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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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2章 失失

    未时之末,数十名太子东宫服侍的内官捧着盛金条的盘子,扛着约莫百担玉帛,拾阶而上,由阳街上鱼贯而入侍中王休府邸。王休府邸内外披金裹银,张灯结彩,雅乐悠扬,一付喜气洋洋的气象,未央宫调来的卫士在前门台阶以下二十步距离布下警戒队列,将看热闹的数百庶民挡在外面。

    这数十人进了王休府中,在接引官员的引导下,从新婚夫妇将要行礼的礼台下走过,由礼官在台下大声报出太子苻宏赠与胞妹安平公主苻宝与侍中王休百年好合之礼计黄金六千两,珍珠百颗,玉帛百担。接着便是其他兄长赠送的礼物,一一经过报唱。

    王休身着青红云蟒图案的新郎袍服,站在礼台下面一侧,一名礼官在他身边,给他讲解接下来的仪式;在礼台另一侧有一个小小的帐篷,帐篷外由一名侍女守着,苻宝在帐篷内等着典礼时刻到来。

    苻宏在礼台上的观礼台上坐着,身后几名东宫侍卫,警惕地张望。在苻宏旁边向上一格是耿鹄与张夫人的位置,苻诜仍然坐在张夫人身边,漠然地望着典礼的现场,三人身后站着李准和余当。苻融并不在他的位置上,他走下观礼台去,走到王休身边,屏退了礼官,给他低声说着些什么,黄孟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苻宏假装四处张望,却实际一直盯着苻融看,以及他身旁的护卫。他开始还以为自己落座得晚,错过了什么,但盯了许久,黄孟没有要走开的意思,苻融本来的侍卫队长祁宪也一直没有出现。这令他心中陡然生疑,越来越忐忑,仔细权衡了一会儿,转身给几个侍卫小声交代几句,起身下了观礼台。

    三个侍卫仍留在原处守住座位,好像他会回来一般,三个侍卫跟着他。下台之后他向王休府中的奴仆问着盥洗所的方位,便匆匆地赶去。

    走了一半,已经避开了众人的目光,其中一个侍卫便和他们分开,朝王休府中库房方向走去。苻宏和两名侍卫在折向前门方向,在二门的马厩取了马,上马径直出了王休府邸,往长乐宫行去。

    早有在一旁暗中观察苻宏动作的侍卫发现变化,小跑着到苻融身边,报告说太子苻宏已经悄然离开。苻融听了,叹息一声,对王休说道:“他非要在今天发动,让你为难了。”

    王休轻轻点头,说道:“但愿还可以敉平。”

    “我们尽力吧。”苻融望着台上观礼的耿鹄,心中又是愤恨,又是屈辱,仍是对王休说道:“他离开之后,大概很快会派人把你这里彻底封锁起来。不管我们最后决定如何,还是把他送走为好。”苻融口中前一个他指的是苻宏,后一个指的却是耿鹄。

    王休会意,说道:“我这就立即安排。”

    “送走了他,这里就不会出大事,苻宏没必要难为你我,我出去也

    容易。你只消再把刚刚那些人安顿下来,你这里就万无一失。”苻融沉吟着说道,他指的是刚刚担着金帛进来的东宫内官,那些人人数不多,但多半是精挑细选的勇士乔装的,预备要在府内有所动作,他们忽然拔出兵刃的话,足以造成极大的破坏。

    “我已经安排好了。”王休点头说道。

    “那就好。”苻融还没说完这句,他已经转身拾阶而上,走上观礼台中耿鹄的身旁,让余当将张夫人和苻诜请开,他自己在耿鹄身边坐下。他也没看着耿鹄,而是望着下面礼官唱诵宗亲送礼的场面,一边说道:“苻宏打算轻举妄动,他的作为我没有附和,但……你还是早些回到宫中去为好。”

    耿鹄并不吃惊,他接口问道:“未央宫里就安全么?”

    他这话一出,苻融心中咯噔一下,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耿鹄,他对此刻的局面并非完全无知,心念急转,反问道:“你知道了?”

    “知道一些,但不比你多。”耿鹄飘忽地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苻融嗅到自己所不知道的陌生气味,他觉得耿鹄固然可能在嘴头子上虚张声势,但他也觉得事态有些超出了预想;他很想自己有时间重新细细地思索,更为妥善地布局,但大概来不及了,只有先把最要紧地安置好,更多的等敉平事态再说。“除非你希望留在这儿,看着苻宝嫁给王休。”他带着些揶揄的意味说道。

    “我还以为苻锦会回来,在这个时刻。”耿鹄说道,他确实一直在台下观礼的人群里搜寻苻锦来着,但没有能瞅见。

    “她会回来的。”苻融有口无心地说道。

    耿鹄站起了身,说道:“那最好未央宫不会出什么纰漏。”

    苻融当然对未央宫那边也做了加固的安排,那是仅次于耿鹄本人安危的重要所在。昨天晚上大约一千名精锐士兵由后将军张蚝率领着已经进入未央宫的殿中待命,连同未央宫里本来的三千甲士,即便苻宏用他偷运进城的所有六千兵马全数用来攻击未央宫,未央宫的防守也毫无问题。

    “你只要回去好好地待着,就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苻融说道,他知道不用把细节都说给耿鹄听。

    耿鹄轻笑一声,起身便走。李准望了一眼苻融,苻融也赶紧用眼神和他交流一二,李准点头,忙携剑跟上耿鹄。

    观礼台下,王休亲自等候,见耿鹄下来,也不说什么,便引着他朝着一个方向行去,走了两三个院落,便到了一处空地,云母车已经由内官驾驭来等在这里。耿鹄匆匆登车,李准也上车,招呼驾车的内官赶紧跑起来。

    内官扯动缰绳,六匹马跑动起来,余当由远处匆忙地赶来,见车已经跑起来,也忙飞跑几步,攀上车辕钻进沉重,坐在了耿鹄另一侧。

    “我以为你是要留在这里的,稍

    微着急了那么一点点。”李准不自觉地开口辩解道。

    “我并没说什么,倒是你想了。”余当略带讥诮地说道。

    李准被余当说中意图,有些奎怒,心想如果余当被苻融叮嘱今天要一直跟着耿鹄,恐怕和晚上耿鹄与慕容垂等人会见的事冲突,而今天看起来无论如何会是一场乱局,既然如此……他心中计议得飞快,不由动了念头,表面倒立即便沉静下来。

    车辇行了一会儿,耿鹄开口说道:“不行,这一回去我们就出不来了。”

    余当楞了一下,问道:“出来,还要出来?”

    “今天我要留在城中,办一件大事,不能回去。”耿鹄坦然地说道,他面朝着余当,左手轻轻按在李准的腿上。李准面朝着前,并不转身看着这边两人。

    “原来是这样。”余当立即便明白了过来,他稍一思忖,问道:“那我们是怎么个不回去法?”

    “我想,李贤弟还是随车驾回去,免得留在未央宫里的人担忧,我和余兄找个合适的地方下车,就由余兄陪我留在城中。”他平常几乎不和金鳞甲卫说话,倘若说话,应该是直呼其名才对,此刻却称兄道弟的熟稔亲热,直接对接下来的事情做了安排。

    两个金鳞甲卫各自疑惑,摇头不是,只好点头应允了下来。

    “那我就独自驾车回去,陛下,你小心些,余兄剑术机智比我强很多,他保护你不会有差错的。”李准说道。耿鹄的话无形中帮了他大忙,他原本揪着的心立即放松下来;即便担心耿鹄不见得可以说得余当为他所用,但至少今天晚上的事不会有岔子。这件事已经酝酿进行了许久,耿鹄与外面几乎所有联结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内紧而外松,像被长久拉开的空弓弦一般,几乎到了一触既断的时分,加上刚刚余当的那句话。

    “我余当,也愿意为陛下效犬马之力。”余当冷峻地说道。

    “陛下,你记得地点,由余兄带你找去。”

    李准说完,撩开垂帘,探出半边身去,在外面望了一会儿,指着一个地点招呼御马的内官道:“在这儿停一下。”车辇停下之后,他一跳而下,快步冲到道路对面,在道路那边的树林中解开裤子,冲着树干便小解起来。

    余当和李准心意相通,轻轻撩开帘子便从右边跳了下去,然后伸手来接耿鹄。耿鹄也下了车,两人藏在一块立碑之下,车辇后面的随侍们视线被立碑完全挡住,前面的人只要他们不回头,也看不见耿鹄和余当。

    李准小解完,慢吞吞地走回车辇旁,上了车,吩咐内官起驾,云母车便又跑动起来,余当掩着耿鹄,在立碑后稍微转动,避开后面赶上来的侍卫的视线。

    待车驾和骑马侍卫走远,余当看看左近无人,便为耿鹄脱下龙纹袍服翻过来穿,有如材质精细的百衲衣一般,看

    起来唐突,但至少不会让人一眼看来生疑了;取下帽子上的龙形璎珞和金饰,由他揣在自己怀中。这么处理过后,余当又拉着耿鹄转了一圈,看看上下都没什么破绽,才鼻子里哼一下,说道:“这样就大致差不多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陌上青的酒家,时间大约是在亥时。”耿鹄说道。

    “西市和东市各有一个陌上青,不知是哪一个?”

    耿鹄一愣,他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问题,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

    这是他头一次单独置身在未央宫外,十余年来他都在未央宫内,一步也没离开过。

    余当望了一眼未央宫的方向,面朝着北边,对耿鹄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们先往东市和西市中间去,待决定了是哪边就去哪边。”

    耿鹄懊悔没有先问李准得清楚,但见余当似乎胸有成竹,稍微放心,便顺着余当手势指的方向,向先前车辇行来的方向走去。他走了两步,余当才起步跟在后面。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还没到点灯的时刻,左边是绵长的未央宫宫墙,右边是宽阔的驰道以及道边的树丛,前后几百步都无人走动,他们走在这儿,有点儿孤零零地奇怪。耿鹄首先意识到这一点,对余当说道:“如果这时候有人往来,一下子就看到我们了。”

    余当立即明白过来,他指着树丛那边,“我们走那边。”

    他们俩没入林中还没有半柱香的功夫,道路就被由南而来的士兵布满了,他们列队面朝着未央宫,背对着林子,也有少许小队背对这未央宫而面向树丛这边。耿鹄余当两人连忙藏入林中更深,一边走,一边稍微停下窥探了道路上的动静。余当说道:“这些人都是东宫统制的禁军,以及其他一些卫戍禁军,他们现在是先围住未央宫了,不过仅仅是这样围住的话倒说不上威胁。”

    “未央宫只消围住就够了,如果有交战,只会在王休的府上。”耿鹄语气消沉地说,他虽然不喜欢王休,但对苻宝,他名义上的,甚至没有仔细瞧过的女儿,有莫名的歉疚。

    余当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耿鹄,说道:“这不是你希望的么?”

    是的,这是以往耿鹄所希望地,因为王休杀死了竺笙。

    竺笙,耿鹄在多数时候已经忘记了她,只有偶尔才会想起,浮现起的容颜都未必和她真人相像,而融入了其他女人的形象;他感念她牺牲,但不会再因她而怀有对王休的私仇;称他为父王的苻宝差不多此刻就要行礼如仪地下嫁给王休,幌子一时不被拆穿,王休一时就是他的女婿,何况,就在刚刚不久,王休才引着他离开那里的。

    “我已经不那么想了。”耿鹄有些生硬地说道。

    “我还以为……”余当说了半句就识趣地停下来,他们继续向前走了许

    久,余当忽然站住,望着道路那边,对耿鹄说道:“我如果没看错的话,他们拿下了武库。武库内有一条地道通向未央宫内,知道的人不多,但愿他们不知道。”

    但愿他们不知道,余当的这句话令耿鹄悚然,他脑子里飞快地想象了这正是苻融的算计所失的地方,一定会为苻宏所乘,而自己脱出苻融所失的对策,恰好不会让苻宏有所得,失失为得,自己似乎逃出了一个陷阱,但同时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步向另一个自己还不知道的陷阱中。

    “你刚刚是说东市和西市各有一个陌上青?”耿鹄冷不丁地问道。

    “是的。”余当说道,他语气发涩,心中祈愿耿鹄接着不要说想办法潜回未央宫去问李准到底是哪一个,耿鹄如果真的这么说,他甚至没法拒绝。

    “那我们随便选一个好了。”耿鹄说道,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随便选,随便选怎么选,两个地点会一样?”余当心头发毛地问。

    “你身上带着五铢钱没?”

    余当在怀中摸了一把,掏出来看,是两片金叶,摇头说道:“我不怎么花钱,所以不带着五铢钱。”他这话实际是说五铢钱币值太小,他不会带着。

    耿鹄接过那两片小金叶,看了一看,觉得金叶形状纤薄,也算得上有阴阳面的分别,勉强是用得上的,但心中怪异,并不情愿用它们,便递还给余当,摇头说道:“这没法用,我要投币做个选择,还是要用五铢钱才好。”

    “那可怎么好?”余当喃喃说道,他手足无措了一会,猛地懊悔地一拍脑袋,责备自己道:“我怎么没想起来。”他从腰间解下一条丝绦来,丝绦下方穿悬着一枚五铢钱,常人悬挂香囊的位置他挂的只是一枚轻飘飘的五铢钱而已。

    他细致地将五铢钱取下来递给耿鹄,说道:“这是我从小带着的一枚五铢钱,是我奶奶给我求的辟邪物,要我不论如何都带着。”

    耿鹄见那五铢钱形象古旧,颜色斑驳,又听余当简略的话里隐藏着故事,心中顿时觉得这是恰好的,一切都为命中注定,包括恰好长安东西两市各有一个陌上青,包括余当替换了李准。他把钱币合在两手掌中,心中默念祈祷。祈祷完毕,他手一扬,将五铢钱抛上半空。

    此时天色已经愈黑,林中尤其黑,余当在旁边看了,深深担心耿鹄接不住。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耿鹄双手相合,看上去是接住了钱币,一支手掌向下,一支手掌向上地叠着,眼看他随即就要拿开上面那支手掌。

    “你还没说阴阳对应的方向。”余当飞快地提醒道。

    耿鹄唔了一声,说道:“左阴右阳。”

    他拿开了上面的手,余当定睛看去,看见那枚祖父碧血浸染的钱币五铢的字样在上,他不知为何心绪颤动,脱口而出地说道:“是在西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