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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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 结盟

    叮的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响,灯光仿佛一下子黯淡了些,橘黄变作了清辉,接着众人意识到自己所处的酒家大厅快速地消褪,他们还来不及惊慌之前,身外的光景已经换作了山巅上的露台,案几上酒菜俱在,一轮明月高悬,凉风习习,香气淡淡,林间树叶沙沙的声音间或可闻,说不出的沉静。

    一个高高的身影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众人,好像在瞭望山下的景致,并不转身朝众人这边走来。

    “这是障眼法。”姚苌觉得浑身生寒,咬着牙关紧紧地说出,手按着案几,“我们还在酒家里。”

    慕容垂稍微精神了些,他直起腰转身望着周遭景致,也颇为惊讶。耿鹄神色镇定,只望着远处那人。

    “我去看看。”余当拔剑出鞘,朝着远处那人走去。

    那人距离席间约莫有十来步远,余当心中想着这是障眼的法子,他回忆酒家里立柱的位置,地面的台阶,一步步地缓缓走去,唯恐碰上或踏空,才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脚下所踏着的正是和此刻眼中看见的山中起伏一致,而和酒家里地面不同,心中不由得疑惑。他战战兢兢地走到那人背后,见那人身披知门的长袍,并无兵器,少许松了空气,收起佩剑站定,冲着那人躬身行礼,说道:“师尊,在下是御前金鳞甲卫余当,请问这里是哪里,你把我们移来,是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么?”

    那人听了余当恭敬的询问,转过身来,对余当说道:“那边三位都对,你却不对。”

    余当脑中闪念,又躬身说道:“李准大哥他把此间事托付给我,我对也罢不对也罢,总之我会保护天王陛下周全,师尊你放心就好,不必担心我。”

    那人唔了一声,说道:“那好,你留在这里,为这里护卫,不可放闲人进来。”

    “这里果然是幻境,实际我们还在陌上青酒家里?”余当低声地询问。

    那人哈哈一笑,也低声说道:“你爷爷余盛当年是我随身侍卫,没想到几十年后你又为我守卫,你爷爷知道,也欣慰得很。”

    余当听了心惊,他没见过爷爷,只知道他确实名作余盛,是赵国的官员,听那人说得似模像样,心中已经信了多半,同时他知道这不是问自家私事的时候,便对那人再拱手,手握着佩剑让开一步,待那人走过,再站在刚刚他站着的位置,眼见他先前面朝着的一面,果然是一条由山下而上的阶梯的口子。他心想,我就守住这里就对了,这阶梯十分陡峭,易守难攻,只要不是妖魔鬼怪,凡人决计没法从这里经过,去扰乱到那边的宴会。

    他又想,今夜的聚会竟然是耿鹄同慕容垂与姚苌的会见,这是再明白也没有的谋叛逆之举,原来李准这么久以来谋划的就是这件事,难怪他一直神神秘秘,许多行径难以解释,明天我应

    该立即将这事禀告给阳平公殿下,将耿鹄连同李准一举拿下,然后……他想到这里却犯了难,刚刚这人说我爷爷曾经做过他的随侍,难道这人姓石?不管怎么说,是我爷爷血染过的钱币指引我们来到这里的,莫非冥冥中此事早已经注定么,既然如此,我到底该如何对待?耿鹄倒好像是一开始就算准了我会站在他这一边似的。

    他这边迷惑地东思西想,身披着迦南长袍的那人已经蓦地行到了姚苌身前。姚苌视力有些昏花,及那人已经行到面前才看清,登时头皮一麻。只见面前那人形销骨立,面色苍老诡异,右边半侧脸上皮肉少了一块,透出白森森的颊骨,不见有鲜血渗出。身上长袍颜色陈腐,泥土掺沉在丝缕间,整个看去,正像是刚刚从墓穴中爬出来的僵尸一般。

    慕容垂和耿鹄也各自惊吓,但他们都知道此刻自己身处的幻境正是拜此人所赐,三人此时的会面也正是由此人一手主持,人不可貌相,何况神明,自然不敢轻慢,都站起身来,躬身迎接。

    “贫道就是胡图澄。”那人对姚苌行了一个合掌礼,接着对耿鹄和慕容垂各自行礼,接着往一张空着的案几走去。谁也没注意到原先几张案几呈匚字形摆着,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张案几,就摆在缺口之处。

    案几上酒菜俱全,胡图澄坐下之后,有喜不自胜之态,贪婪地闻嗅,说道:“这样的杜康老酒,好久没有闻到了。”他自己斟了一杯酒,举杯慢慢地喝了下去。耿鹄似乎看到有股细流从他脖子处流出来,淌湿了前襟,他不由有些心悸,眼睛忙侧向一边去。

    胡图澄饮完一杯,还想再斟一杯,动作做了一半又赶忙止住,贪恋地说道:“好酒,好酒,我生前不怎么饮酒,到死之前才悟到美酒的妙处,可怜,可怜。”

    “师尊,你造了这样的环境给我们,自己反倒扭捏,不如再饮三杯,大快朵颐。”姚苌大声说道。

    胡图澄定定地看看耿鹄,又看看慕容垂,再看着姚苌,说道:“好,好,好。”他便又给自己斟一杯酒,对姚苌举杯说道:“贵公子精研知学,他日必证大道。”说完他自己一干而尽。

    姚苌心中向来不喜胡图澄,从前约束姚兴不可和他结交,此刻却换了一付心肠,觉得胡图澄正是神奇异人的形象,一心讨好,忙给自己酒杯斟满,对胡图澄举杯,说道:“师尊幻境如真,筹谋绵密,足见知门无上法的高妙。”说完他也一饮而尽。

    胡图澄并不再给自己酒杯斟酒,举着空杯对慕容垂,说道:“色是空,空是色,贵人心中不决的事也是空,在空之中自会找到决断的路。”他有些狞笑似地在空杯口上抿一下,将酒杯轻轻放在案几上。

    慕容垂不明所以,也觉得胸中似乎长舒口气,也学对

    方的样,将杯中酒酹于地上,举着空杯对向胡图澄,说道:“鄙人愿听师尊的教诲,证得大道。”

    鲜卑部族历来信仰萨满之教,慕容氏建燕之初才开始接触到知教,但很快就抛弃了萨满信仰而投入知门,信仰知子者众,慕容垂自己对知门的主张与学说说得上知之甚稔,只是不信;他此刻说愿证得大道,不过是随口说说,心口并不一致。

    胡图澄似乎看穿,但也不点明,对慕容垂微笑,又对着耿鹄行礼,说道:“陛下,别来无恙。”

    耿鹄见胡图澄对姚苌敬酒,对慕容垂以空杯致礼,对自己却只合十为礼,心中又迷惑,又担忧,问道:“师尊,我们这才是第一次见面,为何你说别来无恙?”

    “陛下昔日还是燕国之民,在长乐邬堡时,贫道见过陛下。”

    “是么,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耿鹄有些痛苦地说道,他的心忽然激烈地跳起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四人相对的座席当中,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地下钻出来,是个小孩儿的模样,它踌躇了一下,走到耿鹄面前停下,愣愣地望着他。

    “这是?”耿鹄略微猜到些什么,心中惨然,但他仍然问道。

    “我为陛下两位公子收的骨。”

    耿鹄浑身战抖,他向那团黑影伸出手去,可不敢触碰,那团小小的黑影也迟疑着,头仰着,手背在身后,并不伸手来接触耿鹄的手。

    “这是哪一个?”耿鹄问道,他有一半的哭腔,一半却冷静着,觉得这根本就不是真的。

    “骸骨是分作两具,魂魄我将他们合作了一个,不止他们两个,还有长乐堡里当时殒身的许多孩子,都在这一个上,他是陛下的孩子,也是众生。”

    耿鹄眼睛发酸,眼泪忍不住地坠下,他双手伸出,将那团黑影抱住。他的手穿过了黑影去,合在一起,但黑影仍然在,它也伸出双臂来,抱住了耿鹄的双手。影子顺着耿鹄的手臂卷集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这更像是只有三岁的耿循。

    “为什么?”耿鹄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但他又确实有着疑问,野火一般地蔓延,又被憋绝在胸中狭小的所在,茫然地问道。

    “贫道但愿今夜陛下三人的结盟,是为天下苍生计,不是为个人的私欲。”胡图澄神情庄重地说道,“请你,终结这个乱世。”

    耿鹄站起身来,他看看慕容垂,看看姚苌,心中咀嚼着胡图澄所说的话,有些欣然,又极为担忧。良久,他连叹几声,对胡图澄问道:“师尊的教诲,我们怎么敢不遵从,但我们会成功的么?”

    “你是问你会成为大秦的真正天王,还是问终结这个乱世?”胡图澄反问道。

    “我……这两个问题都想问一问。”耿鹄嗫嚅一下,忐忑地说道。

    “我没有预知未来之事的能力,我不知道。”胡图澄喃喃地说道,

    “但你大概已经是大秦的天王了。”

    “这,这话怎么说?就在这时候,在长安城里发生了什么?”耿鹄吃惊地问。慕容垂和姚苌也一同直起了身子,凝神静听。

    “这时,长安城里静悄悄,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过了,今夜什么也不会发生。”胡图澄说道,他脸上的血肉似乎丰满了些,没有那么干瘪枯干了。

    “已经发生过了的,究竟是什么?”姚苌忍不住问道。

    “你会忠诚于陛下么?”胡图澄瞪着姚苌,不惟不回答他的问题,忽然转移了话题,他的目光严厉,不容姚苌不答。

    “我,当然是忠于陛下的。”姚苌心里有些发毛地说道。

    “道明,你,你最好放下你复兴大燕的雄图霸业之心,我不是说你不会成功,而是说你也许会成功,但同时会带来千百万人的死亡,你的王冠会沉重地压断你的脖子。”胡图澄舍下姚苌,转身对慕容垂说道,神情随和得多了,像是和一起歇口气的老者闲聊一样,但说话的内容却沉重极了。“你是一个好人,你不该被你的姓氏,你的族人所绑架去行这样的滔天大恶。”

    “我是一个好人?”慕容垂有些不自信地说道,换了别的时刻他会承认这一点,这也是他毕生的自认,尽管这也给他一生带来过无数的欺凌和嘲讽。

    “你是,你哥哥慕容恪是名声在外的大好人,但他并不比你好,他没有糟糕的危机考验他,所以他一切都很好。但是你不同,你经历了很多。”胡图澄目光悲悯,深情地说道,“我是一个冢中枯骨,没有气息和生机恳求你始终坚持心中的善念。陛下,你是亡者的余绪,你来向道明跪下祈求和平吧。”

    耿鹄立即明白过来,他走到慕容垂面前,先作揖,再双膝跪下,稽首而拜,再挺起身来说道:“道明兄,请你辅佐我,结束这个幽晦的乱世,为天下谋永远的福泽。”

    慕容垂心中感怀激烈,慨然地受了耿鹄的拜,也走出案几,在耿鹄面前相对跪下,稽首而拜,说道:“我也是亡者的余绪,我也有同样失去子女的悲痛感受,我也希望这世界长治久安。如果说我想兴复大燕,不是大燕有什么好兴复的我必欲做这件事,而是,如果大秦残暴,不仁不义于天下,我会以大燕为旌旗另立一国,据一国之壁,保护这一国的国民,让大秦的子民无路可走时,还可以有一条活路,到大燕来寻求庇护。”

    胡图澄连连点头,说道:“这就是莫大的善念。”

    耿鹄叹息,说道:“这也是我们当初据守邬堡所持的信念,你放心好了,我会做好我的职司,顺天应人,让大燕根本没有复兴的必要。”

    “陛下,我愿意忠诚于你,忠诚于你的事业。”慕容垂神情忠耿地说道。

    胡图澄抚掌大笑,说道:“好,好,好,再没

    有比这更好的事,明日的长安城中,定然是另一番新的气象。”

    耿鹄和慕容垂两人又相互作揖,这才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心中各自想,这就算是结盟礼成了么,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胡图澄这人居中斡旋,他又想要得到什么?他到现在可还一个字都没说,难不成就是一个“愿结束乱世”这样虚无的愿望?以及,苻融和苻宏如果并不火并,他们挡在前面,所谓成为大秦真正的天王仍然还是一句梦呓而已。

    姚苌却觉得自己胡图澄对待自己轻慢得多,也怪自己刚刚在他问是否愿意忠诚耿鹄时立即就答应应承下来,毫无波折,所以少了耿鹄向自己请求辅佐的一环,无形中自己便比慕容垂低了一阶,他想到这一点,隐隐的不快变作鱼刺卡在喉咙一样难受。

    “师尊,你为陛下,为道明,为我做了这些,你自己有什么所求?”姚苌大声地问道。

    这也是耿鹄和慕容垂心里共同所想的疑问,不同的是他们才肝胆相照地相互发誓,为的正是结束乱世,为天下谋永福这样的目标,自然而然地也就问不出胡图澄他介入其间,所为为何的问题了。

    胡图澄有些迷糊,他沉默了一下,少许困惑地反问姚苌道:“我应该有什么所求么?”

    “天下熙攘皆为利益往来,你做这件事除了帮助我们之外,师尊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姚苌讲不出更多的道理来,等于把问题又重新问一遍。

    “我想要……”胡图澄说道,为了终结乱世,不再有无辜的人死于战火是他所想的,但这句话在他嘴边打转,但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来。他看着姚苌,心里不禁想,姚兴是如此剔透纯善的孩子,他父亲却为何如此的颟顸?

    “师尊,你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么?”姚苌进逼问道,心中稍微感到一丝快意。

    “我……”胡图澄刚刚说出一个字便停下,他听见不远处站着的余当发出一声闷哼,随即便是人体跌倒在地的响声,他的剑鞘跌落在地,剑滑落出鞘撞击在石头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四个人各自心头一震,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余当先前站着的地方,此刻赫然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粗壮的男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