门驱虎,后门又来了狼,这下我们该如何为好?”帛纯对先前站出的那位大臣说道,那是他的亲弟帛震,监管龟兹全国军务的定国侯。

    帛震打量加入进来的两名乞丐般的兵士,轻轻叹息,说道:“我军已经越过于田,占据了蒲昌海城,但并没指望在那儿可以挡得住汉军的攻势,不过是为了订城下之盟,同时战火不必烧在我国的境内,这是我们之前的策略。波斯本土远在万里之外,即便他们的库拉葛尔也距这里有两千里之遥。我们还不确定这是真的,要派出斥候去打探一番,探明情势。而波斯人就算出兵,很可能所谋也就在以前疏勒国的数个城郭,不大可能及于我国的本土,至少半年一年内到不了都延城。所以鄙人的看法是,什么也不要

    做,让我们还是如以前那样,专心应付东边的威胁。”

    帛纯静静地听完,脸转向另一边,对那边为首的一人说道:“那古提,你看呢?”

    那古提向前两步,站在王座前中央的位置,对帛震点头为礼,也对两名士兵点头,然后才转身面对着帛纯,说道:“如果确实是波斯人来犯,这当然很糟,但也是个好机会,我们有了很好的理由下个台阶,转而向秦求和,称臣,将我国领土纳入到秦国的疆域中,受秦的保护,以秦的军势击退波斯。”

    帛纯面无表情,稍微抽动了两下,问道:“那为什么不是反过来,我们投向波斯,请波斯人来击退秦军呢?”

    “因为波斯远而秦近,波斯会退,但秦未必;如果我们投向波斯,波斯退走之后我们又要靠自己的力量抵御秦,这不就又陷入之前的险境,同时已经没有了可以谈判的余地。”那古提凛然地说道。

    “真奇怪,对同一个事实我们却有不同的看法。波斯远,秦近,所以我们应该借助会退走的波斯人来击退不会走的秦,这道理有如在袋子里取出本来就放在袋子里的东西那样简单。”帛纯冷峻地说道,看上去显然不赞同那古提的观点。

    “且不说波斯人会不会同意为我们作战,又能帮上多大的忙,哪怕他们同意协助,我们联手击退了秦军,但只是一次,这一次而已;因为离得近,秦过不了多久卷土重来,那时候波斯人已经退走,而我们却和秦已经成了死敌。”那古提语气平和地说道。

    帛纯看向洛顺尔宁,口中说道:“邱攀,你怎么看,那古提和帛震谁说得更让你觉得对些?”

    洛顺尔宁心中怪异,正想怎么开口作答,却听身旁有个人说道:“不如,我们向波斯与秦都派出使团求和,同时臣服于两边,不用打仗,两大国的军队都可以为我所驱驰,岂不是最好?甚至,什么时候俺哒人从不知哪座山里蹿出来,出现在都延城下,我们也乐意跟他们签署一份城下之盟,我们有钱得很呐,足以供养三四个主人。”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显然是在嘲讽那古提,连洛顺尔宁都听出来。

    他此刻也左右为难,如果国王问他,他大概只有说支持那古提的意见;阿达是预备以退为进的,放弃疏勒的土地,这显然不符合乐勒的期望;但那古提的策略虽然把疏勒保留在了龟兹的战略中,但却是和秦谈判联合的;那样龟兹谈不上败灭,疏勒自然也就不会有可能复国。他这时候才知道乐勒想要的局面是何其的难,乐勒一直说还没有想清楚,大概阿达和那古提所提的,他都已经想到了,只是觉得都不妥当。

    “大臣们的意见都已经说完了,你们两位穿的是简陋的盔甲,吃的是咯牙的粗食,一个月也未必能洗一次澡,你们有

    什么看法?”帛纯望向洛顺尔宁和乐勒,满怀期待地说道。

    “我们,”洛顺尔宁仍然抢先开口,但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下,他想显然帛纯并不想听到他说支持那古提的,因为那是锦衣玉食之人的看法,他扭头冲着乐勒,说道,“你有的什么看法,赶紧说啊!”

    乐勒轻轻点头,说道:“疏勒地区并入我国已经有五十几年,大部分人民都自认是龟兹人,虽然有少数人图谋复国,但人心消长是向着龟兹的。如果我们出兵保卫疏勒,疏勒人会真正归心,如果疏勒城陷落,过去五十年之功就毁于一旦了。”乐勒的脸涨得通红,他非常慢地说出这些话,唯恐有什么地方说得有差池,便会适得其反,“鄙人觉得,拼了命把疏勒守住,这是最最重要的。”

    “你是说,我应该把蒲昌海城的军队撤回来,在疏勒迎战波斯人的大军?”帛纯眼睛眯得如细细的,如钉子一样望着乐勒。

    “不会有什么大军,我想,如果东边入侵的秦军有五万人,那波斯人最多不会超过五千人,我们既然敢于和秦军对抗,为何要在五千波斯人面前弃守我国的土地?”乐勒说到这里已然轻松多了。

    帛纯不自觉地轻轻摇头,看上去对乐勒说的并不以为然,他看向帛震,帛震也摇头。

    “鄙人有个愚见,和秦军作战我军未必会胜,败了之后要有去处,才可以图将来,如果没了退路,一败灭国,这是最坏的情形。”乐勒继续说道,他说到这里,神情已经和在列的大臣们没有区别了。

    帛纯轻轻吁了一口气,好像乐勒这句话忽然解了他一个大惑,他面容依然严峻,陷入沉思中。

    “不对!我们没有额外抵御五千波斯人的部队,何况我们并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五千波斯人。现在从蒲昌海撤回部队去救疏勒,同时对两个大国作战,这是亘古未有的蠢事!”帛震抗声说道,此刻只有他敢于说这样的话。

    “哼,”帛纯冷笑一声,抬起头来,说道:“我要多谢各位大臣,以及我亲爱的弟弟,你们热爱这个国家,忠诚于我和人民,此刻的时局下也没有全都逃走,没有和秦与波斯这两个巨物暗通款曲,我该怎么感谢各位呢?”

    他压抑着王者的怒火,语气充满嘲讽,挨个瞪着大臣们看,只快速地跳过了洛顺尔宁和乐勒。

    “我龟兹不同于以往,已经是万里疆域的大国,在吐火罗富甲一方,人民知书好学,虔诚守礼,四方智者云集;十万大军兵甲锐利,良马如云,器具制造精良,这样的城,这样的国,为什么甘心臣服于野蛮人?”帛纯这样问道,稍微停顿一下,接着说道:“你们先前说在蒲昌海城与秦交战,小挫秦军的锋芒就与他们和谈,但预计终归还是要臣服于他们。那时候我没有说话,心想如

    果我们既然可以小挫对方,为何不能积小胜为大胜,最后战胜远道而来的敌军,令他们退出吐火罗?我想不明白,刚刚才知道,原来你们认定龟兹对上秦国是必败的,只想应付一下我,应付你一下你们自己在外的名声,但实际上根本没打算过要为这个国,为我而敢死后生。”

    场面一时凝固,连侍女在远处打扇子的扑扑声都一下子变得分明起来。洛顺尔宁脖子僵硬,转动眼珠去偷看乐勒,他一方面觉得乐勒会满意这个结果,一方面又觉得乐勒刚才那番话并不是左右局势扭转的关键,而是国王本来就这么想的,他只是恰好出现在了这里,不早不迟,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

    “我不是要各位去送死。但我想各位知道,一个国家如何才算是一个国家?国家,以战胜立国,因战败覆灭,这是宇宙间的真理,多么简单,多么美妙。你们总是自以为得计地算计双方的军势,五千,一万,十万,十万军队一定可以击败只能出五万军队的国,苦苦地左支右拙,说什么先投靠哪个国,借他国的力量击退敌人,然后又叛乱脱离自己投靠的国,这样翻翻覆覆的,生存下去是耻辱,不如覆灭了的好。”

    帛纯语气又激烈,又流畅,既是把压抑已久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也蓄意已久。

    “我们是龙的子孙,这一点我们都忘记了,龙的形象随处都在;但你们视而不见,都忘记了,只有我不会。龟兹不是波斯的附庸,也不是秦的禁脔,我们自有自在,永远骄傲。我们要在蒲昌海城战斗,在都延城战斗,在疏勒城战斗,在所有的地方战斗,击败所有来犯的敌人,不论是秦还是波斯。这是个关键的时刻,明年要么不再有龟兹这个国,要么龟兹统一了吐火罗。”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洛顺尔宁和乐勒,说道:“所有的军队都已经开往车师,都延城只有两千士兵,我将亲自率领这两千人朝疏勒城赴援,如果疏勒城已经失陷,就把它夺回来。我们必须要守住疏勒,那儿比龟兹还重要,你们两个,愿意跟随着我作战吗?”

    “我愿意!”洛顺尔宁抢先说道,他意识到这一点,回头看看乐勒,补充说道:“我们都愿意!”

    乐勒肃穆地点头,单膝跪了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