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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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扭捏

    中午的时候,他们借宿的这家女主人又来探视谢熏和端木宏,为他们送来午饭,有肉汤煮菜叶,芜菁烧羊杂和一份黍米饭。

    那女人见端木宏已经可以坐起来,吓了一跳,拍着自己心口,怪道似地说道:“这位小哥昨天伤成那样,今天已经好了这么多,我看再有两三天就可以下地了。”她想起什么,又对谢熏低声说道:“我没想到小哥已经可以坐起来,都没预备他的饭,只预备他能喝点肉汤就很不错了,谁料到这样?只好你们两个将就对付一下,晚上我再多预备些送来!”

    谢熏含笑望着端木宏,只点头称谢,端木宏听见那女人说话,委屈似地辩解说道:“我不大饿,吃不了多少。”

    “你流了那么多血,伤得那么重,醒来了还能不饿?”那女人瞪了他一眼,怜惜地望着谢熏,又说道:“妹子,中午你就少吃点儿,或者干脆都让给他,晚上姐姐送早一点,多送一些,给你补上。”

    谢熏仍是含笑称谢,她和女人稍微拉几句家常,把女人送走之后,端着食盘到床上,让端木宏把膝盖曲起,将食盘放在他膝盖上,同时她单手扶住还可以腾出一只手,问道:“你自己吃,还是我来喂你?”

    “我吃一口,其余的都还是你吃。”端木宏说道,他觉得这是送饭女人本来的安排,最好就按照这样的分配来,打乱是不好的。

    “为什么?你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需要多吃点东西补一下。”谢熏说道,她似乎懂得端木宏在说什么,但当然不能照他说的办,而话说出来便觉得自己和主人家的女人一样婆婆妈妈的了,这是她自己就不喜欢的。

    “我们不需要争论这个,要是为了这个也争,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架要吵。”

    谢熏听得心里甜蜜,可是她觉得依然不该这样,鼓气说道:“那你就不要和我争。”

    端木宏思忖一下,他想象单就这个便可以无穷无尽地争论下去,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我还是自己吃。”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羊肝丢进嘴里,咀嚼几下,没什么滋味,问道:“刚刚你说我们还是应该赶去长安,说了许多理由,我们真的要这么做么?”

    先前谢熏自己做梦,梦见与端木宏一起在这里结婚生子,平平安安地过了一生,觉得那就是自己可以想象最好的人生,及至听端木宏自己也做了个寓意相仿的梦,她先喜后忧,心中不由地思量,觉得这寓意定然是反过来的。她记起端木宏说他的父母只是藏身于山野中的普通人,一生默默无闻,这也可以投射到她自己和端木宏身上,这加剧了她这样的焦虑。以及她又想起还在晋地山野之中所做的那个梦,梦见端木宏是一个巨大的黑暗虚空的入口,这寓意是什么,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惟知道这绝非

    平常可以涵盖的。

    所以她对端木宏说道,我们依然应该往长安去,假若赶不上还在赶路的苻坚,即便他到了长安回了未央宫已经拿回了帝位,我们也应该要赶去,我们要辅佐他惕励他,令他遵循自己的初衷,始终保持作一个好人。我觉得他会成为一代明君,我读过不少史书,立有苻大哥这样的志向的君主是没有过的,他虽然有许多毛病,可他的志向如果顺遂的话,于天下是有益的;没有任何事比这件事有更大的功与德。

    立功立德是端木宏的事,她情愿自己的爱人成为那样的人,而没有拿要去幽都找到麻泽地伙伴来救父亲的事情来说,那已经是一个折磨她太久的一个缥缈故事,她甚至不愿意再去想它了。

    “这件事全看你,我只是那么想,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就是我的意见。究竟如何,你要问你自己究竟怎么想。”谢熏轻描淡写地说,将问题推还给端木宏。

    端木宏叹息一下,说道:“我刚刚就一直在想,可我想不出什么来。”他停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来,说道:“于宜说我手中有剑的话,杀人会有限,这反而是好事,如果不走使剑的这一途,哪怕自己不杀人,却会害更多的人。这和你说的是不同的,我不会给天下带来益处,我如果跟在苻大哥的身边,我会坏他的事,会害死很多人。”

    “他说的就是对的么?”谢熏稍微有些恼怒地说道。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也许我爹我娘之所以隐匿起来,就是因为他们也有这样的命运,他们意识到自己会给世间带来灾祸,所以不做官,不从军,不奉道,平淡地了此一生。我看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也算功德彪炳,只是人们不知道他们,历史不记载他们而已。”

    端木宏的话说得让谢熏有些迷糊,她觉得从道理上来讲这是没错的,可她同时又觉得这只是诡辩而已。她脑子里飞快地转,想要找出一个破绽来反击。

    她先摇了摇头,说道:“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无为就是无为,既不可把坏的事情说成是好的,也不能把无为说成是功德彪炳,这简直是——无中生有。”

    谢熏说得坚决,端木宏听得似懂非懂,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假定这个问题是这样的,那容我再想想。”

    “当然。”谢熏凭着气势逼退端木宏的反击,心中喜悦,说道,“你的伤我原先以为要在这儿待个三四个月,但现在看来也许再有几天就可以下地,十来天后可以出发,我们还有时间决定到底往哪个方向走,不急着做结论。”

    端木宏嗯了一声,默默地吃了大部分芜菁烧羊杂,喝了些菜叶汤,给谢熏剩了半碗黍米饭和几块羊肉,这些他都是强忍着去夹的心念才留下的,满脸歉意地望着谢熏,说道:“我饿坏了。”

    谢熏满心喜欢,她喜欢端木宏不虚头巴脑地假装斯文,微笑说道:“我给那位姐姐补些钱,让她多做些肉食,吃肉长精神,补血补骨头。”

    端木宏点点头,说道:“是啊,你会什么,我会什么,我们留在这儿怎么养活自己,确实去长安是更好的。”

    谢熏知道端木宏这话是担忧她带的钱很快就消耗光了,她自然知道自己身边金银珠宝尚多,哪怕支应一年也不是问题,端木宏担忧的最快也要一年以后才成为现实,此刻不用忙慌着急;不过端木宏的担忧是有利于她的主张的,也就不去戳破,说道:“可不是。”

    她自己毫不嫌弃地吃完剩下的饭菜,叮嘱端木宏躺好,便端着盘子出去,到借宿他们的主人家去归还碗筷,又数出一小粒金豆给那女人,说这颗金豆可换至少大约三四贯小钱,换了钱都存在女人这里,请女人从今天开始便按每天百文的标准来供应他们两人的吃食。

    那女人先推说谢熏前面已经给了一粒金豆,这是多给的,现在还不需要,谢熏说那是借助他们房子的租金,以及平常照料的谢礼,之前对饮食考虑不足,专程来补上。那女人吓了一下,又说自己厨艺只是乡野,怕是供应不来价值百文钱的餐食,谢熏无法,只好对那女人说:“只管照你能做的最好来做就好,不必拘泥多少钱一天。”

    那女人喜滋滋地应承下来。

    果然晚上就多了两道菜,不止是多了两道,样式也好了许多,供应的是加了桂圆干的米粥,烧茄鲞,炖鸡,烤羊肉,以及菜叶汤。那女人还仿佛哀求地说道:“这只是五六十文钱的标准,要再好她也是置办不来,烧不来的了。”

    谢熏倒不可惜那粒金珠,因为那金珠本身没法再拆分了,所谓每日百钱不过是按照他们最多呆上一个月倒推算的,如果他们十天就走,那边等于要供应每天三百钱的饮食了。她对女人的抱怨,大体知道她怎么想,只好不为己甚地笑笑,并不作答。

    “小哥既然已经醒了,估计不久就要来屎尿,小哥这个样子自然还不能出去蹲厕舍,我就把我丈人用的便盆拿了来,摆在了院子里。小哥想屙的时候姑娘帮扶着点,大体不难,要是实在难,也可以喊我男人过来帮忙。”那女人说道。

    端木宏低头难堪,谢熏忙说多谢,哄着那女人笑盈盈地走了。谢熏再回来,谁也不提这档子事。

    快到睡觉的时候,谢熏又端来水要给端木宏擦身子,端木宏吓了一跳,问道:“我身上这么干净,你昨天就擦过了么?”

    谢熏笑笑,不说话也不急着动手,而是挑衅似地望着他端木宏,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连我在建康那一次受伤,也是你帮我擦干净的吗?”早上他们亲吻过了,那一阵子的心慌意乱是最好的滋

    味,仿佛跨过了一条界限,端木宏镇定下来,说话也大胆了许多,似笑非笑地望着谢熏问道。

    谢熏呸了一声,说道:“那次是苻大哥帮你擦洗的。”

    端木宏唔了一声,他早上醒来不久就觉察到全身上下干爽清净,他自己搓澡也未必洗得这样干净,他当时心中一沉,以为是别人做的,中午见了那送饭的女人,那种感觉更甚,心中但愿不是这位壮年女子做的。见谢熏从外提了水桶进来,摆在床头,用意显然,心中这才转为喜悦。

    “那昨天是你给我擦干净的咯?”他有些战栗地说出这话来,希望这就是答案。

    “小道士的身体,我看过了,也不过如此。”谢熏讥诮地微笑说道。

    “现在你又要这样吗?”端木宏做出恐惧的神态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就擦擦伤口附近,唯恐汗水弄脏了敷药的地方,以及洗个脸。”

    “为什么?”端木宏莫名其妙地问出来。

    “你醒着,我就不想脱你的衣服。”谢熏觉得自己应该很娇羞,可她只觉得很有趣。

    “那等我睡着了,你再给我擦。”

    “昨天是不同的,昨天你不会醒,今天你已经醒了,哪怕睡着了也不行,再没有这样的事情了。”谢熏终于感觉到有些羞意掠过她的脸,又红又烧。

    “醒着和没有醒,有什么区别?”端木宏又问道,他的问题好像是无休无止的了。

    谢熏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这都是那个亲吻害的,亲吻之前的端木宏木讷笨拙,吻之后的他无疑多了许多心思,开始放肆,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区别大了。”谢熏夸张地说,但没有接着说下去。

    “总之你不肯帮我擦拭身体的了。”端木宏若有所思地说道。

    “伤口附近和脸。”谢熏绞弄着毛巾,她甚至觉得单单上半身她也不想去碰端木宏了。

    “好吧,也好。”

    谢熏把毛巾浸到水中揉搓拿起拧干,然后单膝跪在床头,解开端木宏的衣襟,拨开绑缚住的内衣,露出长长的伤口包扎处。她拿起毛巾,由上往下一点一点地细细擦拭,擦完之后下床在水桶中搓洗拧干,又来一次。

    过程中她的手小心翼翼,几乎没有碰触到端木宏,只在毛巾的间接接触下,觉得端木宏心跳如雷。

    端木宏伤口附近皮肤稍微有些淡淡的发红,擦去一会儿也又变红,毛巾在水中搓洗时看得到显然的浅红色在水中散开,看得谢熏心有些惊。

    “你还在流血?”谢熏小心地问道,“我去找大夫过来看看。”

    “不要去,我没有觉得伤口在流血。”端木宏说道。

    “你什么也不懂,”谢熏抢白他说道:“我爹身体不好,病根之一就是肋部中了枪刺,包扎在外面好好的,里面伤处慢慢流血郁堵坏死,因为这个伤,他已经不能上阵作战,只能坐镇大营。”

    “我是用剑的人,自己中的剑不知凡几,怎么会有伤口是我不懂的。”端木宏有些落寞地说道。“你看那血是陈旧的,还是新鲜的,如果是陈旧的,当然你说得对,伤口在里面深处,渗出来时已经变了颜色,新鲜的只是说明肌肤在重生。”

    “你啊,”谢熏埋怨的语气说道,并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将重新搓洗过后的毛巾整个覆在端木宏的脸上,撒气似地东西南北地一擦,便将毛巾丢回水桶中,自己提着水桶到院子里去倒。

    这时候明月已经悬挂在天空,清风微凉,好像寒暑经过长久的较劲,寒终于不再节节败退,而是稍微取得了些许的转圜之机。谢熏可惜端木宏不能下床来院子里,两人一起在院子里纳凉赏月。

    她放下捅在墙边上,回到房间中,对端木宏说道:“今天你已经醒了,我不用守在你身边,睡在你身边腰酸背痛的,我要去隔壁床上睡。”她停了一下,装作粗鲁地问道:“你有大小便的念头了么?我帮你解完再走。”

    端木宏有些不信似地望着谢熏,轻轻摇头,像是被委屈了,说不出话来。

    谢熏不喜欢扭捏作态,她知道自己在扭捏作态,但话已经出口,只好硬着心肠帮端木宏吹灭蜡烛,自己走回到隔壁房中,在房中站立好一会儿,心烦意乱地听着墙那边端木宏的动静。想着毁诺又回去,端木宏多半也不会笑自己,可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拦住她,即令她为此有些想哭,也仍然迈不出脚步再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