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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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7章 凶信

    车辇在京兆尹府邸外停下,慕容垂家正门大开,十余位仆役躬身列队迎接,慕容德和两位京兆尹内官站在前面,也躬身迎候。

    门帘没有立即地被掀开,仍然是讳莫如深地垂着,车内苻融坐在正座上,神色俨然,一人单膝跪在左侧的狭小空间,阻挡了苻融起身下车去,苻融右边也有一人侧身坐着,目光忧虑地望着跪着那人。

    跪着的人是阳平公府司马胡焘,右边坐着那人是主薄吕嘉,他们在出发之前便劝谏苻融不要来此会见慕容垂。胡焘认为慕容垂府邸中豢养许多死士,苻融在此时的情境下非要去见他极不安全,力主由他代为出面,将慕容垂请到阳平公府相见;苻融觉得不妥直接拒绝。吕嘉说如果苻融一定要进京兆尹府的话,那阳平公配属的甲士也应该开进京兆尹府中,以策安全。苻融也同样拒绝,说如同平常的护卫状况即可。

    所以阳平公府下属的甲士根本就没有随车辇而来,跟来的不过只是十余骑侍卫和司隶府的幕僚。车辇已经到了京兆尹府外停下,苻融正要起身下车,本来该先下车的胡焘忽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阻止苻融下车。吕嘉虽然还坐着,也在犹豫如果苻融要从右边下车的话,自己要不要也同样行阻拦之事。

    “殿下,哪怕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胡焘沉痛地说道。

    苻融摇头,和气地问道:“你这是打算要劫持上官么?”

    “我如果让殿下就这么进去,致殿下失陷,失责之罪和劫持上官的罪最终也没什么不同。”

    苻融无奈地笑了一下,他扭头对吕嘉说道:“你从那边下去,叫上两个人把这个家伙拖下去。”

    吕嘉立即也跪了下来,略有不同的是他双膝跪下,说道:“我和胡司马意见相同,现在局势非比寻常,殿下不能就这么进去,一定要进去,也要甲士跟随入府。”

    苻融冷哼了一声:“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是失算,从来不知道你们两个会沆瀣一气。”

    “我没有和吕主薄什么一气,只是大概权衡再三之后想到了一起罢了。”胡焘沉着地说道,“我绝非要劫持上官,而是请殿下再三斟酌。”

    “失责和劫持上官有很大的不同。你如果不为劫持我,就应该让我下车,哪怕你在车下继续这么阻拦我,我会下令把你拘起来送进牢中,这样就算我失陷出了什么事,你也不用担什么责。但如果你不让我下车,那就是劫持我,劫持我的后果,你知道有什么后果。”苻融先是和颜悦色地说,说到后面已声威俱厉。

    “我不是为我自己。”胡焘丝毫不让,语气坚毅地说道:“我是为了……也不止是为了殿下,是了天下的苍生而这么做。”

    苻融叹了一口气,他积蓄力气,猛地起身一脚踹在胡焘胸口,胡焘猝不及防,仰倒着栽下

    车去。苻融自己也接着跳下车来。车外的侍卫和幕僚本来在惊疑车中为何长久地不掀开帘幕,没想到胡焘忽然跌下来,紧接着苻融也跳下来,顿时大惊,慌乱地紧紧围住车辇,两个侍卫跳下马将胡焘反剪双手地压在地上。

    “没事,他没事,是我跘了一下,把他推倒的,他没事的,你们把他送回府去。”苻融飞快地对祁宪说道。他看见吕嘉从另一边跳下车辇来,正向他走来,他冲吕嘉做个手势,要他什么也别说。

    “那殿下还要进去么?”祁宪剑刚刚已经拔出鞘,握在手中,对突如其来的事十分紧张。

    “收起剑来,没发生什么,”苻融拍拍祁宪的手臂,说道,“所有人都停在这里,你和我进去就好了。”

    说完,他径直朝着慕容家迎候的队伍走去,他见到是慕容德,略微吃了一惊,走到慕容德面前,和气地问道:“我是来见道明的,他怎么不在?”

    “我哥哥请我在这里迎候殿下。”慕容德应而不答地说道。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起步走在前面。

    吕嘉抢着跟在慕容德身后,苻融原本不属意他进京兆尹府了,此刻也只好由他,他便跟在吕嘉的后面。祁宪飞快地招呼侍卫们守住车辇,自己也跳下马来,跟在苻融身后。

    慕容德在前,引着苻融三人进了京兆尹府中,弯弯绕绕地走许久,沿途臣仆回避,倒没见着府中有什么敌意或埋伏的迹象,一直走进一处侧院,简陋老朽,院中只一棵树,边上两三间矮房。慕容德走在其中一间房门外停下,转身对苻融说道:“哥哥知道他罪孽深重,几天前就斋戒之后搬进这里住。”

    苻融心中触动,他对慕容德说道:“有劳了。”又转身对吕嘉和祁宪说道:“你们就到这里。”

    他推门进去,房间很小,进去便见慕容垂身穿未染色的粗葛衣,坐在案几后面,面容平静,手中捧着一块动物皮毛,正用来摩挲一块灰扑扑的石头。见苻融推门进来,慕容垂也不起身,只略微点了点头致意,仍是专心地打磨手中的石头。

    苻融在慕容垂案几面前侧身坐下,看了一会儿慕容垂手中的活计,略微有些疑惑,开口问道:“你在磨一块石头?”

    “是啊,是块石头,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慕容垂既不冷淡,又不热情地说道,也没有多余的话。

    这看起来很像是设计好的故事,他这是想借此说他辛苦打磨的慕容宝只是块石头,绝非宝玉,不值得觊觎么?苻融心中缓缓地想,恐怕他完全会错了自己的意,我并不为慕容宝而来,是为他而来,他打磨一块石头还是玉有什么区别呢?

    “慕容宝,”苻融说道,“是个好儿子,他把大部分事情都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是吗。”慕容垂不为所动地说道。

    “我去见过天王了

    ,他正好和元妃在一起。”苻融冷酷地说道,专挑眼前这个人最敏感的地方说,想要扰乱他的心神。

    慕容垂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好像有瞬间的停滞,点了点头,说道:“好。”

    “他说这件事全委给司隶府处置,他不会插手。”苻融盯着慕容垂,片刻也不挪开。

    “愿殿下公正地处置慕容宝,我不会为他求情,也愿意为他赎罪。”慕容垂说道,他的目光和手上的动作分开,各行其是。

    “负责处置此事的从事们已经给我了他们的意见,他们的意见是斩决,就在秋后。”苻融说道。

    慕容垂的手哆嗦了一下,几乎握不住石头,他眼神空洞而愤恨,沉默不语。

    “洛阳城外,鲜卑部民闹出的乱子不小,几乎攻下金镛城,这是要威胁朝廷么?”

    “那不关我的事,我没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这不关你的事,这是你的侄儿们表面上在帮你,实则,”苻融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并不说下去,但意思再清楚也没有。

    “我这一生,没做过坏事。”慕容垂倔强地说道,也是半句话停下来。

    “我觐见陛下,陛下没有要赦免慕容宝的意思,他把这个难题抛回给了我。”

    “我……”慕容垂说了一个字就停下来,他长久地思索,他非常清楚这是自己和慕容宝两人间的生死对弈,而苻融也等着他,许久才接着说道:“我愿意听听殿下的意见,殿下来见我,自然不会只是为把这个结果知会我而已。”

    “道明兄,你今年已经五十七岁看,将近六十,还有几年好活呢?不如把活路让给年轻人。”这句话是苻融这次来要说的千言万语里最重要的一句,他说完之后,有些脱力地松了一口气。

    “哦?”慕容垂说道,他似乎反而打起了一些精神,目光变得锐利,盯着苻融。

    “我没有要构陷慕容宝,他所自发做的那些,完全当得起斩决的惩罚。”苻融字斟句酌

    地说道,“但最终的裁决权在我这里,我也可以设法在刑度上饶恕了他。”

    “你希望我自裁,把活路让给慕容宝?”慕容垂语气清亮,像忽然变了一个人般地说道。

    “道明兄,我和你没有私仇,我只是怕极了你。”苻融诚实地说道。

    “我有很多个儿子,这次我为慕容宝而死,下一次他再犯了浑呢?又或者是慕容农,或者慕容隆,慕容鳞,还有谁能救他们?”慕容垂一口气说了十余个名字,有些名字苻融听说过,有些干脆没有听过。“我爱我的儿子,我怜爱慕容宝,只怪我没把他约束好,如果殿下要判他死刑,我只好接受,为他收殓尸体。我的头发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第一次。”

    苻融有些狼狈,他多年前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慕容垂喝醉后曾经发过愿,但愿他可以替代慕容令而死,这

    个脆弱不可考的传闻是他最初引诱慕容宝蓄兵攻击大荔军砦的起源,但到了该收获成果的时候却发现那可能根本是假的,至少也是刻舟求剑的,人还是慕容垂,另一个人、事、时、地、物却全都变了。

    “我看此事该作如是解,道明兄,你活着,你这一家子,就始终不安生,不安宁,不安全,你死了,他们就不会再有事。你肯死的话,慕容宝绝大部分罪都可以加诸在你身上,他可以继承你的爵位俸禄,将你这一支慕容发扬光大下去。”苻融说道,这话多数时候是可做不可说的,但情急之下他也说了出来。

    “我对慕容宝的事了解不多,但听殿下的话,多半他所做的事其实殿下暗中出了不少力推波助澜吧?”慕容垂虚细了眼睛,凝望着苻融说道。

    “总之,道明兄,你再考虑一下,是心甘情愿地……放手去,子孙之事都妥善地交代安排好,还是在未来某个时刻死于非命。你在此时是可以选择的。”苻融对慕容垂的反应略微失望,但这还并不算终局。

    他说完这句,站起身来,对慕容垂低头行了个礼,便转身要出门去。

    “等等,”慕容垂在背后唤道,苻融站住了,但并不转身。

    “阳平公殿下,陛下何其仁慈,你是他的弟弟,为什么这样歹毒?”慕容垂平静中切齿说道,“你所谓建议,我是不会考虑的。你可以现在就杀死慕容宝,也可以稍后派刺客来杀我,这些该来的就来。我要对你说的是,即便我死,大秦也会毁在你手上。”

    苻融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该抱着一点希冀停下来而听到慕容垂的诅咒,搅动他心中的恼恨。他抬脚就走,门外祁宪和吕嘉见苻融脸色苍白,不敢多问,前后相夹地引着苻融出了京兆尹府,回到车辇上坐好,吕嘉才问:“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还没去想。”苻融眼睛微闭,疲惫地说道。

    车驾回到阳平公府内,苻融下车来,他想好了要过一个微醺的晚上。

    从事令迎上来在苻融耳边轻声禀报道:“一个小姑娘,自称苻锦来求见,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苻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口中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身躯一震,问道:“在哪里?”

    “我把她安排在梅院的厢房里等待,由奴仆好好看住。”从事令说道,“我想如果不论真假,梅园人少,不至于惊扰大家。”

    苻融唔了一声,转身叫住正要收队离去的祁宪,让他护在自己身边,从事令在前,三人一起往梅园走去,到了梅园,果见六七个奴仆手持木棍地护在院外。祁宪先推门进去,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小少年正站在前院的假山石边,望着嶙峋的石头发呆,听见门被推开,既警惕,又神情木然地转身望来。

    “你是苻锦,锦公主?”祁宪开口问道

    ,他同时上下打量这少年,少年并不像他曾经见过几次的锦公主,不过手上空空,衣衫下也不像藏着什么武器。

    “我是,我要找的是我叔叔,阳平公。”苻锦说道。

    苻融从祁宪身后转出,站在了苻锦面前。他第一眼也觉得这少年并非苻锦,但第二眼便认出了她。他鼻子有些发酸,对祁宪说道:“没错,是她,是锦公主,你先出去吧,先不忙往未央宫通报。”

    苻锦见到苻融,眼睛顿时发红,一付要哭出来的样子,又强行忍住。

    苻融伸出手来,把住苻锦的肩膀,和颜悦色地对她说道:“这些天你都跑去了哪里,我们差不多在长安城内掘地三尺,还是没找到你,你妈妈都要急死了。”

    “叔叔,我去了东边,最远到了汜水驿。”

    苻融不知道汜水驿是个什么地点,他见苻锦身躯颤抖,略微摇晃,便把她拉着,在旁边一处石凳上坐下,问道:“你居然能走那么远,回来就好,你没受什么人欺负吧?”

    “叔叔,我知道你做了什么,”苻锦肃然地说道,令苻融一惊,神情严峻地看着她,“我一路往东去,遇到了父王。”

    苻融脑子里嗡了一下,几乎从石凳上跌下来,他立即镇定下来,严厉地看着苻锦,想要看出她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

    “我本来不会到这里来,但我非来不可。”泪水从苻锦脸上无声地滑下,她闭上眼,继续说道:“我是来告诉你的,叔叔,我父王,真的那个父王,他在金镛城下遇难了。你要想好,该怎么处置长安此刻的局势。”

    “他遇难了,他遇难了……”苻融重复地说道,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用假相来敷衍苻锦的说法,显然她确实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且她也确实在东去的路上遇见了她的父王,而且她的父王确实已经在金镛城下遇难了,这是符合近来的情势的;如果说有一个人可以知道所有这些而挑选苻锦来告诉他,那这个人要么是全知全能的,要么苻锦说的就是真的。

    他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叹一口气可以纾解的。

    “他是……被什么人所杀害。”苻融心乱如麻地问道。

    “他中了一箭……不知是谁射的。”

    “哦?是金镛城上射的,还是城下的那些鲜卑人所射?”苻融知道这只是一根毫不牢靠的蒿草,但即将滑落进深渊的他仍然想抓住。

    “我不知道,看起来像是从城上射的。”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苻融沉吟了一下,问道。

    “父王的尸体由他的几位朋友护送着,正在往长安的路上,几天后大概就会到。我担心这件事很严重,所以提前赶来禀告叔叔。父王遇难得突然,没有一句话留下来,请叔叔想好该怎么做,能符合父王生前的意愿,以及对……这个国好,对大家都好。”

    苻融完全地懂得了,再无疑问,他站起身,辨明方向,面朝东边双膝跪了下来,伏身下去,以首叩地,他心中悲痛,但哭不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