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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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怪物

    姚苌身经百战,但还没有试过真正的死亡。

    那一夜,他悠悠地醒来,感觉到自己置身在一辆行驶着的马车中,车柱上挂着的油灯灯光昏暗摇曳,马车里另外还有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自己两边,面朝着前方。

    他首先泛起的念头是,我还没死,他们在最后一刻决定宽宥我,送我回狱中了么?或是他们在玩什么杀人给谁看的权谋?继之而起的念头是,死后的世界没人见过,谁知道这是不是被黑白无常接引,走向黄泉之地。他的第三个念头是,或许现场行刑的人弄错了,以为我死了,现在正要把我送去坟地掩埋,但我实际却是还没死,还活着。

    他躺着,觉得自己醒来得有些早了,一时不慎被人发现的话就糟糕了,难不成要再执行一次?他心中盘算如何在入柩前不被人发现自己没死,如何在入柩后设法逃脱。如果安葬自己以步兵校尉和戎人大酋长的职位爵等礼仪,那么即便以壮年的自己手中有斧凿也未必能从厚厚地棺木内破出,如果以大逆罪犯的身份埋葬,则赤手空拳也有机会破开薄棺而出。

    想到这里,姚苌拿不定注意自己到底希望是哪一种,前者哀荣而不能逃生固然不喜,后者则即便因此得以脱逃也心中惘然;他想了一会儿,又十分心灰,即便老天保佑,自己可以推开棺柩出得土来,逃脱了性命,在秦国之地也没办法立足了,秦土既不能立足,又可以往哪里去呢,往江南去,还是往西域去,自己已经五十四岁,还可以再苟延残喘地活几年?

    他正胡思乱想,坐在右手边的那人轻轻拍他的大腿,说道:“景茂兄,都已经醒了,干嘛还躺着,装睡么?”

    姚苌一个激灵,坐起来,冲着那人问道:“你是谁?”话未说完,他腰上无力,朝左边边歪着倒下去,被左边那人揽腰扶住。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这里光线不大好,在这里见着我的模样大概认不出来,前面到了地方我们再从容相见,喝上几杯,好好地聊一聊。”

    左手扶住姚苌那人也幽幽地说道:“景茂,不急,药酒的效力还没过,你好好躺着。”他的声音姚苌听来有些熟悉,可想不起是什么人。

    姚苌倒回自己原先躺着的位置,说道:“随便你们,怎么样都好。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

    “你是死了,可还会再活过来。”先那个人说道。

    姚苌脑子转得更快了,他隐隐地猜到些可能,也知道自己不必急着询问,该来的会来,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说明自己是有用的,或有待价而沽的余地。

    车行了许久停下,右边那人先跳下车,和姚苌左边那人一起将他抱起来,挪下车来。姚苌虽然身体已经可以动作,但脚下还是站立不住,由两人扶着走进一处院子,放在一付躺椅上,两人垂手

    并肩地弯腰望着姚苌。

    姚苌已经认出一人正是换了文士常装的朱肜,另一人虽然不认得,但看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也稍微面熟,并非完全的生人。

    “你是谁?”姚苌冲着那人又问一次。

    “景茂兄,你如果再年轻十来岁,你会成为我的同僚。”那人微笑说道,并非直接回答也算是回答了,回答了又不算回答了什么。

    姚苌哦了一声,猜想那人多半是一名伴侍在天王苻坚身边的金鳞甲卫,多半以前在军中或远或近地和自己照过面,所以才不觉得陌生,顿时明白了几分。他转眼望向朱肜,轻轻摇头,对朱肜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

    “在想我到底是帮你,还是害了你?”朱肜打断姚苌的话,接口说道。

    姚苌唔了一声,望着朱肜等他回答,他知道自己被张蚝截住,那个看起来像是自己父亲的戎部神官有意无意地指错道路的缘由大些,朱肜怎么知道自己那样不小心,会被本来驰援涪城的援军截获呢?

    “我没有要害景茂你的用心,但不论如何,总归令你在死地走了一遭才兜回来,我常深自忏悔,所以才跟随着……到这里向你谢罪。”朱肜口中含混着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说得极为含混,以致姚苌根本不可能听清楚。

    “接下来会如何?”姚苌不管不顾地把心头所有疑惑一股脑地抛出来,语气暴烈,“苻坚,我该说是天王苻坚还是替身苻坚,他知道我被论罪处死么,这是王休私自下的命令,还是他的旨意?你们救下我,我当然要感激,但你们是受了他的命令来市恩于我,还是你们其实另有打算,背着他救了我;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些我都要知道。”

    才答应要和他从容相见,喝上几杯,好好聊聊的那人似乎忽然改变了主意,他面色变得严峻,似乎还瞪了朱肜一眼,拍拍姚苌的肩,什么也不说地转身走了。

    朱肜也有些错愕,不那么自信地说道:“我猜他不知道。”

    “那么……”姚苌见那名金鳞甲卫变脸拂袖而去,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迅急,大概触到了什么忌讳处,便放缓了语气说道,“那他什么时候会知道?”

    “我想还要等等。”朱肜从容地说道,他快速地从错愕中恢复过来,恢复了他作为文官的含糊。姚苌从他的表情里读得出他们告诉苻坚这件事很容易,但要么他们暂时不打算这么做,要么苻坚即便被告之这件事也做不了什么的意思,他顿时从了解事情原委的好奇中冷却下来,而欣幸自己起码还活着这件事。

    朱肜安抚姚苌几句,很快也走了。他留下三名仆役日夜照顾看守姚苌,两人主内,一人对外。他们都待姚苌客气,不为他上枷锁,但也不准他离开院子。姚苌想过动粗闯出去的可能性,但稍微在小动作上试探了

    一下,便看出这三人都身负擒拿之技,年轻力壮的自己也未必打过其一,何况是现在年老力衰;加上他懂得自己虽然名义上已经被处决,闯出去的话或许不会有大的危险,但自己想要重新活过来,还必须以把自己软禁于此的主导者为依靠,徐徐图之,也就心平气和下来。

    朱肜每隔几天来看他一次,只是和他叙叙往事,不提当前的事。姚苌忍不住问起,朱肜便为难地说道:“还要再等等。”

    “我想见姚兴。”两次以后,姚苌向朱肜提出了这个要求。

    “你想把他牵扯进来么?”朱肜皱着眉问道,并不情愿安排。

    “我想见他一面,叮嘱些后事。他心向知学,世人皆知他是个行者的前途,不会卷入到政争当中来。”

    “还是……克服一下吧,事态不久之后就会明朗。”朱肜摇头拒绝。

    但下一次他再来探视就带了姚兴来,并且留下姚苌和姚兴两人单独在室内对谈,他自己躲得远远的。

    姚兴见了姚苌十分疑惑,并没有人通知他此来是来见父亲姚苌,他过去一段时间被告之姚苌被委以重任,去处和缘由都不可问,他毫没怀疑,直到他被带来见到父亲。

    “没想到父亲,你就在长安城中。”姚兴把自己在涪城和父亲分别之后的遭遇略略地说了一遍之后,最后喜悦地说道。他年纪虽然才十七八岁,聪慧沉稳,叙述事情脉络清楚,得失轻重分明。

    姚苌将自己从涪城小胜后接到朱肜的传旨,一直到自己走错路被截获,被执行死刑及至到此刻全都给姚兴说了,唯独没说在过剑阁之后的山道上遇见疑似姚弋仲化身的神官指示道路这件事,最后说道:“论明晓事理你比我强,以你之见,我此时该如何是好?”

    姚兴也迷惘得很,说道:“我不知道。”

    “你不用知道,不用卷到里面来,”姚苌没忘记叮嘱这一句,“我只是倾吐一下,不是在请教你。”

    下一次姚兴再来就不是迷惘的神态,朱肜依然如前般避开,姚兴有如智者附体,为姚苌指点迷津,狂洋恣肆,包罗万有。姚苌一边觉得茅塞顿开,一边觉得疑惑,他从来知道自己的儿子早慧多虑,但大多都停在知学的机锋辩论上,不觉得他对世事能有如此练达清楚的洞见,这个怀疑由最初的油然而生,逐渐变作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口上,他最后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姚兴楞了一下,说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姚苌忧愁地望着儿子,踌躇一下,问道:“你确实不是胡图澄附身么?”

    姚兴哆嗦了一下,脸色苍白,说道:“不是,我是姚兴。”

    姚苌本该放下心来,但他勃然大怒,他挥起一掌,向姚兴脸上抽去,眼见要打到姚兴脸上,瞥见姚兴神色倔强,愤愤不平,同时又畏

    惧自己的模样,正是之前姚苌反对姚兴学习知法的颇长时间里一贯的样子,顿时心里一软,收住力道,变作柔和地抚摩姚兴面庞,姚兴动也不敢动。

    良久,姚苌缩回手,轻轻摇头,语气森然地说道:“多谢你为我出谋划策,但就只这一次,不可再次。下次你可以以你的真身来见我,我当奉你为师,你不可再附在姚兴身上,不然,我要试试你传说中的所谓不死之身究竟如何。”

    姚兴轻轻叹了一口气,并不说话。在姚苌听来,这既像是胡图澄被自己识破之后无奈地叹息,也像是姚兴年少时违逆自己的意愿被惩罚之后,不哭不闹的叹息那样;总之他还是分不清这到底是姚兴还是胡图澄。

    这次会面之后,姚苌再也不想见姚兴,他希望自己错了,又怕自己是对的。而朱肜依然如常地来,带来更新的消息,诸如苻融设计了慕容宝,显然目标是慕容垂,而慕容暐兄弟则同时调度各地鲜卑部民乘机作乱,逼迫当政者对慕容垂痛下杀手。

    苻宏在明里暗里地从驻守各地的兄弟那里抽调或多或少的军队,陆续向关中集结,这和慕容暐的煽动恰好相互印证,也使得各个意识到局势右边的公爵收缩兵力,猬集在自己的据点附近,这一点情势正和前朝太熙元年司马氏所发生的旧事仿佛相似。

    姚苌心情郁卒地听,这些也正是姚兴,也许是胡图澄,对他或多或少提到将会发生的变化,他说的比朱肜告诉姚苌的更多,也更远,既有已经发生的诸事,更有最终的结局。

    最终的结局是,苻坚,不论他是个替身而起了僭意,还是他就是苻坚本人,实际上被氐人宗室所孤立而起意要拉拢外人来打击王公贵族的势力,他会和姚苌见面,以及慕容垂,结为某种意义上的坚固联盟。

    胡图澄是个怪物,姚苌很久之前就听说过,但并未当真,直到姚兴十四岁左右时在知法修行上已经声名鹊起,被称为在长安无师尊可以指点他的知学时,有个幕僚偷偷报告说他听说姚兴拜了胡图澄为师,这才认真恼火起来。他先是和气地询问,接着是禁闭,但都不得要领,姚兴既否认自己结识了胡图澄,又认为姚苌不该把胡图澄当成是怪物,这两相抵牾的坚持等于是承认他确实和胡图澄有所交往,这时候姚苌才不把胡图澄当作是传说中的怪物,而是确有其人的怪诞之物。只是他戎马倥惚,既舍不得对姚兴拷打得太厉害,也没有精力追踪怪诞之物的来去,只好尽可能把姚兴带在身边,不令他和胡图澄接触,舍此没有别的办法。

    最初姚苌所纠结的苻坚是真是假这件事,胡图澄假身在姚兴身上时——只是姚苌这么认为,而姚兴并未明确地承认,对此不置一词,显然他觉得这根本不重要,他强调的

    终点是苻坚的做法使他与兄弟子女离心,是外人的可乘之机,所谓外人,无非就是姚苌和慕容垂,他们三人的结合势所必然。

    似乎没人做了什么,但又有许多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推动这件事,苻融和王休也在以他们的做法推动这件事,有些事看起来像是自动自发的,有些事则精心筹谋,这些事都是相等的,没有哪一件比其他更重要,也没有哪一件是不可或缺的,多出一件少了一件,最后的结果仍然会发生,只有局部和少许的分别,区别是结盟会发生在东市的某个地点,还是在西市的某个地点,发生在这一天,或者那一天。

    但该来的总会来,会发生的事总会发生。

    马车停在院外,朱肜在院子里对姚苌说道:“时候到了。”

    “就是今天吗?”姚苌平静地说道,他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脑子里念头飞快地转。

    朱肜点了点头,神情庄重。

    “今夜会有哪些人?”姚苌继续问道。

    “你去了就知道。”

    “你也是听命于胡图澄的么?”姚苌冷不丁地发问道。

    “你会见到他。”朱肜说道,这是他忍不住不说的一句话,下巴激动地发抖。

    “那位金鳞甲卫,那天他和你救了我,说要好好和我喝两杯,可突然又变得很不高兴的样子,你还记得么,那是怎么回事啊?”

    “啊,他也许是突然牙疼起来,也许是他忽然想起某件事该办而未办,顿时为难;又或许是你的话里什么地方触及到了他的忌讳,每个人都有他的忌讳处——我不记得你说的这件事了。照我看你根本不该把这件事在心里揣这么久。你要关心的事情太多了,尤其在这样的时刻。”朱肜边说,语气先是平和的,接着变得越加的忧虑。

    姚苌觉得朱肜说得有道理,但有道理他也不一定要听,他的心足够大,可以放下存下所有他觉得困惑的事。

    我才是个怪物,我睚眦必报,姚苌心里这么想,将来你们就会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