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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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祝福

    早晨,未央宫比平时要忙碌得多,但忙绿得怪异,有一股力量在从中安排,未央宫里的人们像是分成了两边,两边各忙各的,被一条并不存在的线给分开了,互相不知道。

    一边是喜气洋洋的,一边是严整肃穆的。

    耿鹄走下最后一阶楼梯,踏入到清凉殿地面,他以为一切如常,除了已经确切地知道将要发生的大事之外,李准在内庭中等着他,只有他一个在那儿,没有别的人在,大概都被赶到了门外。

    “发生什么事情了?”耿鹄略有些诧异地问道,李准这样的安排未免显得招摇,即便在局势已然好转的情态下也是如此,除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可能影响到今天会发生的两件事。

    李准脸色严峻,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向耿鹄更走近一步,身体前倾,这样可以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苻宏可能今天晚上就要动手。”

    “啊,”耿鹄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即便之前几天就知道苻宏在长乐宫里屯兵,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他震惊,叹了一口气,心慌气短地问道:“他,这是要单独动手,还是和苻融一起?”

    “看起来很像是,”李准停顿一下,语气不确定的,仍是压低声音说道,“苻融的王妃苟芸敏昨天自杀了,他还封锁着这个消息,没有通知苟芸敏的姐姐苟皇后,所以,我不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我们有什么应对之策?”耿鹄打了个寒战,他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坏了。

    “我不知道。”李准摇头说道,但他也不是茫然的神态,他把其他人支开,自然不只是为了告诉耿鹄这个,而是要和他商议。

    耿鹄和他相处时久,知道他说的不知道并非一无所知的不知道,而是不知道在好几个对策中哪个才是对的,此时情势一触即发,容不得慢慢斟酌,逐一的试错。

    “你说来听听。”耿鹄说道,他稍微冷静下来。

    “我们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但问题在于不管怎样应对,苻融的态度都是最关键的,其次则是王休,他今天就要和安平公主成婚。他们如果和苻宏协同一致,局势就最为紧迫。如果是的话,我们只能指望慕容垂愿意破釜沉舟地站在我们这一边,承认你是真的天王,而太子与阳平公在举兵后可能发出的对你的指控是虚假的,是他们发动叛乱的借口。”

    耿鹄点头,这是他们早先就这么打算的,他也知道这还未完成布局,并不可行,慕容垂手中掌握的兵力很少,不足以对抗苻宏和苻融联手。

    李准观察耿鹄的反应,一边继续说道:“这在道理上说得通,但也差不多没有可能,我们同慕容垂有了些默契,但还没走完最后一步,他不会为我们卖命。即便我们在半天内做到了这一点,慕容垂愿意豁出命来搏一把,也仍然难过登天。因

    为慕容垂手中的卫戍部队未必完全听他的指挥,毕竟另一边是太子和阳平公,他手下的人会有自己的判断。”

    “我们也曾经考虑过,刺杀苻宏。”耿鹄语气犹豫,不那么肯定地说道。

    “除非我们连苻融一同刺杀,只要其中一个失手,我们就——这是我说为什么不管我们怎么应对,苻融都是最关键的原因所在,他没有强烈的意愿要破局,虽然他站在苻宏的一边——在大多数事情上。”

    除此之外,他们并没什么可以做的了,苻宏真要起兵的话,作为太子他当然要承受局势糜烂的后果,想要这么登基绝对不会一马平川般顺利,但那都是身后事,未央宫的宫墙抗拒不了苻宏的兵马。

    “我在想,苻宏为什么决心动手,过去十个月他都没这么做,为什么现在这么做?”耿鹄忽然问道。

    “也许你撩拨慕容垂的动作令他警觉,又或是慕容氏在关中的动作令他不安?”李准不那么确定地说道,等于在说这些都并不足以使苻宏现在铤而走险,苻宏决定发难的真实原因他并不知道。

    “如果他和苻融是同心的,他不需要在长乐宫中藏匿数千军人来发动,只消几百人,甚至不用那么多,直接就用阳平公府部署在未央宫里的几十名侍卫就足够控制清凉殿了,和我们了。”耿鹄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边想边说道,“他花了那么大代价,偷运几千士卒入东宫藏匿,当然说明他准备在苻融不支持,甚至反对的情况下也可以单独发动叛乱。”

    李准先点头,又摇头,说道:“也许苻宏集结军队是针对长安城内外的鲜卑人的,他们也在预备最坏的情况,而不见得是苻宏针对苻融的。苟芸敏自杀,不会是无端的。”

    “我们什么也不做,还是按照预定的计划来。”耿鹄心中已经有了定见,他拍着李准的肩膀,安慰说道:“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能不做改变就是最好的。”

    他说得语气豪迈,李准将信将疑,稍微琢磨一下也放弃,因为基本上没什么可做的。

    他收起谋臣的角色,恢复为金鳞甲卫,打开门放侍卫和内官们进来。耿鹄穿戴好朝服冠冕,比平时额外披上一件红色的斜披在肩上,然后由众人簇拥着,出了清凉殿,往宣德殿而去。

    宣德殿当中,宗室齐聚一堂。苻宝身着黄色的礼衣跪坐在龙床旁边的席位,张夫人也身着盛装坐在龙床上,她已经在这里等候许久;苻诜坐在她右边,虽然才九岁,老重持成得像已经成了年。

    耿鹄后到,心中惴惴地入座,和张夫人并排坐在一起,相距只有一尺的距离。这是他头一回和苻坚的某个夫人相距如此近的距离,也没有用竹帘隔开,张夫人只消一转脸就可以看见他的真容。

    最初,事件的谋划者们都担心耿鹄被其他苻坚亲

    近的人认出他并不是真的苻坚,而做了诸多的保护措施,即便有这些保护措施,也常常担心穿帮,而随着时间推移,随着越来越多的原先苻坚亲近的人在各种状况下见了耿鹄的真容,没有人分辨出来,这使得谋划者们都淡了这份担忧,除了耿鹄自己。

    他坐在张夫人身边,表面沉静严峻,内里却是紧张慌乱,他不敢别过头去看张夫人,但又忍不住一再地用眼睛余光偷偷瞟她。

    张夫人端庄地挺直坐着,目视前方,听着宣礼官念诵祝辞,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转过头去看耿鹄。

    “苻锦,还是没有回来么?”在礼官上前来给苻宝脸上画花黄,礼仪进入第二段前的休息过程中,耿鹄侧身低声地问张夫人道。他可以不这么做,即便看起来有些怪,更怪的日子都过了将近一年,他心念作祟地想试一试。

    张夫人身子震动了一下,她身体僵硬地扭头过来,望着耿鹄,迟疑着说道:“还没有找到,她也还没有自己回来。”

    “我以为她今天会回来,今天是她姐姐成婚的日子。”耿鹄谨慎地说道,带着少许的责备语气,同时他已经又转头过去,目光在分列两边的宗室中搜索,苻融在他的位置上,但苻宏不在。

    “陛下这么认为么?”张夫人说道,她没有发现耿鹄有什么地方不对。

    “如果她今天回来了,我们就原谅她。”耿鹄说道,他说的当然不止是在此时此地,而是包括在王休的府邸,今晚苻宝的婚宴上,那里要容易进出得多。他想起刚刚李准说的,苻宏预备今晚发动变乱,脸色一下又冷峻起来。

    “当然。”张夫人喜悦地赞许道。

    苻宝画完了花黄,美艳动人,完全不像平时的她了,头顶凤冠,肩披彩霞之帔,由宫女扶着,在礼官引领下慢慢地走到耿鹄和张夫人面前,行跪拜之礼。

    耿鹄和张夫人坐着受了礼,张夫人拉着苻宝的手,未开口先流泪,拭泪说道:“我要对你说的话,早就说了百遍千遍,现在只说最重要的一句,凡事都将心比心,你想要的,能给人就给人,你不想要的,别施加于别人。”

    苻锦是公主下嫁,虽然她历来性情温和,张夫人也担心她骄纵,把己所欲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训当成最重要的叮嘱给她。耿鹄在一边听了,却稍微意外,因为这并不是更早时候礼官所交代的。礼官要他预备教训辞,而由张夫人,苻宝的妈妈对她作祝福辞。张夫人不经商量地抢了他的角色,他固然可以依照原样对苻宝做出教训,原先准备的教训辞是要明辨是非,但如果这样,父母都各出了教训辞令,对苻宝未免太严苛。

    耿鹄抬头望了望礼官,礼官对他点了点头,他猜想大概是建议他按照排定的计划来;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他想起耿商来,

    那个未必存在过,即便存在过也从未见过人世就不在了的女儿来,以及耿循和耿理,他们远没长到父母需要给他们什么人生的训的岁数就死去了,如果他们各自长大,自己会预备什么祝福给他们,真的苻坚又会怎么祝福他的女儿?

    他想不出来,他揣摩过苻坚所有的行为和心里,但从没准备过这个。

    苻宝听完张夫人的祝辞,拜谢之后起身,走到耿鹄面前蹲下,拉着耿鹄的双手,幽幽地问道:“父王,我要嫁到别人家去了,你有什么教诲要赐予我的?”

    她在她妈妈面前的时候,只是遵从礼官的指引行礼而已,并没说什么话,对耿鹄却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也是消沉落寞的。耿鹄听了心中一动,他脑子里飞快地生出许多东西来,口中说道:“宝儿,你是父王的乖女儿,我和你妈妈都希望你一生顺遂,无病无灾,希望那家人如我和你妈妈一样疼爱你。你虽然出嫁,也和在家没什么区别。”

    苻宝眼圈一红,就要落泪,她忍住了,点头说谢谢父王,就要起身。

    耿鹄手上用力按住了苻宝,他身体前倾,在更近些的位置,声音稍微压低,接着又对她说道:“你不是人质,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他说得语气诚挚,正像是一个父亲会对一个他偏爱的女儿所说的话那样,既是祝福,又是传授人生的感悟和经验。苻宝抬起头来望着耿鹄,先是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低呼,很快便镇静下来,谦卑有礼地回答道:“是。”

    苻宝和弟弟也拥抱一下,苻诜对她也预备了祝辞。接下来苻宝在礼官的引导下,一一和宗室的众多叔伯婶娘,兄弟姐妹拜别。事实上,许多兄弟姐妹都没有到,苻锦不在,苻宏不在,派戍各地的哥哥们也都没回来。

    她一早还是喜悦的,即便苻锦不在这件事让她牵挂不悦多日,但至少今天她把这件事放开了,她懂得要全心全意地过好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天。她像她历来的那样,顺从所有人的安排,沐浴,穿衣,梳妆,祭拜祖先,跪着听冗长的礼官祝辞,接受父母的教训与祝辞,拜别亲人,所有的事她都含笑顺从,都打心里觉得本该如此。直到她听了父王对她说,你不是一个人质,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这勾起了她的心事,她知道自己根本不自由,不惟不自由,她是自由的牺牲。

    这些她都可以继续藏在肃穆适度的笑容与泪水下,她可以慢慢地去思索,去消化,她发出的惊讶的那一声,是因为她看出坐在妈妈身边,穿戴者天王服饰冠冕的那个人,只是看起来有些像,根本不是真正的父王。

    她由礼官引导,走到宣德殿侧殿,在这里她被交给王休那边派来迎亲的接引队伍,连同她自己陪嫁的侍女在内,一起出殿。侍女扶她登上车辇坐

    好,便放下帘子。苻宝见她身体往外走,心中一惊,问道:“你做什么去?”

    侍女对她微微一笑,并不作答,继续放下帘子。苻宝听见她在车下对接引队伍招呼,说可以起步之类的话,随即车轮便辘辘地滚动起来。苻宝向来都是个温顺无争的人,此时却想发火,又有无数话向找人倾诉,正心中挣扎,一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轻飘飘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立即认出了这人是谁,喜悦充塞她的胸口,想要扑上去抱住那人,但同时她又是定定的,像猛地楞住了。

    “姐姐。”苻锦开口说道,脸上表情又歉疚,又期待,又黯然。

    “你是和采萍约好了的么?”苻宝吃吃地问。

    “我只有用这个法子,”苻锦抓住苻宝的手,热切地说道,“我想见你,祝福你,今天是你的日子。”

    “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呢?”苻宝又问道。

    “我不知道,并没有好的理由,这说来话长,我不能呆很久。”苻锦摇头说道。

    苻宝望着妹妹,觉得虽然模样还是她,但她似乎已经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也许她再稍加打扮,自己都不一定能认出她了。

    “妈妈哭了很久,你不该这么对她。”苻宝说道,这是唯一可以谴责妹妹的地方,但如果妹妹是知道了父王是个假的才这么做呢,她就有十足的理由逃走,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把这说出来,如果苻锦并不知道,她就最好别知道。

    “我会想法去看她,但我不会……”苻锦停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说的会刺伤姐姐,这在以前她根本不会意识到。“父王——他对你是怎么说的,他怎么祝福你的?”

    苻锦不会在今天告诉苻宝事情的真相,也许改天,也许等事情的变化抵定,也许永远都不会;她还记得苻宝为父王没有单独找她而忧伤,所以才这么问。

    苻宝也不会告诉苻锦她发现的事,她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梦境,梦境里真正的父王对她说,你是自由的。

    她没有自由,自由的人是苻锦。

    “他祝福我得到自由。”苻宝沉浸在她自己笑容的春风里,温柔地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