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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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龙霖

    配属在津阳门城楼和附近城墙上的两百名弓手几乎没受到城下弓箭的威胁,首先反应过来,对对面山坡上开阔地带的鲜卑弓队进行了还击。他们依托城墙,居高临下,所用的弓臂力强劲,又有娴熟的号令指挥,瞬间便占据了上风。两三轮射击过后,山坡上的鲜卑弓队伤亡惨重,队形散乱,剩下的几百人大多撤回了林中,甚至退到了山脊后,少数人不肯退,由盾牌手结阵为他们略作遮挡,也零零落落地几乎射不出箭来。

    津阳门的弓箭手轻易地扫荡了这个射击阵地,接着将又如法炮制地摧垮了旁边的另一个鲜卑人的箭阵,然后他们分成两拨,监视和压制这两片山坡,以防躲入林中的鲜卑人再集结起来。

    其他城墙段上的弓手也很快从来自城外的最初的箭雨袭击所造成的慌乱中恢复过来,几十人为一队,依托在突出的角楼上向下放箭,即便没法造成很大的杀伤,至少也扰乱了山坡上弓手的射击,相当一部分弓手被指挥着向这些射箭的角楼还击,不再向城内和城墙上放箭。

    经过短暂的交手,射向城中的箭矢数量陡然地减少,很快便完全停了下来。城墙上的人们以为接下来又会像昨天那样两边平静下来,即便今天的弓矢攻击明显强劲得多,而且夹杂着火箭,在城中好几个地方引燃了大火。城墙上没有伤亡,城中大约死伤了十余人,城中的指挥们开始调度士兵们四处灭火,骑兵们下了马,脱下盔甲休息。

    昨天夜里躲在山坡下林子里的人们陆续地走出来,他们目睹了城上山上的这一番隔空对射,有些人开始抓紧时间通过城下,有些人仍然踯躅不前,有些人则往洛阳方向退去。

    最初是一个鲜卑人从山坡那边的林子中走出来,他越过大道,慢慢地走到城墙边,双手按在城墙上,站立着不动,向上张望,似乎在观察,又像是在思索些什么。接着又有几个人从林子中走出来,也都慢慢地走到城墙下,或者单独一人,或者两三人聚集在一处,略微交谈着什么。

    城上不止观察哨注意到这个,差不多上百个兵士都看到这个,有人举弓要向下射箭,哪怕只是恐吓性质的,也被旁边的人拦住。城下那些人的举止看起来像是失心疯了,想要用手来推倒南垣这座山城似的。

    又有几百人从林子里陆续地走出来,他们零落的,又是均匀地走向城墙,许多人都将手放在城墙上,这让城上的人们可以看得更清楚,所有人都没有携带兵刃,至少没有携带衣衫藏不住的长兵器。

    “喂,不可站在这儿!”

    有个士兵忍不住,他先警告地吼了一声,接着拉弓朝下射了一箭,并没有冲着人去,而是射向几个人背后的地上,箭噗的一声射入泥土当中,几个人回头看了看,若无

    其事地继续站着。

    更多的鲜卑人从山坡上走了下来,足有千人以上,他们行动稍微利落了些,快步走到城墙下。这时候城墙下聚集了差不多有两千人,全都紧紧地贴在城墙下,这让城上的人猛然警醒过来,他们要攀城。即便这些人并没有携带攀城的梯子,但南垣有不少地方的城墙向内倾斜,容易徒手攀援,有些地点叠几层罗汉也可以攀爬上来。

    守军忙乱起来,城墙上执勤的指挥们招呼着城下休息的步兵们上城防御,将弓箭手和步兵们重新列队预备,交代应对敌军登城时的对策,因为这些人并不是他们曾经对付过的那种真正的敌军,而且同是鲜卑人,又介乎交战与未交战之间,情况格外复杂。

    两个靠得近的指挥此时就对着城下的鲜卑人放箭还是等他们实际登城时再放箭产生了争论,结果是主张立即放箭驱散的那个指挥不敢承担责任,而决定还是至少等登城已经开始之后才准对登城的人放箭,这变成一道命令被依次地传递下去。

    宇文奚指派了两个兵士将苻坚的尸体抬进一处房间中,严加看守,昏迷不醒的甘璎和睡过去的苻锦也都抬进隔壁房间,由一名可信的士兵守住她们;布置完这些他才匆匆登城,登上津阳门城楼查看。

    此时南垣城下已经聚集了更多的鲜卑人,几乎填满了南垣朝南方向的全部城墙,他们站在城墙边,并不急于动作。宇文奚望见对面山坡上有更多的人藏在林中,这些人可以很快地冲出来,在两轮箭的间隙就可以加入到围在城墙下的人们中,同时带着兵刃。

    他注视着扶墙而立的这些人,他们大多都是老弱幼小,其中还有一些女人。这让他隐隐地想到了山坡那边的不论是金镛城守将苻远还是他都始终没法谋面的那位首领的用心。

    也许他们想拿下南垣而已,也许他们想进一步夺下金镛城,也许他们想以金镛城为据点钳制住洛阳城,这可以保障接下来数十万人经过这条狭道前往河东去;而也许他们只是来送几千条性命,为更大的内乱制造声息,什么都有可能,没有哪一种是可以接受的。

    宇文奚想到昨天夜里他射出的那一箭,想到被火烧得容貌毁损的苻坚的尸体,想到被法术催眠睡去的苻锦,不知她会不会做梦,梦见什么,醒来时又等来什么样的结果。

    嘈杂声起,城墙下的人际线涌动起来,许多人同时开始攀爬,有些人手脚并用地单独向上爬,更多的人汇集在一起,叠成人梯,先是一层,一层之上又是一层,叠到五层六层时,最上面一个便可以爬进城垛中。城下的人大约叠了上百处人墙,几百人踩着人墙向上爬。

    “要大家不要留情,不可留情,立即放箭,立即!”鲜于智面色凝重,对身边几个指挥交代道,

    指挥们往自己负责的区段飞奔而去。

    城上的箭射得比预计得更晚,因为所有弓箭手探出头去时都看到这些爬城的人手中全无兵器,都穿着鲜卑人的服侍,都是父老乡亲的模样,口中喊道,不要放箭,是我们,是自己人。绝大多数人手便软了,探出头去又缩回来,脸色煞白。

    少数弓箭手射出箭去,不过是射倒数十人,在空中跌落下去,传来惨叫声震撼人心。城上许多人泪眼浸润,手脚发颤,他们擅自将手中刀枪丢弃在地,对爬上城墙的人只是徒手抱住,再心中惴惴地将他们推下城墙去。没有人能再射出第二箭去。

    “别再爬了。”有些士兵喊道,但语气活像他们在恳求下面的人。

    这么爬上来又推下去的僵持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在好几处士兵们不忍心将爬上来的人推下去,而是将他们留在城墙上。他们并没预备好绳索,不能把这些人捆绑起来,也没有多余的人力把他们下送到城内,只是推搡着让这些人站在一起,和守御队形稍微隔开。但这根本办不到。留在城墙上的人们不管不顾地涌到看管他们的士兵们面前,他们并不用手搏斗,只是身体挨着这些士兵,情绪澎湃地说着话,请他们停止为氐人守城,放自家同族的人民一条生路。

    有不少士兵三言两语便被说服,他们反过来从后面推挤开了城墙上的守御队形,这给了本来就不想再据守城垣的士兵们以理由,他们干脆利落地变成援手拉城下的人上城。先是一个点是这样,很快所有的点都变得如此,情势不可收拾,成百上千的人们从城下爬上来,他们和原本就在城墙上的士兵们一起和平地占领了大部分南垣的城墙,携手欢呼起来。

    津阳门位置最高,城墙和城楼都不可从城墙底部攀爬,但下面的城墙被占领,城墙上也便岌岌可危,一旦被围堵住插翅也难飞。

    宇文奚是从城墙上的欢呼声中猛醒过来的,他和鲜于智飞快地商议,传令景阳门附近的兵士集结起来,由城墙门道下到城内,和城内正彷徨无计的骑兵步兵汇合,点计一下约有一千人,等于不战而损失了过半的兵力。他和鲜于智商议,认为以此时情境,要夺回北垣城墙实在可能性渺茫,便穿过城内,往东垣城墙最近的东阳门退去。

    他们在东阳门外被阻,城墙上一阵箭雨不由分说地下来,射倒数十人。随后城上将官才在对他们喊说有事可由传令兵进城陈说,但不准部队入城。宇文奚和鲜于智悲愤羞愧地率队退出一箭之遥,占据了一个较高的坡面,列队立阵,一边安抚队伍,一边派出军官入城,向苻远陈说情况。

    占据了南垣城墙的鲜卑人打开两个城门,放进先前埋伏在林中的青壮年鲜卑部兵,他们在宇文奚残部对面结聚成阵,足

    有数千之众,看起来就要对他们发起攻击。苻坚的尸体以及甘璎和苻锦,他们都陷没在鲜卑人控制了的区域

    宇文奚望见对面的调动,对身边鲜于智问道:“你说,他们究竟想要如何?”

    “如果我们连他们想要什么都猜不出,怎么和他们一战?”鲜于智的话里也透着十分的怯意。

    “前面有我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的敌人,后面有怀疑我们的忠诚,宁愿让我们去死的氐人,我不怕今天丧命在这儿,只是觉得有些不明不白。”宇文奚叹息说道。

    “有什么不明白的?”鲜于智皱着眉头,傲然地说道,“我是大秦的军人,不是鲜卑人的部兵,也不是氐人的部兵。我服从军令,愿意为国家而死。”

    “军令。”宇文奚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心中有许多块垒,问道:“如果军令也是由某个心怀恶念的人下达的呢?”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不去想它。”鲜于智脸色的光芒稍微黯淡了一些,但仍然骄傲地说道。

    “我们已经在城墙上败退下来了,在这儿守得住么?”宇文奚继续问道。

    “如果是这些人来发起攻击,情况就会好得多。我们的位置更高,以一敌二或三都有很高的胜算。”鲜于智望着对面正在集结的士兵,说道,“哪怕一千次战斗也不会有城墙上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们败得理固宜然,但我想有些人已经后悔了。”

    一个军官从飞奔而来的马上跳下,落地时跳了一下,几乎跌倒,还是稳住了身形朝宇文奚和鲜于智跑来,他是先前被派去进东垣城禀报军情的那名军官。他单膝跪下,喘着气大声说道:“不准,苻将军不准我们撤进东垣,要我们就地坚守。”

    鲜于智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对面鲜卑人对垒开始移动,向着他们刚刚击败的官军而来,人数大约四五倍于这边,不过全都是步卒,而且他们需要向上仰攻。

    鲜于智抽出佩剑,跨上马,他目光凶狠,注视着宇文奚,语调威严地对他说道:“我不知道你现在可以做什么,但你要设法活下来,回到长安,对苻融说我们经历了什么,请他公正地对待我们,对待鲜卑人,不然,他没有好下场。”

    宇文奚先是点了点头,然后他坚决地摇头,说道:“不,我会死在这里。”

    他从一位随从的腰间抽出了剑,往步兵队伍那边走去,站在步兵队列指挥的身边。

    鲜于智无奈地摇头,他策马冲到骑兵队列去,挥剑指挥着骑兵队列分作两队,指定另一队的指挥,交代攻击战术和接敌时机,训诫勉励,便分别向两边迂回开去,前往预定的冲击出发阵地奔去,因着有利冲击的因素,他选择了一个甚至还落在步兵队形后的坡面上。

    步兵指挥大声招呼着士兵们站成接敌队形,一个尖角迎向对面的三

    角队形,盔甲最全的士兵站在了尖角的位置,他们手持长刀。盔甲不全或布甲的士兵顺序分布在后面,盾牌主要集中在三角的腰部。底部没有被封闭,而是敞开着。

    宇文奚握着剑,站在三角形的腰间,站在第一列,步兵指挥要他站到队形的内部,他不肯,哪怕第二排他也不肯。

    两百多名弓箭手列成双横排,列在步兵守御阵型的底部的两侧。

    他们在步兵队列阵完毕之前便已经开始放箭,第一轮是抛射,落在了攻击队伍后部,射倒了数十人,这刺激了对方加速行进。第二轮仍然是抛射,已经有一部分越过敌军头顶,落在了后面的空地上。

    他们稍微等待了一下,改为直射,射击冲在前面的敌阵,第一轮两百多支箭射出,射倒了百多人,让开始奔跑冲击的对方步兵速度看上去顿时为之一滞。接着是第二轮,这时候敌军已经冲到二十步以内,弓箭队飞快地收缩回步兵队的后面。他们也没有完全缩回步兵队给他们留下的空隙,而是排成两个稍短的斜面,继续对着敌军阵型做抵近的射击,直到对方两边边翼最近的人距离他们不到十步的距离,他们才能猛地收缩回步兵队的底部,从腰间拔刀结阵,面朝着外面,变为步兵守御队形的一部分。

    步兵队并没有站在原地承受敌军的冲击,而是蓄积着力度,在对方已经冲到彼此相距三四步时猛地大吼着向前冲出去。他们居高临下,顶在最前面的尖角,大约有一百多人,他们本身好像一把尖刀刺出去,一样将仰攻上来的敌军阵型几乎贯穿,这引起了攻击队伍少许恐慌,整个中部的敌军都顿时停下脚步,被反冲出来的守军削去队形前面三四排,这才稳定胶着下来。

    挥动着佩剑,鲜于智大声叫号着,率领着骑队朝攻击方的右翼冲去,另一支骑兵队在另一侧也向攻击方的左翼冲去。两边几乎同时接敌,但结果不同,鲜于智的队伍凿穿了对方的队形,带着大部分骑兵向左迂回。左侧的骑兵陷在了对方的队形中,左冲右突而不出,被歼灭大半,只有二三十余骑分散冲出,四散而逃。

    两支骑兵队没能如预定的那样在敌人队形的后面汇合,鲜于智看看左右,身边只剩下不到百骑,稍微犹豫一下,仍是挥剑策马,咬牙朝敌军中部队形的背后攻去。

    这一小支骑兵队凿穿了步兵队没能彻底穿透的那一小块,他们把鲜卑部兵完全地分成了两部分,照平常交战的状况,他们已经取得了明显的胜利,剩下只需要清扫战场。

    但——鲜卑部兵并没有崩溃,他们超乎寻常的旺盛士气一点儿也没有受到被分割开来的影响,他们承受了几倍于对方的伤亡,但他们本身就有着几倍于对方的兵力,即便受到了初始的挫败,他们也能屹

    立不退。

    他们迅猛地发起攻击,很快便将守军的阵型挤压成一个长条,若非恰好守军在腰部部署了盾牌,他们甚至可以反过来将守军拦腰截断。

    宇文奚杀死了对面冲向他的一个鲜卑部兵,他的肩膀也被砍中一刀,软软垂下使得不力气,两个士兵在旁边周旋保护他,使他不至于被涌上来的敌军杀死。他忍住使用法术的念头,包括落神在内,他想如果注定要死的话,最好是清清白白地战死在这里。

    他差不多挥了十七八次剑,格挡了一两次,握剑的手臂便酸软得抬不起来,他索性将剑丢弃在地,奋力补到一个挺枪刺人的敌人身上,双臂锁住他的手臂,张口便朝他脸上狠命咬去,那人猝不及防被咬掉脸上一块肉,痛得大叫,也丢了手中长枪,扼住宇文奚的脖颈,用力卡紧,要把宇文奚扼死,两人一起倒下,地上哪里还有什么空地,全是尸体枕籍着。

    宇文奚反手也卡住对方脖子,但他力气没有那人的大,只觉自己越来越没气力,眼前发黑,耳中轰鸣,喘不上气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绝不放开自己的手,死也不放开。

    这时许多人都是如此,力气耗尽,手上兵器成了多余的东西,他们奋起余力和敌人扭在一起,撕咬啃啮,扼颈掐眼,即便落了下风也要守住自己最后的执念。

    许多人死了,许多人正在死去,许多人将会在下一刻死去,只有少数人将获得胜利和冠冕,那也是短暂一时的。

    宇文奚忽然松开了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松开,但与此同时,扼住他脖子的那双手也松了开来。力气回到他身体里,眼睛虽然还发着花,但总算看得见了。他对面的那个人不置信地望着他,他脸上被咬掉的肉还含在宇文奚口中,伤口向外翻出,丑陋而恐怖。

    他赶忙将那块肉吐在手中,向那人递过去。那人伸手接过,稍微犹豫,拱手做谢,随手一扬地抛开。

    两个人利索地站起来,这时候宇文奚才看见周围所有人都停止了搏斗,手中的武器丢弃在地上,他们彼此对望,眼中尽是疑惑和悔恨。

    一个士兵张开双臂,拥抱他刚刚几乎扼死的那个人,那个人坦然地接受他的拥抱,他也反过来拥抱着士兵,像两个分开已久才重逢的兄弟;还不止如此,他们心情澎湃,先是眉眼颤抖着,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是最初的哭声,接着许多人也都哭泣起来,不管他们是否与对方拥抱在一起,不管他们是士兵还是军官,不管身躯完好还是受了重伤,只要他还个活着的人。哭声连绵成片,感染了战场上所有人都痛哭起来,年纪大的人哭得尤其沉痛,几千人的哭声声震云霄。连宇文奚也在内,他人生阅历在所有人中算是少的,生性孤傲,他哭不出声来,只流泪不止。

    他

    们哭泣了许久才停下,发起攻击的人们首先退去,他们丢弃了所有武器,只捡起自己一方的尸体和伤者,或抬或背地退回到下面的平地去,在那里稍作整理,便往城外退去。与此同时,那些占据了城墙的鲜卑部民也默默地下城,退回到他们出发的山坡上。

    宇文奚心里觉得欠被自己咬下一块肉的那个人的歉意,出于矜持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和他拥抱,这是他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他同时觉得一切都来得自然而然,丝毫没有令人奇怪的地方。如果说他承认这是很奇怪的变化,但也是合情合理的,这是世界本来应有的样子。

    他比别人更多地知道一些,这是龙降下的甘霖改变的。没有被看见的龙出现在天空,并不仅仅是在帮助鲜卑族人之间和解,而是在消弭任何人之间的战争。

    在南垣城外的一处山坡上,于宜身心俱疲,眼前一黑,猛地从马上跌坠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