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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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去长安

    被白烟笼罩住全身的时候,姚玉茹觉得思维也变得缓慢,她看见月亮被一片浓淡不齐的乌云所遮挡,胡图澄猛然朝后仰倒,张延从窗口翻进来,赫连琴从树上落下,她还来不及想这代表着什么,便已经飞快地坠入黑暗当中。这黑暗不是她见过的任何夜晚的任何时刻,没有一丝的光亮,哪怕在黑暗中闭上眼所感受到的黑暗也不及这时的黑暗的万一。她甚至想不起无论是谁的任何形象来,甚至她自己。

    她觉得自己被无边无际的沉重黑暗挤压得变小,变成一个没有任何形状的点,在黑暗中绝对地静止着,没有流淌,没有漂移,没有时间,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情感,没有知觉,没有神,也没有别的一起。

    接着有了光,光显示以点的形式在黑暗中显现出来,若有若无的白,白越来越亮,正式变成光点,随之变成流动的光线,所有光线都朝着一个方向奔逃;这些光线在黑暗中先是一段段的,越来越多,慢慢地填满黑暗,黑暗消退,姚玉茹的眼中尽是白色的光。这些白色的光既像是直视太阳,又完全不是,因为它们并不灼伤眼睛。白和黑一样压迫着姚玉茹,她依然是一个点,无法伸张,依然没有任何的形状,以及意识到,或回想起任何的形状来。

    她先闻到一缕香味,随之知觉被唤醒,她感受到形状,一朵素淡的茉莉花。香味变得繁复,她想起了更多的花,杜若、木兰、蔷薇、百合,虞美人、夕雾,她自己也由一个微不足道的点,飞速地膨胀充实,变回到她自己原本的样子来。她随即意识到自己是赤裸的,胡图澄告诉过她这个,她不用感到太惊恐,但她的心还是砰砰地跳。

    蓝色的烟雾从白光间聚集起来,像是渔网一般网住了她,接着姚玉茹感受到了下坠的感觉,她从白光中下坠,穿过云层,落回到人间。

    闹市的喧嚣一下子冲进姚玉茹的耳鼓中,她止不住向前冲的速度,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像陀螺转了许多圈后才摔倒;她冲力未减,接着向前冲,又撞在一个人身上,这一撞才减缓了她的速度,使她的脚才能触在地上,朝前跑了两步,摔倒在地上。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他们拼命东张西望,想要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只有在姚玉茹身边的五六个人才看清发生了什么。两个中年人贪婪地看着这个扑倒在地的赤裸女子,一个女人忙蹲下来遮住姚玉茹,另一个年轻人飞快地解下身边女人背上的长氅,盖在了姚玉茹身上。

    姚玉茹眼睛睁得大大,但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感受到明暗不齐的光之外。她感觉到了许多碰撞,以及脚下沾到实地时本能的缓冲动作,然后摔倒在地上。她听见这是一个人群众多的所在,忙尽可能地用手

    遮住某些部位,一边张大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

    这和胡图澄交代的不太一样,胡图澄说的是她会来到六月十二日的晚上,在一处酒家的二楼仓库里,那儿没有人,只需尽快找到可以蔽体的衣物就好,但显然这不是在夜里,也不是在酒家的仓库里,而是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

    她随即感到有人用布幔盖住了她,有个人把她抱起来,走了许久的路,将她放在一张床上。她没有想要挣扎,而是任其摆布,她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一次重生,而那包着她布幔就是襁褓,抱着她走的人就是爸爸,那张床是一张小小的篮子,在以后的二十年,它都被挂在老院子一间闲置不用房间的房梁上。

    她的眼睛逐渐有了色彩,看得见形象,先是影影憧憧的,随后看得更加清楚,她躺在一个破陋的屋子里,床前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手中正用竹篾编制着小器件。

    姚玉茹慢慢地把之前的事情连缀起来,她想起自己因何到了这里来,以及接下来要如何去做。她呼吸着,不敢相信这是过去的空气,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感觉字和词,以及连缀句子的能力就在唇齿间,就快要可以说出来。那个年轻女子听见姚玉茹的动静,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关切而和蔼地微笑望着姚玉茹。她长得不怎么美,但笑靥如花,目光如水,别有一番温柔意。

    “妹子,你醒了么?”女子试探着问道。

    “嗯。”

    如果说抱着她的那个是爸爸,那这个女子就是妈妈,姚玉茹不期然地这么想,她年龄远远没那么老,甚至比自己大多少都未必。

    迟疑了一下,姚玉茹开口问道:“姐姐,请问,今天是哪一天?”

    “六月十一,怎么了?妹子,你是从哪儿来,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那女子先答后问,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活计,不舍得放下,赶紧编了几下,又望着姚玉茹。

    姚玉茹心里猛的一跳,心想,这是真的,我居然真的来到了六月十二,虽然出了一点差错,时间和地点都不大对,但……她赶紧又问道:“姐姐,这里是哪里?”

    “这是我的家,在怀民街坊上,妹子,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忘记了自己是谁,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了么?”那女子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床前,望着姚玉茹,带着疑惑问道。

    “这里是长安么?”姚玉茹急切地问道。

    “当然是,”女子略带着骄傲地说道,“这里是长安城。”她随即丢弃了骄傲,关切地问道:“但是,妹子,你要告诉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你这样。”

    “我……”姚玉茹嚅嗫着说不出话来,她既为难,又觉得自己被眼前这个女子呵护得很舒服,她离开这样的宠爱很久了,甚至想就这么相处得久一些。

    “我看你身上没什

    么伤,如果有伤,我还担心你是被什么人伤害才这样的;你也不知道今天是那天,不知道此地是何地,你又这么的漂亮,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天上来的神仙,下到凡尘。”那女子笑盈盈地说,“幸好被我和我男人碰到,不然被恶人唐突,实在不是美事。”

    姚玉茹抱着薄被坐起来,对那女子说道:“姐姐,我不是神仙,但我也解释不清我为何会这样,我心里知道,但是说不出来。姐姐,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你帮我找一套衣服,我要离开这儿去办件事,办完了我再回来找你,你看好么?”

    那女子笑容略微收起,在床头取了一叠衣物,塞到姚玉茹的怀里,说道:“你不是神仙也好,神仙不应该没有衣服穿,这个道理我应该想到的。刚刚我本来想帮妹子穿上的,但那时你眼睛睁着,我多少有些害怕,便偷懒了。这套衣服是我还做姑娘时穿的,你别嫌旧和丑陋就好。”她站起身来,又说道:“我出去,你好穿。”

    那女子走出屋子,姚玉茹飞快地掀开被子,将内衣和裙襦穿了起来。衣服最下面有一把梳子,和一根长的杂色头绳,以及几样发饰,姚玉茹衣裤穿好,坐在床边,缓缓地梳发,结辫,将辫子盘在一起,用一根银簪别好。床下还有一双绣花鞋,她穿上也刚刚好。

    屋里没有铜镜,她稍微踌躇了一下,便这么走出房间,房间外是一个小院子,那女人坐在院子的一角手中仍编制着竹编,院中大部分地方堆积着竹子做的资材,小部分堆着一些竹子器具,除了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几乎没有落足的地方。

    “姐姐,我想走了。”姚玉茹对着那女子说道,“我会回来,还你的衣服。”

    “你穿着很合适,好看,比我以前漂亮多了。不过,你能找得回这儿来么?”那女子说道:“这里是东城的怀民街坊,我夫家姓梁,你要是找不到回来的路,打听一下,就说自己是梁余兰的妹妹,就能找到这儿来。我可不要你来还我的衣服,我要你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不过现在还没想好要什么。”她看着姚玉茹,有些捉狭地笑着。

    “我姓姚,名叫玉茹。”姚玉茹微笑着说道,“我不是神仙,但也能做不少的事,姐姐,你的愿望可别太难了。”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颔首作别。

    姚玉茹出了院子,走进到长安城的街坊道中,她随意选择了一个方向走了三四百步,走过了两个坊,这才停下来问路人,打听元觉寺的所在。问清元觉寺方位,她穿街走巷,来到元觉寺后院门对着的灰瓦巷。走到灰瓦巷的尽头,那儿是一片松林环抱的坟地,坟地一半整齐,一半破落。

    坟地边上有两三间快要倒掉的草屋,姚玉茹站在中间那个草屋的篱笆外,环顾四周,

    想起在姑臧城莲花寺清凉台上最后看到的那一幕,胡图澄猛地向后倒去,张延在前,赫连琴在后,手中各有刀兵,忽然出现在近前。

    她推开半掩着的柴门,两三步便走到草屋门前,伸手推门走了进去。

    胡图澄正坐着蒲团上打着盹,门扉的吱哑声吵醒了他,他抬起头来,望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心中有些茫然,开口说道:“姑娘,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

    姚玉茹在他面前坐下,她望着胡图澄,想要在他干枯得有如骷髅的脸上找出一点明晓的神情,她确信他并不认识自己,心中稍微挣扎,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赫连琴同样经历了姚玉茹所经历的一切,不同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她坠落的地方是一个潮湿而黑暗的地方,她卧在地上很久,视力与听觉逐渐恢复,慢慢地想起之前的情景。她下意识地去摸地上,想要找到自己的弓,摸了一会,除了灰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时候她惊恐地低声叫了一声,发现了自己赤身裸体,这使得她设法使自己更加快速地警醒转来。她爬起身来,在黑暗中也弓着身子,靠着一个木架子后面,慢慢观察周遭。木架上摆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坛子,这是一个很大的屋子,屋子里有许多排木架子,微微的亮光在另一侧透出来。

    赫连琴小心地朝光亮的方向移动过去,经过了十来木架子,然后看见了一扇门,光从门缝细细地透进来。赫连琴尖起耳朵听了许久,门外有许多声音,声音都不大,混杂在一起什么也听不清。她驱前两步,走到门背后,透过缝隙朝外看去。

    她看见门外是一条走廊,走廊一侧是扶栏,扶栏的尽头有一个向下的楼梯,走廊另一侧有许多扇门,几盏油灯点亮在墙壁上,灯光摇曳昏暗,但也足以看清这些。这时候她能听见楼下走动的人声,以及楼上不知哪一扇门后传来的男女说话的声音,吃吃笑的声音,以及偶尔传来一些不可言喻的声音。

    赫连琴十分为难,她脑子急转许久,仍是想不出法子来,不知怎么才能找到足以蔽体的衣裳,即便没人看见,她想到自己光着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恐惧和羞臊;她想到玉茹姐多半也是这番情景,心中更是焦躁。

    一扇门打开来,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快步地朝楼梯走去。赫连琴已经猜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她见那男人走下楼,心里犹豫了一下,仍然按住不动。又过了一会儿,那扇门内出来一个女子,抱着一堆什物朝楼梯口走去。

    赫连琴这时候飞快地打开门,尽可能地贴着墙壁,掩藏着身体,快步地跑了过去,在那女子还未转下楼梯之前,她已经闪进了那个房间,立即关上门,插上门扣。

    屋里点着好几盏油灯,比外面更亮堂。屋里

    有一张床,床上狼藉一片,一个柜子,一炉香,几个坐垫,一张妆台,一面镜子。赫连琴正要找寻一样可以蔽体的织物,忽听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传来,她心头一惊,想也不想,一个箭步扑到床边,拉起床单裹在了身上,随即她看见床的另一侧,一个女子躺在地上,头发散开,身体半裸,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显然,刚刚她在门缝里望见那个走出去的女子,多半是她错看了门,这个房间的女子并没有出去。

    赫连琴嫌那床单肮脏,她丢下床单,赤身走到那女子身前蹲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你别出声,我来找一身衣服,穿上就走。”

    那女子睁着眼,乜斜望着赫连琴,一动不动。

    赫连琴也不和她多说,起身在柜子里翻了一翻,里面有许多各色的女子服饰,她挑一套裙裾来自己穿上,大致整理了一下,又走回那女子身前,说道:“你的这身衣服,我借用一下,等我事情办完,我加倍地还你。”

    “不用还,你穿走就是了。”那女子颜色凄楚而恐惧,但努力挤出微笑来。

    赫连琴站起身来就要走,又想起许多疑问,便又蹲下来,问那女子道:“这里是哪里?”

    那女子略微有些吃惊,说道:“你人在这里,怎么会不知道,这里是百花馆。”

    “我是说,这是哪里,哪个城市?”

    那女子愈发的惊奇,她手肘撑着坐起来,说道:“这里是长安。”

    赫连琴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身体里的血液都断流了须臾,她愣愣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是那么的真实,不可能是她梦里臆造出来的,这女子和她周遭的一起,都在证实万事万物的殊不可解,她不自觉地跪坐在地上,喉咙干涩地问道:“那么,今天是什么时候?”

    “六月十一。”

    疑惑布满赫连琴的脸,她想了许久,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什么都不对。最重要的是,先自己一步的玉茹姐此刻到了哪里,她个性比自己要含蓄得多,她怎么去抢得一身衣裳穿上,她要活跃在外,才能让自己找到她。

    她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忽然想到,此时此刻,祁宪还活着。

    赫连琴对那女子说道:“我有一个忙要你帮,毫不费力,之后我也帮你做一件事,不论有多难,用作交换,你看好么?”

    “好。”那女子点了点头,脸上柔和而平静得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