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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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恶土上的挣扎

    姑臧城中,在莲花寺的清凉台阁上,胡图澄盘膝而坐。

    他对面是被丝绳绑缚着双手的姚玉茹,姚玉茹也坐着,她面色极为憔悴,眼神中仍然透着愤怒,身体瑟瑟地颤抖。

    姚玉茹身后站着两名押送她来的阳平公府的内侍,秘书监朱肜坐在胡图澄和姚玉茹的中间的一侧位置,像是两名弈者的观众。

    清凉阁中另一侧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长台,长台上摆放着一个人的躯体,由一块白布完全覆盖住。

    朱肜先开口说道:“天气虽然已在转凉,但阳平公的遗体保存依然很成问题,运走还要两三天时间准备,途中预计也要花上十来天,这件事很难,全要仰仗师尊了。”

    胡图澄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还有就是姚姑娘,她刺杀了阳平公,但不肯认罪,我和李准商量过了,也问过姚将军的意见,一致认为应该交给师尊,由师尊来设法处置。”

    胡图澄又点了点头,仍是不说话。

    朱肜有些不安,他觉得胡图澄应该说点什么,而不只是点头,又说道:“师尊这边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我开口,我一定尽力协调。”

    “吕光呢?”胡图澄开口问道,面容凝重。

    “姚将军正陪着他回到红柳营,师尊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死后仍然会被送到这里来,往红柳营走一遭又是何必?”胡图澄看上去并没有好恶的表情,但依然流露出少许的不满。

    “这是姚将军的意思,他……认为应该这样。”朱肜挤出笑容,讨好地说道。

    胡图澄抬了抬手,这是送客的手势,朱肜虽然有些尴尬,但也立即站起身来告辞。胡图澄抬了抬眉毛,表示还礼。

    朱肜和两名内侍走后,房间里只剩下胡图澄和姚玉茹两人,胡图澄安坐良久,起身上前为姚玉茹解开了手上的绳索,然后慢吞吞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他又默然一会,开口说道:“阳平公当然不是你杀的,但这会成为大家所周知的事实。”

    姚玉茹抬起头,压抑着着愤恨之情,平淡地说道:“你是个帮凶。”

    胡图澄轻轻摇头,说道:“我当然是,但我也可以不是。你忘记了,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从我和你谈过那件事之后,我甚至没帮过姚苌做些什么了。”他的语气也尽量平淡,但难掩其中的焦灼失望情绪。

    “你伏击了郑柯。”姚玉茹说道。她不那么确定,只是猜测。郑柯失去联系是后面事件连续变坏的关键一环。

    “他之前在榆中射了我一箭,我不过是还以教训而已。你放心,他没有死,只是被我暂时禁锢起来,待时间一过,他自己就可以脱身。”

    姚玉茹挺直了身躯,语调有些颤抖地问道:“在榆中你上一次来找我,说那是最后的机会,而我放弃了,现在呢?”

    “只要我活着,就可以。”胡图澄说

    道,他稍微欣慰,露出狡黠的愉悦来。

    “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个幻象?”姚玉茹问道,“这和发疯了的人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疯,你也没有疯,回到那一天后,你会带着所有那一天的未来的记忆,与其说是记忆,毋宁说是教训更好,去做对的选择,让你自己感觉更好,让这个世界更好,这是一种眷顾。”

    “是谁对谁的眷顾?”

    “是知子也没有触及到的神秘,对我的眷顾,而我将它分享给你。”

    “也许仍然只是一种疯狂。”姚玉茹执拗地说道。

    “我不用再向你陈述你现在面对的情况有多糟糕,这看起来像是我在威胁你;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即便我们回到过去,纠正了一些错误,未来仍然还会变得更坏,这个世界是一片恶土,只会结出恶的果实。我们所相信的,所希望的,所努力的善,看上去只是错觉、幻象的挣扎与自欺。”

    胡图澄语气比刚刚更加的淡然,但他的话却显然是充满了情感的,这构成一个巨大的反差,像是一个巨大穹顶下的完全空旷。

    “既然如此,那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姚玉茹完全能感受到胡图澄的消沉,她摇着头问道,既是问胡图澄,也是问自己。

    “因为我们是人类。”胡图澄答非所问地说道。

    “那一天以后我们所看到的,所经历的,它们都到哪儿去了?”姚玉茹又问。

    “它们未曾发生过。”

    “那我们何以记得,因何而记得?”

    胡图澄沉默下来,他有些恼怒地看着姚玉茹,思量着该如何回答她无休无止的问题;她的问题不止是无休无止,更是难以逃避的。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问道:“你非要弄明白所有的事情之后才做决定的么?”

    “我只是想分清真实和虚幻。”

    “我觉得有必要要你先理解真实是这样的。”胡图澄深沉地望着姚玉茹,“他们要我做这样的事,使你承认你谋害了苻融,你要知道,这毫不困难。”

    “我不会承认的。”姚玉茹不那么肯定,但语气坚强。

    胡图澄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纠缠下去,而是继续说下去:“在我那么做之后,你会认为是自己谋害了苻融,对你来说,是你挥出的一刀结果了苻融,那就是真实的。”

    胡图澄有些生硬而为难地这么说,他觉得不论怎么说都像是在诱迫姚玉茹做不得不如此的选择,而实际是自己必欲取之的谋划;很大程度上,这是真的,檀摩加若在未来某个时间点会和他再次撞上,就在他下一次回到长安之时。那将会是他的死期,或者说并不是死,是湮灭,除非他可以在上一次就解决这个问题。

    胡图澄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接下来的痛苦,会超过你所能承受。你将会被送到长安去,在会审的众目睽睽下承认你的罪

    行,从你怎么产生想要杀死苻融的念头开始,所有的准备,与你合谋的人有哪些,你会都说出来,就好像这些确实都存在一样。你和你的全家都会被斩首,包括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姚苌也会因为你受到一些牵连,但那微不足道,至少和他同时所取得的相比微不足道。”

    听到兄弟姐妹四字,姚玉茹仿佛被抽了一鞭子,身体一下子佝偻下来,面如死灰,凶狠地瞪着胡图澄,声音暗哑地问道:“你非得要这么做么?”

    “我不必这么做,但这取决于你。胡图澄有些泄气地说。他希望立刻回到那一天去,本来以为这很容易,没想到已经拖了那么久。

    “每个人遇到这样困境的时候,都会但愿自己有这个机会,但他们没有,”胡图澄继续说道,“你有,这是你的幸运,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我知道这很难得,所以我很犹豫,唯恐辜负了它。”姚玉茹说道,她镇静下来,目光变得柔和。

    胡图澄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散开来,像是糖的甜味,这感觉对他而言完全陌生,可也恍惚是与生俱来的,就如同他自己莫名其妙地说出我们是人类那句话一样。但他不确定她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表明了她愿意还是不愿意,于是加重了语气又问道:“你已经同意做这个交换了么?”

    “我跟你一起返回到某个日子去,帮助你杀死某个人,然后,我们各行其是,我不欠你什么,你也不能让我做得更多。”姚玉茹说道。

    “我们也可能死在那个人的手中,檀摩加若。”胡图澄说道。

    “那会怎么样?”

    “后面的这些事情仍然会发生,只是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

    姚玉茹拢了拢头发,说道:“这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是同意了?”胡图澄问道。

    姚玉茹想了想,问道:“我可以带去什么?”

    “什么也没法带去,可以过去的只有身体发肤而已。”胡图澄感觉到了些紧张,他宁愿答应姚玉茹可以带过去更多的东西,但这是做不到的。

    “至少我可以带着记忆。”姚玉茹说道,她想再确认这一点。

    胡图澄松了口气,说道:“当然,否则我们过去做什么呢?”

    单单就某些事情的改变而言,姚玉茹认为自己会感到喜悦,或许是并不那么自信,但总归是喜悦。回到过去,改变希望改变的事情,也许会同时改变另外一些事,带来新的麻烦,新的挫折,新的绝望,这是可预计的,但大概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甚至或许会死在那个她一无所知的檀摩加若手中也不比胡图澄所警告的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糟糕。至少,父母弟妹们将会平安无恙,她自己忽然失踪,人们上一次看见她还就在家中或附近不远的地方,但忽然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就好像舅舅那样。失踪的

    背后是有其长期蓄积的,并非突然发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没人看见而已。

    在活得像一个完全新鲜的人和被檀摩加若杀死之间,如果可以,姚玉茹想要记得一部分事情,而把另一些事情忘掉,记得一部分人,忘掉大多数人,但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奢望。

    她想了又想,好像在一个极高的位置,俯瞰自己走过这许多时刻。在天水城下阳光与阴影之间跃马闯入幻境,在童子和弈秋之间为难;跟着父亲与一群人到山中打猎,和吕绍斗嘴说白狐的故事,夜里各怀心事地走在齐腰深的草木间,举着火把细看伏羲残垣;追击白狐的过程中吕绍被一支羽箭射中,遇见陈冉陈闵兄弟;走在雪线之上的山路上,又冷又饥,和张延迎面遇上,两人并马走在一起说着话。猛然抬头,望见一只老虎,自己和张延一起将老虎射杀;进入进山的隧道中,坐上潜入水下的龟船,再乘坐冉冉之梯登上云中邬,宋衍的机关人,郑柯的飞翼,自己居然用飞翼飞上了天,那是真实的,还是在做梦?还有黑夜中的火气球;和葫芦架下,与赫连琴双目相碰的那一瞬间,相拥抱的那一片刻,温柔而馨香的感觉。

    还有才刚刚能走路的未未和已已两只小豹,它们磕磕绊绊地走,撩动她的心扉。

    除此之外,她宁愿都忘记。

    她回味着这些想要记住的,避开那些想要忘记的,并且开始憧憬以过去某个时刻为起点的新的未来。未来好像是有许多绮丽的花与草,各色的香料,可以供她挑选,调配出妙绝的香水来。

    她猛然一惊,她看见自己容颜飞快地褪色,变得面目模糊而可憎,就好像变得老去的妈妈那样。在时间这条灰色的线上,这几乎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就像胡图澄说的那样,即便可以纠正一些错误,未来仍然会变得更坏。

    “我同意。”姚玉茹说道,同意把这一切都抹去。

    下午,吕光的尸体被送过来,他身上别无伤处,只有在胸口被刺了一剑,在肋骨的缝隙间深入心脏。

    姚苌身披着看起来完全不必要的全身重甲,手按在剑柄上,不怀好意地乜斜望着坐在胡图澄身边的姚玉茹,像一头熊。他没怎么说话,带着胜利者的倨傲和冷淡,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已被彻底抛弃,他所赢得的一切只是虚空,并不真的存在。

    胡图澄边查看吕光身上的伤口,边对姚玉茹说道:“杀死吕光的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他一定是个剑术高手,所以才可以在吕光的铠甲缝隙中刺入;但那人也当场就死在侍卫的刀剑下,因为好汉也难敌四手。”

    姚玉茹知道他在开玩笑,揶揄本来要给自己编造的供词,她丝毫不觉得好笑,心中不住地想,那会是真的么,他真的可以让自己承认是刺客么,如果可以这样,怎么知道回去昔日某个时刻的长安是不是也纯粹在头脑中虚造出来的呢?

    即便是疯了,也应该选择稍好一点的疯法,她想,笑着点了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