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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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吞噬

    苻坚等三人匆匆地离了古河村,回到驿道上,向原本下一个目的地许昌城奔去。

    先前上马时苻坚便留意到于宜神情似乎不大对,似乎强忍着极大的痛苦,但那会儿他一心想尽快上路,便噤口不问。行了十余里,他的心逐渐放下,马匹奔跑速度放缓,心想这是时候和于宜拉近些关系了,和颜悦色地问道:“于兄弟,你刚刚看起有些不妥,是哪儿受伤了么?”

    这时候于宜比先前已经好多了,半边身躯恢复如常,只还有少许疼痛在委蛇咬的伤口附近,寒冰的灼伤令他难以展颜,勉强摇头说道:“并没有。”

    “那为何……看上去像是疼痛得很?”苻坚压抑住好奇心,微笑说道,“离开北苑的路上我已经把我里里外外都讲给你们听了,毫无秘密可言,现在我只能依仗你,我们之间不要有什么秘密才好。”

    于宜沉默一下,说道:“你讲的那些,我听进去的只有你想做个好人,别的我要么没听见,要么听过就忘记了。我只但愿你回到长安的时候,不忘记想做个好人这一点。”

    他对苻坚的态度毫不友善,简直是居高临下的倨傲。苻坚有些恼怒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我问的是你,你是新受了伤,还是有什么隐疾在身?”

    “我……”于宜说了一个字就沉吟不语,有许多话在他胸中雍堵着,但都没法和眼前这人说出,他心中有些埋怨地想,这人怎么这么不知进退,难道护送你回长安还不够,还要我和你推心置腹?他想到这儿,稍许有些惊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要和人推心置腹的念头,这倒是有些怪的了。

    “我以前在战场上受过一点伤,每到某些时候,就会再犯。都是老毛病,没别的。”于宜最终这么淡淡地说道。

    苻坚知道于宜说的不是真的,而只是敷衍,甚至是一付懒得敷衍的样子,他受挫地摇摇头,又行了一段路,转头望向于宜身边的甘璎,说道:“甘姑娘,等回了长安,如果你还是想去波斯,我派人送你去,效法文姬归汉,你则是回归你的故国。”

    这是张子平在他最后半天时间所了解并且告诉他的,他觉得自己此时为了讨好别人简直到了孟浪的程度,心中有些惭愧,又有些恼怒。

    “多谢陛下。”甘璎稍微探出身子对苻坚说道,她微微地笑,毫无芥蒂的。但她也只是简单地说这一句

    苻坚点点头,甘璎的反应令他稍许欣慰,望着前面的道路,心想,前面的路还很长,我现在做什么都是必要的,抛弃了端木兄弟在后面也是不得已;都是苻融不好,害我走到这一步,他实在该负最大的责任。虽然要我回来这件事还全靠他,功过相抵仍算可恶,而派出刺客的人究竟是谁,是我的儿子苻宏,还是我的皇后苟芸

    慧?我可没有任何对不起他们的的地方,即便有,难道一切到到了要见生死的地步?苻宏竟然想谋害他的父亲,苟芸慧竟然想谋害她的丈夫,这样灭绝人伦的事,只合当发生在昏暗之君的身上,我一生立志做好人,自诩做得不差,可竟然得到这样的下场?

    他越想越生气,怒气充塞胸膛,手脚不自觉地用力,将缓缓骑行的马匹又再催动奔跑起来。他奔跑得快,超出于宜和甘璎一大截,两人心中奇怪,也只好各自催马跟上。没了张子平统筹,苻坚惶怒不定,憋着劲策马奔驰,不再顾惜马力,脚程竟然不慢,小半日便行了将近百里,赶在宵禁前入了许昌城,找到一家客店住下。

    张子平既没,为了减少纷扰,苻坚和于宜合住一间,甘璎单独住一间。

    苻坚尽量不给于宜添麻烦,以前张子平服侍他做的事,铺床、打水洗漱这些粗事这下便全都他自己做,不假手于于宜,做这些时颇为感伤,不停想起张子平在时的种种。睡前他又和于宜说些拉近关系的话,于宜仍是如白天一般冷淡,他想想无法,只好自个儿闭目,虽然心思纷乱,但身体实在疲惫,不多时便睡着了。

    等苻坚睡下之后,于宜悄悄起身,携剑翻出窗外,跃上屋顶,择一处阁楼的阴暗处躲藏起来,默念安土地咒,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凝神细听四周的动静。白天时忽然翻脸咬了于宜一口的委蛇,早已安静下来,它此刻在于宜所念入梦咒的安抚下,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神游太虚。

    约莫三更时刻,于宜听见一丝响动,使他从假寐中醒来,他循着声音方向潜行过去,听见屋檐下,这是一段面朝着庭院的开放走廊,一个人低声对另一个人机敏而迅捷地问道:“你是谁?”

    另一个声音,于宜听了一惊,那是甘璎的声音,也压低了声音答道:“我是建康的甘钊的女儿,我叫甘璎,璎珞的璎。”

    屋檐下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的声音又问道:“这不合规矩。你找我做什么?”

    “我爹要我送一个人去长安。”

    “那又如何?”

    “这个人,在前面路上已经两次遇刺,有人想阻止他去到长安,我想你们可以帮忙,帮我们平安地把他送往长安。”

    男人嗤笑了一下,接着问道:“这人是谁?”

    “他——他在晋国获得了重要的情报,要亲自送到……长安去,送到一个好像叫苻融的人的手中。”甘璎拿不准地说道。

    “阳平公啊,那这个人还真的不简单。不过,这个人不是我们的人,是另外派遣地,我为何要帮他?”那人语气既带着嘲讽,但也认真地说道。

    “我爹……说这很重要。”甘璎底气不足,犹疑地说道。

    “你爹,他还在建康么,他好么?”

    “他……还在的,他走不开,所以委托我来

    办这件事。”

    “他有什么令牌或者书信交给你,证明确实有这件事?”

    “我们走得匆忙,他没有……来不及。”

    “甘家的姑娘,你是在撒谎,除了你大概的确是甘钊的女儿之外,每句话都在撒谎,按说我不该不把这事追查清楚,只是看在你爹是自己人的份上,我就不为难你了。”那人察言观色,听出甘璎说话不尽诚恳,语气凛然地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甘璎出言阻拦那人,“这个人很重要,你一定要帮他,他是……”

    那人停下了脚步,凝神预备听甘璎说。

    于宜悄没声息地从屋顶落下,同时挥出一剑;他在屋檐上听音辨位,已经算准那人的位置,落下时在空中将那人的姿势也看得分明,在甘璎行将要说出苻坚名字之前,他的一剑刚好斩在了那人的颈项上,那人注意力全集中在甘璎话里,毫无防备,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地跌倒在地,手捂着脖子,捂不住鲜血飞溅,他趔趄向逃,脚下已经被于宜扫倒,倒地之后便站不起来了,手仍是捂着脖子,牙关紧咬地挣扎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啊!”甘璎发出一声惊呼,她连忙掩住了自己的嘴,手脚酥软地望着于宜由屋顶上翻落下来,落在自己面前,一剑出去,自己所见的那人已倒在地上,这情景令她魂飞魄散,疑似在梦中一般。

    “嘘……”于宜手指按在嘴唇上,冲着甘璎要她噤声。

    甘璎望见于宜手中剑在黑暗中闪着寒光,连连点头,战战兢兢地站住不动,她看着于宜将那人的尸体拖到庭院当中的草丛里掩好,在那人身上割了一幅布下来,仔细地擦那人倒地位置上的血迹,还抓了几把灰土匀净地撒在那地方。

    处置完这些,于宜才走到甘璎面前,对她说道:“原来你也有秘密。”

    “我是想……为我们寻得一些帮助。”甘璎声音颤抖地说道。

    “在他进未央宫之前,这是个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于宜说道,委蛇又在他臂膀上裹紧了身体,但它犹豫着,还并没有做出类似于白天咬于宜那一口的动静来。

    “这为什么是秘密,除非你是说,那些刺客同样也不知道他是谁?”甘璎鼓足勇气问道。

    “我宁愿这么想。昨天赶来示警的那人也问我们是谁,他能知道刺杀的手段,却不知道被刺杀的人是谁,所以我假设刺客们不知道。即便那示警的人是刺客的一员,他是来套消息的,也同样说明他们不知道他是谁。”

    “是谁很重要么?”甘璎仍是不解地问,“难道知道他是苻坚,刺杀就会来得猛些,不知道就会轻些?”

    “他是谁传出去对刺客倒是没什么影响,但秦国会乱,不仅秦国乱,他实际上也没法得到更可靠的保护,反而可能被诬以假冒的罪行被官方追捕,这麻烦可不

    止大十倍。”

    这是他跳下来阻止甘璎的理由,很吊诡的是,他实际上并不是阻止甘璎,而是杀死了甘璎即将要说给他听的那个人,在这个时刻,大概只有苻坚站在甘璎面前才是无害的,否则无论是谁都会带来他所称的十倍麻烦。

    那个人必须死,因为他面对着甘璎即将要说出的一个名字。不要嗜血本来是他和委蛇一起参透腾蛟可以成龙的一个玄关,但他不假思索地便出剑杀死了这人,是因为他相信这是为了救许多人于死难的关键,这是为了不要嗜血。委蛇大概同意他的判断,没有做出什么强烈的表示。

    “我……知道了,我不该这么做,害他丢掉性命。”甘璎意气消沉地说道。

    “你爹也是秦国的人,那个什么奔突兀,派驻在建康,还是你也是?”于宜前面听两人的对话时略微猜到一些,他没那么好奇,但有种感觉,如果他不问,甘璎就无处发泄暗藏秘密的内心骚动,谁知道她还会做出些什么来,他宁愿问出来,帮她宣泄心头的火。

    “我不是,但我知道他是,我偷偷学会了他们的暗号,所以我才约得出他来。”甘璎前一个“他”是指她父亲,后一个指的却是刚刚被于宜杀死的那人。

    “你应该先跟我商量,我会阻止你,这个人也就不用死。”

    甘璎打了一个寒战,她想起刘裕来,刘裕告诉她他杀了个人,那时刘裕的神情,所说的话,和现在于宜所说懂得,简直毫无二致,都是理由十足充分的,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又疼痛起来。

    “唔,这件事就让它这么过去,明天早上我们出发,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于宜见甘璎眉头深蹇着,似乎在深深地自责,他觉得她的确该自责,但也没必要自责得太过,便开口安慰她。

    “你要到我房间来么?”甘璎忽然仰起脸望着于宜,无畏地问道。

    于宜心中猛地一缩,随即激烈地悸动起来。甘璎这句话没头没脑的,而且充满了挑逗的意味,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或者漏掉了什么前言后语,而单单只听见了这几个字,像是在诱惑他。他好容易才按捺住将甘璎猛地搂在怀中揉搓的欲念,男女之间的情欲离他已经远去很久,忽然闪动了一下,瞬间占据他,又迅速地消失无踪。

    他冲甘璎点点头,语气平和地说道:“为了见这个人,你大概等了半夜没睡,现在好好去睡还来得及,明天我们有路要赶。”他没有再翻身上屋顶,而是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苻坚在另一张床上鼾声匀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于宜仍和衣睡在床上,杀人对他而言并非常事,他会为这个而睡不着,但甘璎忽然一句话令他心意更缭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甘璎刚刚问他的那句话,不一定是邀请他到她的房

    间去做些什么,也可能是在质问他藏身在屋顶,是不是为了准备夤夜潜入她房间。这两者既是有显著区别得多,不可混淆——又何尝不能是同一个意思?

    于宜脸上发烧,有些迷糊,他拿不准甘璎到底是哪一个意思,她实在谴责自己,还是在挑逗自己?自从与委蛇建立了共感之后,他已经多少有些太上无情的淡泊感悟,可这会儿他又沦落到如果去了她的房间会如何的想象当中。想象一经展开便不可收拾,他心旌摇曳,那一节肢体硬得像铁一般,欲火焚心。他多希望此刻有个女人可以给他压在身下,容他狠狠地冲撞,哪怕是王令芹的身体也好。

    他想象了一会儿,想象自己就是那一节肢体,就躺在一个腔体里,腔体温暖而挤迫。这淫邪的念头不完全是想象,也有着半数的现实。

    委蛇在外面裹紧了他,这次不仅仅是他的手臂,而是他的整个身体,它的身体绵长伸展到了几十尺,细细密密地将于宜整个地,从头到脚,每一分肌肤地裹了起来,就好像是它是一条巨大的蛇,吞噬了他一般。

    吞噬,于宜知道这一天不论早迟,终将会来临,来临的时候并非像现在这样,而是会血腥惨烈得多。这一刻,他停留在作为男人对绮丽的想象当中,缠绵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