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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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王者无私

    皇后苟芸慧召段元妃进宫陪伴的诏令传到的时候,正是慕容宝在大荔军砦被擒获,部兵被歼灭的前一天。

    所有人都知道自天王苻坚病后,皇后苟芸慧长期住在骊山行宫,绝少回到未央宫住,而段元妃上一次进未央宫觐见皇后就发生了被苻坚路遇欺污之事,这一次再召入宫,而苟芸慧并不在长安未央宫,背后含义不问可知。慕容垂府内上下人等都以为这是莫大的羞辱,都观望段元妃及会如何反应,以及更在风暴中的慕容垂会如何应对。

    他们两人都安静如常,好像没这回事一样,或者根本不在意,入宫时刻还在三天后,这本身就像慢慢绞紧的白绫一般。

    慕容宝被京畿的禁卫军在大荔拿下,同时俘获千余名以他名义募集的鲜卑部兵,消息传来,某种意义上转移了人们对段元妃的关注,而慕容垂则陷入到深渊更深,这件事比段元妃入宫陪侍更令人绝望。

    身领司隶校尉的苻融并没有对慕容垂立即采取什么动作,既没有把他以共谋之罪收押起来审问,也没有奏请天王苻坚罢免慕容垂京兆尹之职,解除慕容垂统率的一万鲜卑部兵指挥权,这些部兵大部分驻在上洛,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做,只通过审讯慕容宝和其部众,有节奏地释放消息,来逼迫慕容垂屈服表态。

    慕容垂如常地入京兆尹府处理市政要务,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人问起,只是摇头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

    这么阴云密布地过了两天,到段元妃即将要入未央宫的前一天,慕容垂特地设家宴为她送别。所有妻妾子女都陪坐在旁,人人心中未必都敬重爱戴年轻的主母段元妃,但看在慕容垂的份上,以及恐惧即将要来的风暴,人人都是肃穆哀乐的情绪。席间祝辞绝口不提段元妃入宫的事,也不提慕容宝的事,只说家中人难得一聚,值此良夜,祈愿全家老少安康。

    酒过三巡,慕容垂亲自吹笛,吹“那得云中雀”的歌谣,继而以鲜卑语清唱:

    “郎在十重接,女在九重阁,朗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郎有万里志,女有七星绫,郎非铁鹞子,不负云中雀。”

    一曲既毕,席间人各有所感,段元妃泪流满面。慕容垂也眼中噙泪,忧虑深沉地望着席间众人,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无处抒发。

    酒宴结束众人离去之后,慕容垂酒意上涌,他拉着妻子的手,引着她走上露台,以一轮明月为伴,执手相对坐下。

    坐下之后,慕容垂热切地望着段元妃,手上有力地按抚她的手掌,轻轻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些歉意说道:“这件事,真的是辛苦你了。”

    段元妃觉得慕容垂从未对自己有过这样的温柔,心中又喜悦,又惭愧,垂头说道:“辛苦的是你。”

    慕容垂点点头,说道:“我也辛苦

    ,你也辛苦,我们两个是同病相怜的。”

    “库勾的事,总会风平浪静下来的,你别太担忧,我在里面找着机会说上两句,他犯下的事不见得多严重。”段元妃低声地说道。库勾是慕容宝的小字,段元妃原本从没这么在慕容垂面前称呼过他,此刻也尽量温情地说。

    “今天,我们不提他,”慕容垂笑容稍微变了一下,又立即恢复如常,说道:“这十几年来,我对你不起,我总以为日子还长,可现在才知道,未必长得了了。”

    “夫君,你可不能怀忧丧志”段元妃惕励地说,她迟疑一下,接着说道:“你有气吞万里的志向,不该对一个女人说对不起。”

    “我在外面装作若无其事,但所有人都知道我已经穷途末路,走投无路了。除了说一声对不起,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慕容垂仍然是微笑着说道。

    段元妃眼泪又忍不住地涌出来,她望着已经苍老去的慕容垂,心如刀割。此刻他多么可怜无助,只在她面前流露出来,依恋着她。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愿意粉身碎骨安慰这个男人,却说不出什么来;这些天她一直在想着耿鹄对她所说的话,不是等慕容垂死后要娶她的话,而是他并不是真的苻坚这件事,这是一句胡乱的谵语,还是真实的,她分不清。她一直想着这个事实对慕容垂而言究竟会是一种安慰,还是一个足以致命的陷阱,她也分不清。

    “你只是运气不好。”段元妃只好依然这么说,除了这句话她不懂怎么安慰他,而这句话她好像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她觉得别人也对他说过许多次,他一定听得腻烦,她立即收住了口,担忧地望着慕容垂,心中的歉疚如野火蔓延,焚烧她的心。

    “我,”慕容垂深深地叹息,歇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我不把这一生当作运气不好,而是当作有人在设计陷害我。我是无知的,但那个人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他恨我,想要阻挠我,折磨我,毁灭我。他不必亲自动手,而是通过一个个的人,通过他们来害我,以任何可能的手段和计策。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我知道他存在着,在某一个地方。”

    “你是说王猛,还是苻融?”段元妃小心翼翼地问,她心里觉得怪异,这根本不像慕容垂会发出的感慨,即便王猛设计使慕容令被害,此刻构陷慕容宝的人很可能就是苻融,但可足浑氏和慕容评才是慕容垂一生所恨的人,是他们令慕容垂投奔敌国,使大燕亡在了秦国的手上,即便他们都死了,他们仍然更加可恨。

    “他们两个还不配,”慕容垂鼻子哼了一下,轻蔑地说道,“你没有仔细听我说的话,仔细听的话,就知道,王猛和苻融,不过是被那个人假手的人罢了。”

    “那么,那个人是谁?”段元妃怯生生地问

    ,她隐隐地想到慕容垂在指责神明,是不是有那么一个神明,做了决定要与慕容垂为难,那么不仅王猛和苻融,可足浑氏和慕容评,乃至于现在召自己进宫的天王苻坚,不论其真伪,也是被那个人所假手的人。如果是这样,那么可以说他也陷入到谵妄当中了么?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在。”慕容垂语气肯定地说道。

    “这么想,没有意义。”段元妃担忧地说,她既不安,又觉得不应该苛责此时的他。

    慕容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是一口,好像他在费力地扛起一件物事,又好像他的肺部已经不堪使用,然后才坚忍地说道:“我要和他,和这个人斗个高下。”

    段元妃忍住了问慕容垂为何不和此时的苻融斗个高下,而要和一个不知是谁看起来很像是神明的人相斗,这太不自量力了。

    “没有这样一个人。”段元妃说道,语气严厉,她觉得自己作为妻子,有必要不假颜色地指出这一点,这是为了帮他脱出妄想中,“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道明,这只是你的想象而已。”

    “你一定以为我疯了。”慕容垂宽容地看着段元妃,“我没有,这个人使我思考我该怎么对付他,他使我意识到我从前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对待所有人的方式是不对的,我所受的罪都咎由自取。”

    段元妃摇头,她猜得到慕容垂要对她说什么,她不敢说那是错的,但她有义务说出她的看法:“没有这么一个人,没有人要和你成心做对,陷害你,摧残你。道明,他们和你没有私仇,只是你恰好处在这个位置,你才成了受害的人。所有的人不过是相互加害而已,他们不止会害你一个,他们也害别人,连自己的手足也不放过。”

    慕容垂轻轻吁了一口气,微笑说道:“元妃,你说得没错,他们和我没有私仇,王者无私,我终于意识到,我从来的藏拙隐忍是不对的,我的隐忍只是害了更多的人,我对那些加害的人没有私仇,我会换一种方式,会把所有人都收伏,令他们拜服在我的脚下。”

    段元妃打了个寒战,她没想到自己的话竟然引出慕容垂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觉得自己惹了大祸,可现在说什么也无用,悚然地对慕容垂稽首而拜。

    “苻坚如果当年不杀厉王,他会是后来秦国的慕容垂,我如果杀慕容俊而自立,那我会是燕国的苻坚。当机时立断或不立断,就是苻坚和我的区别。”慕容垂目光灼灼地望着段元妃,接着说道,“他敬重我犹如我敬重他,我懂得他,他也懂得我。我不会做出欺辱娈童的事来,所以我深信苻坚也没有侵占慕容冲,我不会霸占臣子的妻子,所以苻坚也不会欺辱你。”

    段元妃也望着慕容垂,慕容垂一时间恢复了平时的严厉和睿智,她很

    想逃走,又想猛地扑进他的怀中,诉说她的心中凄楚,告诉他这个苻坚是个假的,假苻坚通过这种方式向他求援,可有什么阻止了她,令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同样灼灼地望着慕容垂。

    “他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说明他变了。”慕容垂将变字咬得格外重。“他不再是原先那个苻坚。”这句话也是可作多义解的。

    段元妃心中迷惘,她不知道慕容垂对她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说出最后这句话么?

    “如果我们还可以再像此时这样,我会对你好得多,我会无论如何,也让你怀孕生下我的儿女,这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是我害你要去面对那个人,你本来不必该受这个苦的。以后,我向你发誓,不会再这样,一切都不会。”慕容垂语不成调地说道。“你别以为我发疯了。”

    段元妃扑进他的怀中,爬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咬他的耳朵。

    第二天未央宫中派出车辇将段元妃接走,慕容垂仍是一如以往地在京兆尹府办公,入未央宫朝会,回家之后便穿上素色葛衣,在家中设静室,独居反省;由弟弟慕容德代为接见寻常的事务拜访,安心等待苻融处理慕容宝的事。

    慕容宝审判悬而不决,关中关东各地鲜卑部族民的逃离又成了长安城中关注的话题,最初只是几个仟长私自移动了他们的驻所,随之他们所辖的部民也跟着迁徙,都是百十里内的合法迁徙,随之若干个邑长也移换了驻所,在原本各自辖区之内,向东移动。但再接着就是谣言的纷飞,说朝廷即将惩罚鲜卑慕容氏,将鲜卑部民驱赶出关中之地,这使得佰长们一个接一个地率领着各自部众,填井拔户地离开朝廷为他们划定的定居点,向东行去,由数百人开始,一两天内便到数千人,及至数万户,浩浩汤汤地遮蔽了向东去的道路。

    这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鲜卑部民们对原本部族仟长邑长以上的贵族的逃离,乃至对慕容氏的逃离,这是长安汉氐官吏们所乐于见到的,这不仅代表慕容氏财力兵力衰竭,也意味着他们要为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动乱负责。

    慕容垂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做不了什么,只能等待。

    段元妃入宫又回来,慕容宝的事情还是没了断。

    一天傍晚,忽然有人闯入静室,在他面前坐下纳头而拜,慕容垂压抑胸中怒气看去,却是自己的儿子慕容麟。他一向不喜欢慕容麟,只是现在慕容宝犯蠢被执,前途可能不妙,本能地不那么苛求这个儿子了。

    他尽量不动声色,问道:“你是怎么闯进来的?”

    慕容麟再拜,答道:“小子告诉他们,是阿爸找小子来的。”

    慕容垂唔了一声,说道:“假传我命令,也算你有胆,先记下,你说说找我什么事,说得不好,一并惩罚。”

    “小子反复思量,觉得关于宝哥的事情阿爸现在只是一味等着司隶的判决不大妥当,显然苻融是希望把火烧到阿爸的身上,幸好宝哥骨头硬,暂时还没有牵连到这边,但如果苻融捏造了别的证据攀援过来,恐怕就晚了,不如……。”

    慕容垂手中的石头几乎飞出手去,在掌中跃跃欲试地跳,这么近的距离不可能砸不中慕容麟,但他起了后面的念头,砸中又如何呢,不讨巧的儿子始终不能讨巧,惩膺他不过是自己无能的表现,心火立即便消了许多。

    他愣愣地望着慕容麟,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怕苻融吗?”

    “小子……当然是不畏惧的。”慕容麟面带着恐惧之色,但强行做出无畏的神情来。

    “你都不怕,你阿爸怎么会怕他。”慕容垂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是,我们,现在……”慕容麟连变了三次开头,还是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来,他急得额上青筋暴起,好一会儿才嗫嚅地说道,“可是,阿爸,请你告诉小子,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依靠的,除了我们不畏惧之外?”

    “这是你阿妈要你来问的,还是你自己来问的?”慕容垂问道,他觉得有些意外,慕容麟的话术比他想象的要强得多。

    “当然是我。”慕容麟答道,即便勉强,也是慕容垂愿意看到的。

    “好,那你接着说,我该如何?”

    慕容麟沉默一下,舔几下嘴唇,说道:“小子以为,农哥英武沉稳,如果阿爸能选择他作为宝哥的继任者,那是最好的。”

    “你是说……”慕容垂既恼怒,又有些哑然失笑之感。

    “我是说,阿爸此刻应该主动上书,向天王陛下建议惩膺宝哥,同时辞去官爵,将族中部属交给农哥,换取举家的平安,同时保有邑地和部族,为将来重起保存实力。”

    慕容垂先是轻蔑地冷笑,听见慕容麟建议部属交给慕容农,他的异母哥哥,心中也是咦了一声,犹如心头火上浇了一捧冰雪,顿时清凉舒坦许多,也顿时对慕容麟刮目相看。不管慕容麟出于何种考虑,慕容农是慕容垂所有儿子中看重仅次于先前慕容令的儿子。慕容令既没于金刀之殇,以选贤与能而言,慕容垂当时就该选择慕容农,而不是出于以嫡为贵而选择慕容宝继承家族。慕容宝此时出事,的确是更换继承人的最好时机。

    他想慕容麟虽然是自己的不器之子,过去一错再错,错得离谱,自己甚至恨不得一刀捅死他,但此刻不是别人,而是他站出来说了这句话,虽然意外,也当视如上天的启发。

    “嗯,你说得不错。”慕容垂点头夸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