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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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幻戏

    在夜里,车辘辘地行了许久,在巷陌间绕来绕去,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姚苌撩开帘幕朝外看,他久居长安,含混地记得些地方,觉得车行的路线蹊跷,心中疑惑,问朱肜道:“我们这究竟是去往哪儿?”

    “城里有许多兵马调动,我们要绕开。”朱肜谨慎地说道。

    “为什么会有兵马调动?”姚苌无波无澜地问。

    朱肜努了努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他有些意兴消沉地望着姚苌,欲言又止一番,才说道:“这是一场赌局。”

    “什么?”姚苌有些诧异。

    “我不是说六博戏,也不是说樗蒲,而是说我们自己,每个人都是赌客,手里头有一付博木,希望得到好结果,长安城里,有别的人也在赌,赌更大的。我们每个人,不也都是别人手中的博木。”

    姚苌哦了一声,他知道朱肜想说什么,但他不感兴趣;如果朱肜上过战场,就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从根本上来说,我是将军手中的投木,我希望你能赢到最后。”朱肜恭敬地说道。他不是在感慨,而是在纳身投效。姚苌听得明白,朱肜也是在说城内兵马调动的事,那是别人的赌局,别人的筹码。

    牛车停了下来,朱肜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看,他起身跳下车,伸手接援姚苌也跳下车来。

    此时夜已深沉,周遭黑暗一片,姚苌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酒家的门前。大门紧闭着,门外柱子上高悬的几个灯笼大半都坏了,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亮着,灯色惨淡,只能映出小小的一团光晕。

    朱肜走在前面,一手推开大门,姚苌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进去。酒家里面灯火全无,一片寂静。姚苌正疑惑,朱肜高声喊道:“我们到了,请点亮灯火。”

    黑暗中有许多人快步走动,细语嘈杂,不多时一盏灯在高处首先亮起,接着许多灯笼陆续点亮,不一会儿姚苌与朱肜两人所置身的地方变得灯火通明,犹如白天一般。

    姚苌看清这是一间寻常的酒家,喝酒的厅堂约莫五六丈长宽,中央立着四五根支柱,偌大的空间中只有三张案几,呈匚字形摆着,口子正冲着门口。进门方向右边有一个两张长的柜台,柜台上陈放着三四个酒坛子,靠墙一张壁柜摆着许多大小酒盏酒器,玩赏物件,柜台旁边有一付楼梯弯曲着通向二楼。

    一个酒娘站在柜台后面,风韵撩人,望着姚苌与朱肜,并不说话。一个穿着酒保装束的中年男子弓腰站在近处,谄媚笑着问朱肜道:“客人是?”

    “我是朱肜,引着姚将军到了。”朱肜谦和地对那酒保说道。

    酒保示意两人跟他朝厅中一张案几走去,说道:“就请两位坐在这儿,其他的客人还没有到。”

    朱肜让姚苌在那案几后居中坐下,他自己并不坐下,对姚苌拱手,说道:“我的使命就到这

    里,我不能留在这里。姚将军,你多加小心。”

    这在姚苌的意料之中,他轻轻点头,朱肜便转身离去。那酒保送他到门口,转回来对姚苌问道:“姚……将军,别人还没有来,你先喝点什么?”

    “不用。”姚苌沉声说道,他没来过这样的场合,不知道凡事怎么应对,便干脆拒绝。

    那酒保点头退下,回到柜台那边去,和酒娘低声说些什么,声音微小如蚊,不止说一两句,而是一直说,酒娘不时也说几句,时而平铺直叙,时而抱怨,时而嗤笑,姚苌听得见声音却听不清内容,心中十分怪异。他想起刚刚进来时里面黑暗一片,听见朱肜进来招呼便很快点了许多盏灯在各处,显然这酒家里不止酒娘和酒保两人,还有不少人在,他们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正偷偷地窥看自己。姚苌先已经不自在,想到这,就更加的不自在。

    他起身走到柜台前面,还没开口,酒娘先冲着他娇媚地说道:“姚将军。”这只是撒娇式地打个招呼,除非姚苌有什么回应,就只会到此为止。姚苌倒懂得这一点,他不加理会,对那酒保说道:“灯光太亮了,麻烦熄灭些灯盏,只留下一两盏就好。”

    那酒保稍微惊讶,但也不说什么,便飞快地跑上跑下,很快油灯蜡烛一盏盏地熄灭,只留下门口、柜台和姚苌那张案几上的几盏。

    姚苌冲着酒娘笑笑,又走回到自己的案几前坐下,双手放在案几上,闭目沉思。

    他原本以为酒保会招呼店内各处近便的人熄灭灯盏,这样他至少可以知道店里有哪些人在,这其实不重要,只是解一解心头的痒,但酒保亲自去各处灭灯,似乎酒家里真的只有他们两人似的,但姚苌回忆先前在黑暗中听见的脚步声,绝对不止两三人。

    姚苌百无聊赖,他细细地嗅,闻到些甜丝丝的香味,像是女人所擦拭的脂粉香气。他抬头看,二楼的走廊正在他的头顶,他看不见什么,但猜想这里并非是寻常的客店,而是——

    他还没有什么结论,一个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入酒家门口,姚苌听见酒娘惊讶而紧张地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也同样惊讶地反问道:“我回来这里,有什么不妥么?”

    姚苌偏过身子朝柜台那里看去,见一个身穿着紫色裙襦的年轻女子站在柜台那儿。

    “今天我们这里有事,所有人都回各自家里去了,隐娘也自己回家去了,你不能在来这里。”酒娘对那女子说道。

    “别的人我不知道,但隐娘跟我说过她在长安城里没有家,她能去哪儿?”年轻女子语气不算坚硬,但并不退让。

    “总之她这会儿不在这里,你到别处去找她好了。”酒娘语气越加冰冷地说道,和刚刚对姚苌搭腔的娇柔腔调宛若两人。

    “我没有

    别的地方可去,隐娘既然不在,我住呆在她的房间里,躲在里面不出来,不会妨碍这里什么事的。”那女子带着些恳求的语气说,但同时也十分持重。

    “这位姑娘,你又不是隐娘的什么人,你为何要住在她房间,而且,这是她自己的房间么?不是,是我们的,她不过是寄住在我们这儿的一个……”,酒娘压低了声音,但姚苌也猜得出那是个什么词,“你好好的一个姑娘,何必一定要呆在这里。”

    “她,我,”那女子张口结舌一下,仍是恳求道:“还望姐姐帮个忙,行个便宜。”

    酒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断然地说道:“不行。”

    那女子失魂落魄地转身,便要出去,她随意朝着姚苌这边一瞟,似乎猛地吃了一惊,一下子楞在那里。姚苌也正望着她,看见女子的样貌也是一愣,心砰砰地跳,忙转过了头背对着她。

    听那女子很快走开,姚苌心中怅然若失,忍住想要起身起追的念头。他一边品味自己心中这突如其来的怅然,这容易解释,多半是那年轻女子相貌既妩媚,又英气,令自己乍动了春情,一边想着另一件事:刚刚那女子瞧着自己的神态,倒好像她见过我,认得我似的,而我为什么却丝毫的印象也无?

    酒保端着一个木盘走来,给姚苌摆下酒杯,斟了半杯酒,将酒壶留在案几上,又摆了两盘小菜,一付筷子。

    “那姑娘是谁?”姚苌假作随意地问道

    “是一个……”酒保叹了口气,他稍微斟酌了一下,接着说道:“是我们这里一个姑娘的同乡,才到长安来,我们只是见过,没问她是谁。”

    “哦。”姚苌说道,酒保的回答在他的猜想内,平淡无奇,但听起来也有诡谲处,但他没什么好问的了,“多谢。”

    酒保点头致意,继续为姚苌布下一双筷子,便要离开。

    “她晚上没处去,今天城里又格外乱。”姚苌摇着头,嘟囔地说道,他并没有要为那姑娘求情的意思,他知道今天晚上这里的事很重要,何况她也已经走了。

    “是呢。”酒保说道,语气不咸不淡的。

    姚苌喝了一口酒,平淡如水,他知道在别的时候这酒想必是很好的,不对的是此时的自己。他正嘲讽地这么想,忽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走来,直踏入到酒家内。姚苌身子发僵,不敢转过头去,只屏息静听。

    “都这么晚了,你这里还没有歇业,还有客人?”一个男子声音沉声问道,听起来不像寻常人,语气倒像是个巡夜的有司。显然他是对着酒娘问话的,但酒娘却无声无话,连酒保也不敢说话。姚苌心中疑惑,他还没转身去看,那人走到他身旁,从侧面上下打量一下,问道:“你是什么人,晚上不用回家的么?”

    姚苌扭头看去,心中一惊,那人并不是隶装的巡路司,

    而是穿戴明光铠的禁卫军官,他手一抖,半杯酒撒了出来。

    “我是,”姚苌没有准备要应付这样的询问,脑子里糊涂一片,滞碍难行。那边酒娘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跑了过来,对那军官说道:“军爷,本来是已经关了的,是这位客人包场,只接待他的两位兄弟,他们家三兄弟要在这里分家析产,不好在别的时候,只好在夜里进行。”

    “分家析产,为何不便在白天?”那军官问道,但似乎已经信了三分,也不为己甚地不追问下去,他四下走了几步,看看店内的陈设,见屋内只有三张案几摆在一起,又问那酒娘道:“如果我和我兄弟想要坐下来喝两杯,该坐哪里?”

    “哎呀,”那酒娘迟疑一下,说道:“军爷,我刚不是说过,今天晚上这位客人已经包了场,其他桌子都搬走,不在这里了。”

    “算了,我们再找个地方好了。”一个人在稍远处大声对军官说道。姚苌扭头看去,那是一个个子稍矮,也穿着明光铠的禁卫军官,手扶在柜台上,脸冲着大厅中的那位军官,显然这一位的脾性要随和得多。

    “这么晚了,哪儿还会有饮酒的地方,这里地点也正好。”前一位军官说道,他招手对酒娘说道:“再搬一付桌子来,不然这位仁兄就得走。”

    先有那美貌女子忽然出现,姚苌心中已经觉得不妥了,这时又来两个禁军军官,他简直一刻也待不下去,便对那酒娘说道:“今天太晚了,我那两位兄弟大概不会来了,我们改日再约好了。”

    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手臂却被一下子拽住。那军官手上力气不小,钳得姚苌手肘生疼,挣扎不脱,说道:“你兄弟在外面能不能来我不知道,但你现在出去,是不要命了,不如就留在这儿,我和我兄弟占不了三张桌子。”他说着丢开手,大大咧咧地在姚苌右手边案几后坐下,抬手招呼柜台前那军官,“来,来,我们就在这里了。”

    姚苌觉得啼笑皆非,他已经从盔甲的莲花纹扣上看出这军官位阶甚低,大概不过都伯一级,统领五十名士兵到头,平时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近身也不敢抬头仰望自己,刚刚却被他钳住手肘生拉一把;而自己竟然畏惧这样的人,想要躲开。

    他说不出为什么,已经又坐了下去。

    酒娘与酒保发了一下楞,相互使个眼神,便给这两个坐下禁军军官端上酒菜来。先来的那军官嫌只有冷盘,直嚷让伙计烤些肉上来,酒保忙不迭地道歉,说厨房伙计已经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冷盘,没有热菜,那军官才不多说,将就冷盘下酒。

    姚苌坐着,慢慢地小口抿酒,偶尔夹点腌渍青瓜吃,一边听那两个军官说话。

    他们开始顾忌着旁边还有外人,所说的话尽量含混,以对方能听懂为限,恰好姚

    苌也全都懂得。

    原来那两个军官并非亲兄弟,只是同乡旧友,并不在一起服役,一个在未央宫中,一个在太子东宫,平常素无来往,今夜各自所部在城中调动布防,越出己方的防线来巡视,恰好碰见对方。两人对城内局势不了解多少,但也不全然糊涂,交谈几句后又多明白些事来,干脆脱离职守,携手找地方长叙,才找来到这里。他们言谈中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听得出心中惴惴,已经有所觉悟。

    他们说到后来,都有些了醉意,干脆全不避讳,将长安城中达官贵人骂了个遍,姚苌还耳热地听到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明天此时,你我谁是死者,谁是生者,生者当为死者酹。”那矮个的军官举杯说道,他已经有些不胜酒力。

    “酹不酹的有什么要紧的,重要的还是活着的人,我如果死,我的妻、子请你照顾。你如果死,我也会做同样的事。”高个军官慨然地说道。

    “就怕我们俩都不能幸免。”矮个军官黯然说道。

    “当然要放机灵点,不要冲在前面。”高个军官也醉醺醺地叮嘱道。

    他猛然朝前趴了下去,鼻子撞在碗盏上,酒杯跌落出去,落在地上发出噗的轻响。那矮个军官先是想用手来拉高个军官的手,他随即意识到什么,手撑在案几上奋力想站起,不但没站住,反而滑坐下去,仰头倒下,发出嘭的一声响。

    酒保飞跑过来,蹲下身去,伸手探两人的鼻息,对酒娘招呼一声,酒娘也快步走来,两人先把个子高的军官抬走,接着是矮个军官。

    姚苌先看见了酒娘冲着酒保使的眼色,已经猜到会是如此的收结,不怎么觉得怪异,只冷眼旁观,既不感慨,也不同情,只觉得必然如此,必须如此。见两人辛苦抬着不知是睡着还是死了的军官到隔壁屋中去藏,他倒是又想起这屋子里到底有没有藏着别人,还是只有这酒娘酒保两人的老问题来?

    仍然似乎没有旁人。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酒保收拾完隔壁桌上的残酒剩菜,过来给姚苌续壶时,姚苌问道。

    “快到子时了。”

    “啊,我还以为过了很久呢,原来还不到一个时辰。”姚苌感慨地说道。

    他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眼睛花了,用力地揉,还是看见刚刚那个高个子军官坐在邻座的位置上,矮个的军官站在他背后,两人都正望着他。

    姚苌惊得胆颤欲裂,想起身而不得,他扶住案几,鼓足勇气定睛看去,觉得那两人和刚刚看到的模样又有所不同,一人有四十来岁人的苍老,另一个有四十来岁人的青壮,高的也没那么高,矮的也没那么矮。

    他的心猛地跳了几下,泵动许多血液涌进脑中,他整个人像浪潮一般起伏,但依然没法令他思考,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眼睛认出那坐着的那人正是苻坚的模样,暌违不见已有大半年的天王苻坚。

    苻坚,耿鹄长久地,深沉地望着姚苌,嘴角微微上翘,并不急着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