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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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疏勒的旧事

    半天后,他们已经坐在石城的政所外的水池边上,手中捏着半块饼,嘴里没精打采地咀嚼;彼此打量对方。阳光照在他们半边脸上,有些昏花,洛顺尔宁觉得此刻像做梦一样,如果决心醒来,睁开眼就会重新回到山中,还是初冬的景象,队长和队友们都还在。

    “整个城里只有一个勇士,四个士兵。”在片刻前,石城的郡官罗哈尔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对他们说。他为他们赶来禀报这样的消息感觉不可思议,对洛顺尔宁呈上在桌子上一排摊开的八个铭牌冷哼了一声,“刚刚是这里的一半。”

    “那怎么办?”洛顺尔宁茫然地说道,他指望乐勒说点什么,但乐勒只是站在一边,嘴唇紧闭。

    “你是说我们?如果波斯人来得足够多,我会试试把干草卖给他们,他们肯定需要。同时给他们提供羊奶和肉干,蔬菜,给他们提供一百个青年在城池与米拉河之间拉水,以及把每日征收的税金向他们缴纳一半,他们大概会答应不骚扰人民和商队。这些开销比维持本地的军队的花销要低得多了。”罗哈尔说道,他觉得这很好笑,嘴角微微上翘。

    “你难道……不是,应该关上城门,不准他们进城的么?”洛顺尔宁口齿有些磕绊地说道,他脑子里朦朦胧胧地记得有人跟他说过这种情况应该把城外的人民和粮食都藏起来,但那太复杂了,他说不出原话来。

    “没有守城的兵,所有的士兵都调走了,这五个人还是因为告病才留下来的,虽然他们看上去并没什么毛病。”

    “那这儿就敞开城门,什么也不做的么?”洛顺尔宁几乎喊出来地问道。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们没有士兵,即便没有抽走,这儿也只有不到两千士兵,你刚刚说,波斯人有多少人来的?”

    “我没说,也不知道。”洛顺尔宁沮丧地说道,他看向乐勒,“你离得比较近,听见什么了么?”

    乐勒摇了摇头,他表情始终肃然,不愿说话。

    “你可以召集城里和四乡的青壮年,组成一支队伍来守城!”洛顺尔宁想到什么就说出来。

    “我想你们可以跑一趟都延城,去告诉国相和国王他们这件事,看看他们怎么办,我能做的我都已经说了。”罗哈尔毫不为所动地说道。

    洛顺尔宁还想继续纠缠,但罗哈尔把他们赶了出去。两人在政所外摊贩处用匕首换了两个面饼,坐在水池边上,咬两口饼,掬一捧清水喝。

    “我们吃完,就去都延城,你说呢?”洛顺尔宁试探着说道,他对乐勒表现出的冷漠有些担心。

    “我觉得,应该到此为止,我们的责任已经尽到,我们赶回来报信了,但整个东部大概都是这样,大部分兵力都被抽走,到下一个城市仍然会是这样,直到都延城也是这样,我们不是什么,只

    是两个普通的士兵。”乐勒说道,神情却好像和说的话正相反。

    “你是说我们该返回塔图干?”

    “我们应该,”乐勒停顿了一下,“各自回自己的家里去。”他的语气仍然呈现出和他说的话截然相反的意思,这好像是一种别样的鼓动。

    “你是说,我们应该丢下兄弟们,也不管国家被波斯人偷袭,就好好地顾好自己?”诺顺尔宁有些情绪激动起来。

    乐勒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是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表情变得狡黠,说道:“我忽然想到,我们,如果那家伙说的是真的,我们两个就可以把这里拿下来,自立为王。”

    他有些捉狭地笑,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其实他一个人就可以把石城拿下了,洛顺尔宁只是恰好是他的伙伴,差不多一无是处,能不添乱就不错了;而他宽容而友好地接纳他,会委任他做自己的副手。

    “你是认真的吗?”洛顺尔宁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这和波斯人忽然出现在边境上差不多一样的匪夷所思,而他脑子里想象得到乐勒如何干掉那五个称病才留下的军士,哪怕其中还有个勇士,是的,以他的谋略,反应,和刀枪上的技艺,他完全做得到。

    “你救了我,我不能向你隐瞒,”乐勒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我不是龟兹人。”

    “你怎么能不是龟兹人?”洛顺尔宁讪笑一声,接着便僵住,意识到这大概是真的,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弯刀柄上,他把自己吓了一跳,赶忙挪开了手。

    “你现在站在的这块土地,一直到俱力城,以及塔图干,原本都是疏勒国的土地,我是个疏勒人,实际上,你大概也是个疏勒人,只是大概你不知道。”

    洛顺尔宁打了个寒战,他当然听过疏勒国这个名字,但疏勒国已经消失许久,甚至他父亲出生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疏勒国,他自己从来都当自己是个龟兹国人。

    “疏勒国已经不在了,你认为自己是疏勒人,但你加入的是龟兹的军队,作为一个龟兹人,如果你对军官说你是个疏勒人,他们根本不会让你入伍,也许还会杀了你。”洛顺尔宁有些心惊胆战地说道,他觉得这可能会激怒乐勒,但作为好友,也必须对他忠谏直言,他此时大概有了危险的想法。但他能怎么做呢,他的刀法比乐勒差远了。

    “疏勒国的王还在,她就住在疏勒城,被龟兹的监军软禁着。她年纪和我们差不多,生下来就和我们一样身处在这个困局中,她想恢复疏勒国,是我们的希望。”乐勒说道,他的语气和刚刚不同,不是形左实右了,而是和说话的内容变得一致。

    洛顺尔宁喉咙发干,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异样的东西,但一时又分辨不出,他吞咽了一口口水,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

    “她是……

    我就是知道。”乐勒回答了,也等于没有回答。

    “那我们还要去都延城吗?”洛顺尔宁有些绝望地问,为乐勒并非龟兹人感到绝望,为自己到底是龟兹人还是疏勒人感到迷惑。

    “秦进军吐火罗,是疏勒复国的好时机。秦国强大,龟兹必败,覆灭的龟兹将无力控制疏勒的故土,那时候,没什么可以阻挡疏勒的复国。”乐勒喜悦然而克制地说道。

    “秦既然可以灭龟兹,为什么你认为他们会放过疏勒?”洛顺尔宁问道。

    “疏勒和中原一向关系很好,甚至我们觉得自己就是中原的边陲,是中原的一部分,我想中原也会认可和善待我们的王室和传统。”乐勒用中原这个词代替了秦,语气里带着孩子般的倾慕。

    洛顺尔宁有些沮丧,他觉得自己和乐勒之间被划上了一道无形的墙,他是疏勒人,或者是个中原人,而我却是个龟兹人;乐勒说我大概也是个疏勒人,我还没这么觉得。

    “好,我知道了。我们该怎么做?各自回家,还是夺下这个城献给你的疏勒王。”洛顺尔宁不自觉地带着些嘲讽的火气说道。

    “拿下这里大概容易,但然后呢?不知还有几天波斯人就兵临城下,也许还要算上从都延城闻讯而来来的军队。”乐勒摇头说道,他对洛顺尔宁交了底之后,说话正常多了。

    “所以你是开玩笑的,我们不会动手。”洛顺尔宁老老实实地说道,心里有些莫名来哉的喜悦。

    “我们本来什么也不用做,等龟兹战败,我们赶走帛纯委派在疏勒城的监军,疏勒就可以复国。但现在波斯人来了,他们首当其冲地占据疏勒的土地,比龟兹人可怕得多。”

    洛顺尔宁似乎明白,并不十分明白,他想了一会,仍是迷惑,又再问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胡须,看不出年龄的流浪汉先是站得远远的看着他们,他似乎听到什么,拖着伤腿,一步步走近他们,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他的声音苍老而衰弱,既无礼又充满着期待。

    乐勒抬头看了一眼,他把手中的饼递了过去,垂下头,说道:“我们没在说什么。”

    “你们是疏勒人么?从前的疏勒人。”流浪汉接过饼,急急地咬了一口,问道。

    “我们在说别的,你一定是听错了。”乐勒仍是埋着头,有些焦躁地说道。

    流浪汉打量着乐勒,他哦了一声,朝着乐勒鞠了一躬,倒退着走开,走了十几步,这才转身往前走,只剩下小半个的饼小心地捧在手中,像是一个将领捧着一块印绶。

    洛顺尔宁看着这一幕,心中疑惑,望着那流浪汉走远,问道:“这人是不是个暗探,他听到了什么我们不该说的,要去告发我们?或者他是个疏勒人,和你一样。”

    “我敢说,我们不久前才和这个

    人见过面,不同的是那会儿他坐着而我们站着,而现在是我们坐着他站着。”乐勒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我们现在追过去,没准儿可以看到他正在小屋子里卸掉胡须,用清水洗脸。”

    洛顺尔宁一怔,说道:“你是说……你是说……”

    “当然是他。”乐勒说道。

    洛顺尔宁脑子里晕乎乎的,但他不打算发问下去了,他才第一次来到石城,唯一见过的人只有政所里的主官罗哈尔,他真的是都延城任命的主官么,还是一个乘乱占据了政所的头脑灵光的好事者?他化妆来偷听他们之间的对话是为什么,上前来搭腔的目的又是什么,乐勒递给他吃了一半的饼有何意义,他为何在乐勒说了那句话之后看上去恭顺地退下?所有的问题乱麻一样缠住洛顺尔宁的心。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波斯人怎么会进犯,他们离得那么远,商人从这里到泰西封差不多要走六个月,一支大军要走多久?刚刚我想到,也许和我们单枪匹马夺下石城一样,实际上——也许不是波斯入侵吐火罗,而是区区几百人,充其量几千人的波斯边镇叛乱了,他们想要攻占吐火罗通道。”

    “所以……”洛顺尔宁觉得乐勒分析得精妙极了,令他想到什么,但所以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我们那天看到但没有去盘查的那支骆驼队,我后来想到,那可能是俺哒人对波斯人提供的支援,如果我是库拉葛尔的指挥官,我就会这么做,寻求俺哒人的支持。”

    “是的,没错。”洛顺尔宁赞同地说。

    “当然也可能我猜错了,确实有一支庞大的波斯军队长途跋涉而来,预备攻下石城,接着是疏勒城、俱力城,既不是数百人,也不是几千人,而是上万人,几万人,也许他们会想达到都延城。一切都说不大通,但都有可能。”乐勒有些茫然地抓着头皮。

    “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可以做什么?”洛顺尔宁问道,他也许是浑噩的,但总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推动着他把问题变得简单。

    “我们,”乐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想我们还是作为龟兹的士兵,尽快奔赴都延城告警,为疏勒请求援军,我想不论如何,尽可能把龟兹牵扯进来是有必要的。”乐勒原本是迷惑的,说到这里自己才匡清疑惑,“从龟兹手中恢复疏勒是容易的,从波斯人手中却很难,所以,我们首先要设法让疏勒留在龟兹的掌握中。”

    “那还不快动身!”洛顺尔宁明白了,他不知自己到底是疏勒人,还是龟兹人,总之他情理上站在乐勒这一边,这样的单纯令他喜悦莫名,身子一晃,从台阶上摔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对乐勒吼道。

    两人上马出了石城,直往都延城奔去。

    石城到都延城地势平坦,路过六七个绿洲

    中的小城,途经疏勒城、俱力城而不入,途中两人各自想了不知多少次这会儿石城多半已经陷落,以及波斯人的兵势又已经到了何处,心绪沉重,欲语还休,只能找别的话题打发路上的时间。比如——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答案,但不好意思问,”洛顺尔宁踌躇再三,迟疑地问道,“你说,我是个合格的军士么?要怎么才可以做到好的程度?”

    “当兵有什么好?无非是被将军或队长稀里糊涂地葬送掉;他们留下骂名,当兵的丢了性命只是伤亡数字中一个而已,合格不合格差别有多少,意义又在哪里?”乐勒意兴消沉地反问道。

    乐勒的话当然有说服力,就在几天前他们这一队人马才被歼灭,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大部分人都死了,只剩他们两人,说起来正是队长帛阿特胡的责任。

    “我爸爸说我资质够不上做合格的商人,所以送我从军,我们家十来个兄弟只有我一个人从军。我想知道自己做得怎么样。”

    “你知道我不会违心地恭维你。”

    “所以我才问你。”

    “等这件事过去,你该离开军队。你爸爸不接纳你的话,你可以加入别的商队从学徒做起,有了积蓄再自立门户,比从军强。”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不是个合格的军士咯?”

    “我希望你三四十岁以后还活着。”

    “可是你……”洛顺尔宁感激又气急败坏地说道,“我也希望你到那时候还活着。”

    “活不了,不论做什么我也活不到那时候。”

    “为什么?”洛顺尔宁大惊地说道,乐勒有时候像是在开玩笑,可即便开玩笑也全都是有根有据的。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乐勒缓缓地说道,亦真亦谐。

    他说得简单极了,可洛顺尔宁知道这句话背后藏着无数的故事,他想起乐勒某个时刻所用的词,胸口都憋痛了才忍住不让自己问出来:“疏勒国的国王是个女人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