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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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三人成虎

    酒保撤走了姚苌面前的残酒和冷菜,为三张桌子重新布下一壶酒,一碟藕丁,酒杯,筷子,然后躬身而退。他退下之后,柜台上的蜡烛也熄灭了,只剩下屋内三根支柱上向着中间的三盏各三个灯芯的油灯,灯光足够明亮。

    姚苌能分明地感觉到,除了苻坚和他身后的侍卫,以及刚刚才忽忽而至的,神情嗒然的慕容垂,席上还有一个人在,不在而在,在而不在。刚刚使出障眼法欺骗自己的,应该正是此人,接引慕容垂来的多半也是此人。他心中怀着这样的疑惑,但不知道该如何问出来,便沉吟不语,等着苻坚或慕容垂先开口。

    “这里,差不多是一次朝会的样式,”耿鹄斟酌着,先开口说道,“像是,但并不是。这儿没人监督我,我面前不用布下竹帘和两位隔开,王侍中没有给我预先备下我该对两位所说的话的批注,当然两位也没有预先上奏。是我想同两位自由自在地说些想说的话,这就是今夜所为的事,此外没有别的。”

    他穿着禁军明光铠,说得既随和,也不以朕的尊称自道,令慕容垂和姚苌都各自想,这人望上去像苻坚,神态、语气、说话一切都像,但他真的是吗?

    姚苌站起身,以致敬长辈之礼向苻坚敬酒,说道:“臣自当遵从陛下的美意。”说罢,他将杯中酒一仰而尽,接着飞快地给空杯斟了半杯,对慕容垂也举杯敬道:“道明兄,你也请。”

    慕容垂站起来,举杯还礼,先干了这一杯,又给自己斟满,转身对苻坚行臣子礼,将酒杯举高过头顶纳拜,说道:“臣慕容垂敬祝陛下身体安康,长命百岁。”拜完,将酒杯郑重地徐徐放回胸前,然后再一口喝干。

    “太拘谨了。”耿鹄摇头说道,“事情如何两位其实都心知肚明,何必勉强输诚,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也不该这样。”

    慕容垂和姚苌听“心知肚明”,觉得眼前这个苻坚定然是传说中的替身了,心中各自一动,到听得“以前不是这样的”,顿时又糊涂。姚苌已经先坐下了,扭捏不安,慕容垂还站着,他又躬身行礼一次,这才坐下。

    耿鹄坐着举杯,算是还敬刚刚两人敬的酒,一口喝完,才说道:“两位此刻身上所背的罪名,所受的屈辱,与我多少有关,我这里给两位先赔个罪。两位也别着急,听我解释,然后再决定该如何。”

    姚苌和慕容垂都点了点头,既不说话,也不再有多余的姿态表现。

    “我常想,只要肯花些功夫,我和两位也可以在完全不同的场合见面,两位不必身背着死罪,叛逆之罪,妻子受辱的屈辱,关中不必乱。我们在那种情况下也可以见面,但我想在那样的情况下,坦诚相对是很难的。两位都是朝廷的重臣,虽然一时略受排挤,但始终有还算不错

    的权势和财富,对我要所提出的建议,难免患得患失,难以挣脱心中牵绊。那样,我终于发现所托非人,是个必败的结局——我当然不能这么做。”

    姚苌自己斟了杯酒喝下,目光盯着苻坚身后那人身上。他认得余当,知道他怎么从一军的首领变作金鳞甲卫的。余当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手中按在腰带上。他像一幅画一样挂在那儿,除非有不轨的事情发生,他才会猛然跳出来,惩膺不臣。

    慕容垂双手搁在案几上,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目光落在地上,专注地倾听苻坚说话。

    “困兽犹斗,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不濒临困境,人大多都觉得日子还不错,不会愿意牺牲手中此时拥有的,奋力一搏,换取一个更好的处境。或者,不一定是更好的处境,而只是想要活下去。很多时候,人到死前犹然不自知,觉得还可以好好活很久,不知道死亡明天就来临。我坦白地说,两位此时所遭受的困厄,并不是我发动的,但我在可以使力的地方推动一把,在应该要拦阻的时候没有拦阻,而使两位受的罪变得更大,让两位觉得,这次终于没法再拖延逃避下去了,必须要换个活法。这很糟糕,但让你们也变成困兽,是我们可以平等地坐在这里,开始讨论问题的根本。”

    耿鹄说话的语气既热切,又冷漠,又怜悯,截然不同的情愫在他的言语中化为一体。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既像个智者,也毫不掩饰他自己同样就在困境当中。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道明兄,我没有污辱元妃,那只是做出来的样子,我跟她解释过,恳求她暂时保守秘密。这终究于你的名誉有损,我向你赔罪了。慕容宝的事情则和我无关,那是苻融早就在布设的一个局。”他又转向姚苌,说道:“景茂,你被捉住是在意料之外,幸好李准把你救下来了。”

    “那么,陛下果然如传说中那样,是个假的?”姚苌开口问道,他问得唐突,席间的气氛忽然为之一变。

    “我是他的替身。”耿鹄毫不拖泥带水地说道。

    “天王本人呢?”慕容垂问道。刚刚耿鹄说他没有污辱元妃,他也没有觉得稍微欣然。

    “他被驱逐了。”耿鹄说道,他不用说更多,比如谁是驱逐者这件事,不问可知;比如为何而驱逐,他又不是苻融苻宏,怎么能越俎代庖地说。

    “他还活着吗?”仍是慕容垂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和眼前的局势几乎无关,但他还是想知道。

    “我不知道,至少事情发生的当天他还活着,往后我就不知道了,我没再见过他。”耿鹄说道。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各自盘算打着主意。

    过了许久,姚苌开口问道:“天王对我们有恩情,但现在,陛下,你,他的替身想要收回我们所

    欠的债么?为了他。”

    这是耿鹄从没有想过的一个念头,他身体如被电过,几乎跳了起来,他强行抑压住,沉思一下,说道:“我不是为天王报仇,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自己可以继续好好地活着,不被随时像猪狗一样被杀掉。”

    这个答案姚苌并不满意,他轻轻地摇头,一边思索接着怎么发问,或者该怎么表态。

    “你可以逃,这大概不太难。”慕容垂说道。

    耿鹄想起竺笙来,他当然可以逃,但他选择不那么做。他定定地望着慕容垂,说道:“我希望他仍然在。”

    “你想,作为天王苻坚,真正地统治,大秦。”慕容垂缓缓说出来,他将耿鹄那句语意暧昧的话换作更确定的样式说出来,带着微弱的疑问语气。

    耿鹄深沉地点头。

    慕容垂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冷极了,困极了,他宁愿身边就是床榻,他可以倒下去睡一觉。他希望这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一切都没发生过,段元妃没有受辱,慕容宝也没有起兵作乱,连天王陛下也还是真的。

    “东宫禁军和未央宫禁军在城中对峙,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像是苻融和苻宏起了分歧?”姚苌问道,刚刚有人在他眼前使了障眼法,就是眼前这个替身苻坚和他的金鳞甲卫余当扮作禁军军官在他面前议论城中情势的。

    “我本来就是个过渡,按照他们的计划,陛下会在几年后大病不起,过世后由太子苻宏即位。现在大概是苻宏等不及了吧?而苻融还想维持此时的格局不变。”耿鹄说道。

    “他们如果能打起来,两败俱伤的话,你的这件事,就成了一半。”姚苌说道。长安城内不是一个好的战场,这里平民太多了,姚氏一脉林林总总也有数百口在城中,真的乱起来难免死伤;但从利害的角度,他会喜欢这样。

    “另一半呢?”耿鹄微笑着问道。

    “另一半,大概就是我,还有道明兄,我们结为一体,其利可断金。”姚苌思路已经明晰,他快速这么说道,眼睛余光瞥向慕容垂,希望他最好同自己也作如是想。

    慕容垂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揉着眼睛,摇头说道:“景茂,你错了,如果他们两边爆发冲突,后果会是靡坏的。我们既对抗不了长安城内争战胜出来的那个,也收拾不了长安以外的局面。陛下诸子都在各处,各自拥兵自重,苻融和苻宏之间撕开脸皮的话,这件事也就提前暴露,不会有别的后果,苻丕、苻晖、苻熙、苻睿,各自拥兵数万,哪个会投效苻宏?我看一个也不会。这等于是大秦也爆发晋时的诸王之乱,如同元康年间一般,我们投入其中下场最好也不过会像王衍那样,被推倒的土墙砸死。成?不成的……”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思路是错乱的,张口结舌地停下,说不出话来。

    “我

    们就是要避免这状况的发生。”耿鹄说道,他的目光明亮,不由慕容垂不信。

    “苻融和王休会想法敉平苻宏的叛乱,苻宏也许仍然会是太子,这要取决于实际闹出的乱子有多大,太大的话,苻融也没法保住他。也许会另立一位性格沉稳的太子,作为陛下几年后过世之后的后继者。”耿鹄接着说道,他有点儿游离在自己的身份在外。

    “陛下需要认可他是陛下的人。”姚苌说道,“三人成虎,我们这里已经有两个人了。”

    他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心想,还有第三个人,的确还有第三个人在这里。他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起来,可仍是看不见有别人。

    慕容垂心中仍在激烈地计算,他想,大燕死灰复燃不会那么容易,需要一个契机,这契机究竟是我该继续如之前那样心平气和地等待,等待它自然地出现,还是要我亲自跳进去推动?前一种也许坐失机会,也许只是妄想,根本无法独善其身,而选择后者的话又恐怕会提前焚烧了自己。

    “道明兄,你以为如何?”耿鹄问道。

    慕容垂低头想了许久,双手撑案而起,说道:“先前陛下对我有收留的恩情,不疑的恩情,宽恕的恩情,知遇的恩情,就算王猛和苻融对我心怀忌惮,严加限制,多方迫害,我也死了一个儿子,眼下又有个儿子身陷囹圄,但我不会背叛大秦。今天我听到的,我不会说出去,明日早上我就会忘掉此时的所有。”

    “道明兄,我们并没有要背叛大秦,我们要做的,是想使它维持不坠。”耿鹄说道。

    “维持大秦不坠的法子是把错误纠正过来,将天王之位和平地交到苻宏的手中。”慕容垂摇着头说道。

    “苻宏驱逐了他的父亲,苻融纵容支持了他,这难道不是错误?这不该纠正过来么?”

    “你是想自己做天王。”慕容垂切齿地说道,瞪着耿鹄,他不知心头的怒气所从何来。

    “我——的确是的,”耿鹄被慕容垂的话呛住,停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但我想和天王苻坚做得一样好,我要延续他的威名,他的政策,我想为天下谋永福,而不是把天下当成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财产一样。”

    慕容垂从没有想过这些,父业子继是他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惟子继,还必须是由嫡子继承才算正道。如果天下这份莫大的家业不由嫡长子继承,甚至不由儿子继承,而由一个不相干的异姓人来继承,那会如何?他觉得这是不对的,这和篡夺有何区别?他同时又隐隐感到,这有什么不对?大燕如果交给慕容恪,哪怕交给自己,又怎么会猝然亡于氐秦?如果一个非慕容氏为君主的大燕还在,大概也比被灭了要好些。

    他想到这里,胸中顿时换了别样的不平,厉声逼问道:“陛下,你只是长得和天王

    相似,被王猛苻融选作天王的替身,恰好在这个位置上而已,所谓想和天王做得一样好,这谁又知道,从何说起?”

    “禅让之道是古已有之的法子,虽然好,但短期内无法遽然实施,不妨先狐假虎威维持住国家,然后在制度上徐徐改之。这里做个改动,那里做个变化,都很隐蔽,都不会立即激怒那些保守的人。我们以数十年之力来潜移默化,使下一位天王不因为父亲的权势而得天下,不因为长得像天王而得天下,而是最合适执掌天下的那个人成为天王掌执国家,这就是于天下而言的永福。我是那只狐狸,假借天王的威风维持国家不乱,在此刻,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慕容垂和姚苌各自都想,确如这位替身所言,他这番言语,如果换了自己未遭厄运前的时刻来说,根本一个字也不会被听进去,自己会直接向苻融出首,揭露这位天王替身有了窃国的臆想。这番话听进去之后,他们两人虽然才学有别,但都觉得道理正该如此,以往王朝兴衰无不都在证明父业子继的家天下体制的弊端。天下有没有永福和自己不甚相关,但也许自己可以在这个变化里脱离此时困厄生存下来,再谋求家族的势力上升?

    耿鹄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景茂兄,道明兄,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陛下有鬼神之助,足见顺应天道,我不敢退让,情愿共襄义举。”慕容垂躬身说道。

    “胡图澄,他在哪里?”姚苌终于想起朱肜来时所说的话了,他如果在的话,他就是那第三人,三人成虎,这再好也没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