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339章 假面

    第二天风平浪静,什么意外也没有。苻坚一行离了许昌城,经灵泉驿、梁西驿,在大冶驿宿下。于宜不熟北方的路径,而既然身穿着传令檄的服装在驿亭投宿,要问前面的路程就显得不宜了,没法规划前面的路程。但到这里苻坚已经颇有印象,记得再有大约一天路程就可以到达洛阳。

    洛阳是平原公苻晖的驻地,苻坚不是没想过投奔这个庶子,假设再往长安走更加艰难而可能死在路上的话,至少在洛阳他可以求得绝对的安全。但投奔苻晖的弊端也显而易见,先不论能不能顺利见到苻晖不谈,假使能见到他,他也相信这个落拓的中年人是自己本来应该在长安未央宫中的父王,但他接下来他会怎么做?他会派遣一支军队护送苻坚去长安么?苻坚觉得他不会,而更可能的是把他供奉起来,然后以洛阳城池为据,聚拥关东的兵自立,用来对抗长安的太子苻宏。

    如果出现这个局面,他即令活着,也和死了相去不远;但和真的死在路上相比,又不如投奔苻晖,哪怕出现大秦分为东西两个的局面。

    苻坚这样两难地思忖,虽然昨天才说了他和于宜之间不应该有秘密,但这样的权衡,即便是对张子平也是说不出口的。假如他把这样的为难说给张子平听,他猜张子平也一定是极力反对的,还……好张子平已经殒身在路上,他不会再表达反对的意见了。

    一天来苻坚面上表情平和,内心却如煎熬一般左右为难,在晋国境内北苑山庄算是有惊无险,入了秦境从汜水驿到此,他已经遇见两次刺杀,如果不是有外人示警,如果不是张子平与端木宏出手——他们俩一折一伤,他这会儿多半已经死了,现在只有一位不知其深浅的于宜在身边,所以凭什么相信接下来还可以一路好运持续到长安呢?这简直不可能。

    在洛阳就投奔平原公苻晖的府邸,坦白自己的身份,先保住命再说,这个念头攫住苻坚的心,即便会天下大乱,血流成河,为一人而死万千人,也不会在一开始就被他否决掉,而是至少会权衡它,为它而犹豫。苻晖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派遣一支低调的军队护送自己的父亲妥善地返回长安,这是最好的可能性。

    “这里距离荥阳城已经很近了,大约明天中午前就可以到,我们可以在那儿住一夜,后天再到洛阳;如果我们更快马加鞭,也许明天晚上闭城之前就能赶到洛阳。”吃饭时,苻坚对于宜说道。

    “很好。”于宜简单地答道,没有任何意见。

    “你看我们是明天歇在荥阳,还是快马加鞭地赶到洛阳?”苻坚继续把问题问得更明白些,他没有直接问于宜那个问题,而是企图在别的问题的答案中找出征兆来。

    “当然能快一点是更好的。”于宜不是没有留意

    到苻坚神情的异样,但他不那么关心。

    “那我们就不入荥阳城。”苻坚点点头,他欲言又止,口中嗫嚅一番,终于还是没把打算在洛阳就找苻晖公开身份的念头说给于宜听,他想,我自己都还没做出决定,当然不必现在说给他听,他怎么能替我决定这样重要的事情?进洛阳城后再对他说也来得及。

    自从离了建康以来,一路上不论是宿在野外还是城中客店,或是驿亭的通铺,苻坚总是睡得很好,每每倒下,头沾了枕物就起鼾声,唯有在起了念头在洛阳投奔苻晖的今天,苻坚在通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睡在一旁的于宜倒是早早地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让苻坚越发烦恼。他懂得此时越是睡不着,明天早上越疲乏,要想当天赶到洛阳就越发的艰难。这个念头从另一头揪住他的心,让他愈加焦灼。

    好不容易折腾到丑时左右,苻坚迷迷糊糊地睡着,但也睡得极浅,做了若干个莫名其妙的梦,然后被一点响动惊醒,听见身边的于宜悄悄地起了身,下了铺穿上鞋往门外走去。

    苻坚听见于宜出了门,似乎并没走多远,就和什么人在墙外窃窃私语着什么。即便夜阑人静,他只听得见人声,但听不见说些什么,他有些想要爬起来,贴近些听,可房里还有别的投宿人在,惊醒了别人,又或是自己被突然回来的于宜发现,那场面可难看得很。

    他略微想了想,认为和于宜密会私语的人只会是睡在隔壁的甘璎,这是合乎情理的,于宜在此地不会有别的认识的人,和他说话的人听起来也像是女人的声音,这是简单而合理的推断。要说甘璎好好地在隔壁睡着,和于宜说话的另有其人,这也并非不可能,但要不合理得多了。

    但甘璎和于宜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要夜里起来说呢?这又是不合理的地方。他们能说什么于自己不利的事情呢?苻坚不由地想到这儿,觉得心中一直在左右为难的问题似乎更偏向某一方了。

    与其说更加偏向某一方,不如说苻坚心中稍微笃定,他觉得身体一寸寸地放松下来,疲惫占据身心,使他真正地平静下来,然后猛地跌入黑甜乡中。

    第二天早晨苻坚起得稍微晚些,但他精神抖擞,扬鞭飞马地疾驰,于宜和甘璎拼命打马才勉力跟在他左右。不到中午他们便越过了荥阳城,避开人多的地方,在一处只十余户的无名村庄里饮马休息后,便往陆浑县城方向去,预备在陆浑驿换马,再全速奔到洛阳。

    他们连续跑了三四十里,苻坚汗流浃背,他乘骑的驿马也身体颤抖,眼见再不停下歇息就容易马蹄打滑了,苻坚不得已放慢下速度来,慢走徐行。这里道路平直,驿道上有许多道路接入进来,不仔细分路边的砖石标识辨的话,便容易脱出驿

    道,走到旁路上去。

    “再有一二十里,大概就进陆浑县了,在陆浑驿换马,一鼓作气就可以到洛阳了。”苻坚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实际上他估计即便稍微休息下马匹,再提速跑一段,并不会耽误行程。

    “我感觉前面道路上似乎有不对的地方。”于宜脸色俨然地开口说道,“这里已经很接近了,我们要立即做好打算。”

    “哦?”苻坚身上一冷,不由打了个寒战,问道:“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不大对头,就在前面。”

    “觉得,前面?”苻坚勒住了马站定,望着于宜,于宜稍微越过他两三步,也勒马停下。

    “这里道路不少,我们可以换条路行,总之往东往北行到陆浑驿就可以了。”

    “你知道什么,忘记了给我说?”苻坚尽量微笑着说道,又想起昨天夜里于宜起身在屋外和人交谈的事情来。

    “我不是知道了什么,而是行到这里,心中感觉到的。就好像一只狐狸,在猎人布下的陷阱外,它即便没看见什么,也会陡然起疑。最好的方式不是去试那地方是不是有陷阱,而是直接避开。”于宜诚恳地说道。

    “这样说的话,我懂。”苻坚说道,但他想的是昨天晚上听见的事,“但别的道路,就一定安全么?”

    “别的路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我只是感觉到前面道路有异,可能对,也可能不对。”

    “你真的这样想么?这真是个棘手的选择啊。”苻坚努力维持住脸上微笑,心中飞快地想,然而他想到最多的是如果一定要绕路的话,多半会耽误今晚闭城前进入洛阳。洛阳,他几乎已经触手可及了,可又要延宕至明天?这实在太不甘心了。

    于宜并没有要苻坚一定接受走岔道的意思,他脸上带着些苻坚看来神秘莫测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沉静地等着苻坚做出决定。而甘璎似乎没什么疑问地守在一边。

    “好,那我们就换一条道走。”苻坚心中争执不下,下意识地做出了决定,他望向前面不远处的岔道口,说道,“我们就从那儿出去,边走边问,总可以走到陆浑城去。”

    “甘姑娘跟着你走,我,”于宜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也很想看看前面究竟是不是个陷阱,我继续往前走,看个究竟。”

    “这……”苻坚一惊,他觉得自己确实被于宜算计了,但立即又想到,这不大对,于宜不论是杀还是绑自己,有无数的动手机会,根本不必设这样的陷阱。他接着说道:“那我们在陆浑城再碰头?”

    “在陆浑驿吧。”于宜纠正了一下苻坚的说法,他转向甘璎,说道,“甘姑娘,我大概要离开半天时间,这期间麻烦你照应一下他。”

    “你放心。”甘璎说道。她毫无波澜的语气在苻坚听来也像是两

    人早有串谋的。

    于宜对苻坚做了个请先走的手势,苻坚唔了一声,心境险恶地催动马匹,朝前走去,甘璎冲着于宜点点点头,跟了上去,两人在岔道口出了驿道,往北方行去。

    待两人走远,于宜回身看看道路前后,远近百步内都没人,他双臂环抱,低头默念玄蕴咒,不多时,一层淡灰色的皮囊从他脖子处蔓延而上,慢慢地包住他的下巴,嘴唇,鼻子,眼睛,一直到鬓发处才停。这皮囊先是微微蠕动着的一层表皮,看起来仍是于宜的模样,停下来后飞快地凹凸变化,瞬间便成了不同的模样。

    这人面模样又陆续变了若干细处的样式,这下整个看上去像极了苻坚。

    于宜不那么自信地伸手摸摸自己的新脸,开口说了几句话,还是他自己的口音,他只好拼命咳嗽几下,并且压低声音,才略微像了些中年人的声音。

    他装扮自己停当,便策马向前奔去,越往前走,先前心中涌起的恶感越是强烈,行了没两三里地,只见前面地上忽地腾起一阵尘土,数条绳子被拉得绷直拦在了地面一尺许高的位置。于宜勒马不及,马蹄被绊上,顿时人与马都朝前飞跌出去。

    于宜肩膀首先着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站起来,收不住势又跌坐在地上,再抬头看,六七杆长抢已指在了他的胸口。

    “不许动,不许喊叫!”挺着枪的一个人凶狠地对他吼道,枪尖随着怒吼而颤动。

    两个人飞快地接近于宜,也不问什么,手脚麻利地将他双手反剪着绑起来,一左一右地架到路边,再往不远处的树林中送去。另一个人牵起于宜跌伤了前蹄的马,一瘸一拐地走下道路,也往树丛中来。道路两边拽绊马索的人们将绳索重新布设好,用黄土掩盖好,又重新在道路两边矮树中藏好。

    于宜肋间刺痛,想是撞在地上时折断了肋骨,吸气就痛。他被架到树林中,随便地丢在地上,那一块地上已经被绑了有十来个人,都是男人,老少皆有,都是一脸痛苦而迷惑的表情。在一旁的地上,两个人被反剪着手跪在地上,腔子埋在血泊中,两颗头颅滚在了十余步之外。这十来个人周围,又有七八人手持刀枪凶神恶煞地看守着。看装束便知这些人都是强匪,于宜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将他疼得晕过去,猜到了这大概是怎么回事。

    我们该怎么办,等着他们把我们的头斩掉,或者一枪捅死么?于宜在心里问道,他自然只能问附在身上的委蛇。

    我们可以把他们都杀死,方式有许多,可我们真的要这么做么,这么做是不祥的,你让苻坚避开这里,就是为了不战。杀了他们有违初衷,我们的初衷。委蛇在于宜的脸上换了一个形象,这使他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这些人是坏人,如果不是他们死,我们

    就会死,于宜简单地做了结论。

    我们不会死,哪怕你会死,你的一部分也会活下来。委蛇带着些嘲讽意味的怼了回来。

    那其他人呢?

    委蛇有些僵硬,差点从于宜的脸上掉下来。它沉思了许久,对于宜说道,我也可以把你们都包裹起来,一个像穹顶样的保护罩,这些人的刀枪拿我没奈何的;它立即就否定了这个方式,那样会惊世骇俗,极大地危害接下来的修行。

    我允许你杀死他们中的一个人,最重要的那个人,杀死他就足以制止所有的恶行,委蛇说道。它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野性,而变成一种新的生物,它比于宜更加爱惜生命,最后一次它想要伤害什么人还是在北苑山庄的溪水里,那次它和于宜并不真的在一起。

    我怎么判断谁是那个人?于宜有些恼火地问,杀死那个人之前,如果恶行已经发生,我们预备承受什么样的悲惨后果?

    我会听你的。委蛇占据在于宜的头上,揶揄地蠕动了一下,又变回了苻坚的模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