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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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章 王子归国

    那个人慢慢地走了近来,众人见他身形高大,穿着破旧的域外长袍,在月光下看不出本来颜色,相貌丑陋而神态安详,身子微侧着,脖子歪向一边,以奇怪的姿态走来,面对着众人。

    “他被我的狮吼震晕过去,人没事,不必担心。各位檀越,我檀摩加若有礼了。”那人双手合十,先开口说道,虽然说的是汉话,但发音怪异,显然汉话并非他熟悉的本来语言。

    “檀摩加若——”各人都在口中咀嚼这个名字,心中各有所想。从他自报的姓名,肢体动作和言语来看,众人均知这人多半是个来自天竺的迦南行者,又心想胡图澄也是一名迦南行者,同是从中原之外来,虽然已经有百年之久,但显然他们是一样的,这人是冲着胡图澄而来的,只是还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缘由。

    姚苌见胡图澄紧紧盯着那人,神情既恍然,又紧张,身体不自觉地后仰,像是畏惧这个檀摩加若似的,心中有些惊讶,又有些快意;快意是他觉得刚刚自己被胡图澄冷落,却还不知道可以利用来做什么。

    “师尊此来,不知有何见教?”耿鹄站起来,对檀摩加若躬身行礼问道。

    檀摩加若先对耿鹄还礼,再左右环视慕容垂和姚苌,最后目光停在胡图澄身上,对耿鹄说道:“我原本是为他而来,却没想到闯入到一个……”他在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用词,“请原谅我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这里有个陛下,有道明,有景茂,我想来想去不知道,难道是大秦的天王苻坚,京兆伊慕容垂和步兵校尉姚苌在这里聚会?还是我也中了胡图行者的幻术,这里只是几只野狐?”

    “既是野狐,也是苻坚,慕容垂和姚苌。”耿鹄微笑着说道,“师尊既然来了,不妨坐下饮上几杯,有以见教的那是最好的。”

    檀摩加若偏着头,思索了一下,说道:“我看这倒不是野狐之会,野狐会大概不会由人类的有力剑士来守护,你们几位也都是真的人类,与其让我相信你们是几个疯子犯了癔症在这里发怔,我不如相信你们几人就真的是苻坚,慕容垂和姚苌。”他偏转过身子,对胡图澄问道:“你说是么,胡图行者?”

    胡图澄撑案站起身来,退后两三步,和檀摩加若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然后才语气平和地说道:“我们之间的事改日再做了断,不宜在今时今地。”

    檀摩加若望着胡图澄,他必须要偏着身体才可以直面他,看上去怪异极了,有些憾然地轻轻摇头,说道:“能这么近距离地捉住你是很难的,本来我不会同意这么做,但现在也只好如此。”

    “我不会逃的,你放心。”胡图澄喃喃地说道,檀摩加若在众人面前用了“捉住”,使他大为难堪,他知道不能纠结在这上面,可又不小心

    用了个“逃”字,让众人听了心中更是一片疑惑,觉得眼前情景倒好像檀摩加若是一付张开的弓箭,箭尖直指向仿若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一般的胡图澄,这和片刻之前的情势仿佛翻转,胡图澄种种神通都烟消云散,心中也各自惴惴不安。

    檀摩加若转向慕容垂,盯着他看了一下,问道:“你就是京兆尹慕容垂?”

    慕容垂被檀摩加若看得极不舒服,站起身来答道:“鄙人正是。”

    “啊哈,”檀摩加若发出夸张地轻呼,他面朝着慕容垂,身体正面几乎面朝着姚苌,这让两人都有些不确定他到底在冲着何人说话,“我现在这个样子大约很怪,但这可是拜你的侄儿所赐呢,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慕容垂想起约莫一个月前听部属报说慕容宝在城里骗了一个西域迦南行者的事,那事情和慕容郄也有关,又想起两三个时辰之前,慕容郄在梁夫人房中现身的事,不由叹了口气,虚心无念地说道。

    “你的侄儿,慕容德的儿子慕容郄,他骗了我一粒宝珠和三十万钱,为的是我想要通过阁下向天王陛下进一道奏章,请天王陛下对龟兹国罢兵,他受了钱和宝珠之后左推右挡,还让我去罗马国接一个人,我统统都办到了,他却遣人爬进我的住所,将我杀害在院子里,还将我投进井内毁尸灭迹。”

    檀摩加若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都想,他说的“杀害在院子里,还将我毁尸灭迹”,我没听错吧?这时候他到底是一个死人还是一个活人站在这里?

    “我的那个东西太大,又膨胀起来,卡在井沿边上,刺客才没有把我投下去,不然我就算不死,这时刻想要到这里,恐怕也难。”檀摩加若的话随即便解了众人的疑惑,他并没有死,只是看上去有些怪异罢了。不过一个疑惑解除,又一个疑惑生出,众人又想,这人又粗鄙,吹牛又吹得厉害,他话儿再大,又怎么能在那个时候膨胀起来,而且大到能卡在井沿上让尸体投不下去的程度;他接下来的话,我们到底该信几分?

    “我回去之后,就把慕容郄绑了送官,只盼师尊同时也到京兆尹府来作证,不论是欺诈还是谋害,查明情况之后,鄙人绝不袒护。”慕容垂对檀摩加若拱手说道,“至于向天王陛下送进奏章一时,陛下就在这里,师尊可以直接和陛下陈说事由。”他先前听得认真,对檀摩加若说的“去罗马国接一个人”印象尤其深刻,心想,慕容郄怎么会捣这样的鬼,罗马国来的是什么人,倒好像是个关键所在。

    檀摩加若点点头,说道:“果然是阎王易见而小鬼难缠,想来这也是我的错。”

    他对慕容垂双手合十为礼,表示谢意,然后才转向耿鹄,说道:“陛下,我受龟兹国的国相那古提所托,求

    见陛下,请陛下罢下对龟兹国用兵的兵锋。”

    对西域用兵,是在长安朝中经过了无数的讨论所决定的,当然不是身为傀儡的耿鹄可以做的决定,甚且也不是苻融的决定。从源头追溯而言正是苻坚本人做的决策,只是他中途被驱逐,这事才一度中断。尔后也不是苻融旧事重提,而是车师和鄯善两国联合上表,请求内附,同时控诉龟兹国联合粟特人控制大秦和波斯之间的商路往来,十分可恶,这才让长安朝中重新讨论对西域用兵,并渐渐成形而组成了吕光为帅指向西域的大军。耿鹄虽然并不参与决策,但用兵的成败利弊却听了个通透,耳熟能详。

    这时候檀摩加若提起这件事,耿鹄心中飞快地想该怎么回应他,是该说我自会斟酌,先不忙给出肯定与否的答案,还是应承下来,顺带作为自己得到了慕容垂和姚苌支持后所行的第一步,还是直白地拒绝。在直觉上,他倾向于直接地拒绝,因为西征西域事兹事体大,拒绝了是最干净的,答应是糊涂,甚至犹豫也是风险无穷的。

    “这是为何呢?”沉吟良久,耿鹄简略且含混地问道。

    “龟兹国君臣人民,对大秦没有不敬,没有恶意,也没有任何损及大秦的作为,不该受到刀钺的戕害。”檀摩加若说道,语气中正而谦和,“但凡用兵,必然靡费币帑,币帑空必然接着加重人民的负担。这都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征战用兵双方都会死许多人,不论是战场上,还是战场之外。我受的固然是那古提的请求,但更加是为千万平民百姓而来长安,求见陛下,恳求陛下收回出兵的决定。”

    “听上去,师尊反对的是所有的征战,而不独是对龟兹的征讨?”耿鹄反唇而讥地说道。

    “我是的,但我没法说服所有人,反对不了所有的征战,便能说服一位君王罢兵一次便算是一次。”檀摩加若说道。

    “除了不要死人,节俭币帑之外,还有别的罢兵的理由么?”耿鹄心里空空的,他本可以更坚决地拒绝,中断这个讨论,可有种什么东西在他心底里作祟,令他带着些好奇地问。

    “我听说鄯善和车师两国向陛下上书,指控龟兹把持商路,令他们和大秦的生丝利润受损,是否如此,我恳请陛下派出使节前往龟兹做一番调查,据我所知,这完全是捏造的。既然龟兹没有损害大秦的利益,为何大秦之前没有发兵,这时却要发兵相向呢?”

    “我听说,”耿鹄先说了这三个字,稍微有些犹疑,他觉得自己庶几有些得意忘形,多半是今夜的事情过于顺遂而致,而有这样并不必要的冒险,“我听说波斯国换了一位年轻的君王,正在吐罗地带谋划西域诸国的攻伐,喀什葛尔,这个地点我没说错吧,那儿他们构建了城池,作为进占

    西域的据点。即便我们不动手,龟兹也会陷落于波斯人的手中。师尊不会是波斯人的说客吧,还是有一个分身正在……”他停顿了一下,回想那个城市的名称,“正在泰西封,说服那位年轻的君王?”

    檀摩加若沉静地听,他有些迷惑,感觉自己落了下风,他觉得大秦的天王陛下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他一直以来只想这龟兹无害于大秦,所有的立论也是围绕着这个来预备的,可忽然苻坚提到了波斯,自己恰是从波斯而来,知道他说的波斯情形也含含糊糊地大致都对,自己并非专门的外交使节,自然很多情况不了解;而苻坚是大秦的天王,他自然有可靠的情报来源和充分的决策依据。想到这儿,他顿时觉得如果波斯真的从喀什葛尔进军,都延城距离喀什葛尔是如此近,龟兹顿时就灭国了,自己想救也救不了了,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失望的痛苦哼声。

    “实际上,我就从泰西封而来。”檀摩加若开口说道,他之前预备的说辞全用不上,便随心而说道:“慕容郄给了我一个怪异的理由,说我如果接一个人到长安,就容易说服陛下罢兵,这个人就是陛下的侄儿。现在想来这是怪异的,但彼时我可没做如是想。我去了一趟西边的罗马国,原以为要到君士坦丁才能接到人,但他正好也往东而来,我在泰西封便遇见了他,将他带来到这里。”

    慕容垂先听见檀摩加若又提慕容郄,心中不由一紧,随即听见君士坦丁这样闻所未闻的地名,以及前面听到的罗马国、泰西封、喀什葛尔这些名词,心中空落落的,他想,原来天下是如此的大,并非只有晋国、大燕和大秦,全部的天下是何等样的?我从前的视野太局促了。

    姚苌在一边听了,心中想的是,不知这些地方离长安有多远,我如果统一了戎部,就算还敌不过氐秦,我是不是可以朝这些地方迁徙呢?

    “我的侄儿?”耿鹄有些苦涩地问道。苻坚的子侄辈有数十人之多,其中他连十个也没见过,名字更是连三五个也说不准,这个远从君士坦丁来的所谓侄儿,这里面埋藏了什么样的凶险?他一点儿把握也不没有。

    “是苻生的儿子。”檀摩加若说道。

    耿鹄觉得事态朝着危险的方向更进了一步,他沉思一下,问道:“是苻馗的哥哥还是弟弟?”

    檀摩加若叹息一声,说道:“这是一件荒唐事,如果是慕容郄胡说八道的还好,如果不是,这里面可凶险得很。”他口中这么说,却不知道为何这么说,他闪念地想到:“这倒是荒唐事不假,但哪里凶险了,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也好,明日就烦请师尊将这位我的侄儿带到未央宫来,让我看看他,和他聊一聊,虽然现在我们都不明白,但想必是有理由的。”耿

    鹄心若鹰隼,如临深渊地说道。

    檀摩加若摇头,他转了一个圈子,看看四周,看了看胡图澄,思索了一下,说道:“这里似乎很好,不如就在这里相见。我带了人家来,可不想他遇上什么危险。”

    “这里相见,他现在就在外面么?”耿鹄问道,他想起先前檀摩加若所说的,他原本为胡图澄而来,这就不大说得通了;而檀摩加若认为未央宫相见反而危险,似乎在暗指自己有可能会谋害这位侄儿——他自己当然不至于,而檀摩加若自然有他这么说的原因所在。他做了个手势,请檀摩加若仔细地说。

    “西方罗马国有阿卡夏教,和波斯的祆教,天竺的知教,中华的天尊道相似而不同。陛下的这位侄儿,是阿卡夏教中的一位主祭,他本来就是要回到这里,为了传播阿卡夏之教而来。”檀摩加若说道,他这时候已经把龟兹的事完全放开,而关注若恩来到长安乃至大秦之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变化来;他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这危险不关苻坚的事,反而是若恩自己更危险,不论他自己,还是对于这块土地而言。也许自己完全的根本的错了,应该把若恩好好揣着,返回泰西封放他出来,他往后朝哪儿走,不关自己的事情。

    他的犹豫如大江恍然东去,还是从怀中拿出了昊天瓶,将白玉雕琢而成的瓶子放在四张案几当中的地上,他自己坐在了瓶子的旁边,摸出一支短笛来,放在嘴边正要吹奏,忽然想起什么来,他飞快地站起身,在空中张手摸了两下,凭空地摸出两件长氅样式的衣服,丢在瓶子旁边的地上,这才又坐下来,对众人说道:“各位已身处在幻境中,接下来的也不妨以幻术看待。”

    说着,檀摩加若将短笛凑在嘴边,静雅地吹奏起来,众人只听短笛奏出说不出的呜咽缠绵之音,让人感觉既悲戚,又沉静。那瓶子摆在地上,初时没什么动静,在笛声忽然高挑起来的瞬间,瓶口似乎也跳动了一下。

    众人都专注地盯着瓶口看,以为会由瓶子里冒出青烟,没想到是丢在地上的长氅下面忽然有了动静,先是如雨后春笋般飞快地隆起一支来,如笔般长短,被衣服遮挡住了,看不到下面是什么,接着是另一支从地下蹿起,也撑起一个尖尖的帐篷。两个隆起原本在同一件长氅下,相互碰撞了一下,惊讶地叫了一声。一个赤裸的小人飞快地从衣服下面钻出,飞跑到另一件衣服下,也支撑起个帐篷。

    这时候众人注意力这才被吸引到那边,各自心想帐篷一般隆起的样子未免太过淫邪,这檀摩加若瓶子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正惊讶,那两个隆起处扶摇地生长起来,升高到约莫半人高时,长氅便已经遮挡得不周延,露出人的白生生手臂或腰腹部位的肌肤来。而两

    个仍然生长不停,飞快地窜起成了成人一般的高度,这时候长氅只横斜地披在两人的头上,身上曝露甚多,众人都看出,这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那两人忙乱地从衣服下钻出头来,将长氅横抱在胸前,掩住下体,背臀完全露出来,赶忙相互背对站着,面对着众人,惊惶地战栗不已。

    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相貌神俊,眉目如星,他立即从惊恐中镇定下来,环视一遍周围的众人,对着檀摩加若问道:“师尊,这里就是塞里斯,就是大秦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