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328章 牺牲者

    苻融亲自上前请姚玉茹坐下,坐在他的对面,刚刚吕光坐的那个椅子上,然后坐回自己椅子,深沉地端详她,想要在她脸上找出什么她值得信任或相反的痕迹来。

    姚玉茹不喜欢离地很高的椅子,即便这椅子脚并不高,但比地面高多了。她更喜欢如通常的那样一样跪坐在在垫子上,哪怕站着也好。但苻融坚持这么做,他有一种安静地令人服从的魅力,这魅力也许来自他儒雅的气质,也许来自他令人畏惧的身份。她坐在椅子上,脚略微有些悬着,令她更加感觉不安,双手紧紧地把住椅子的扶手。

    她看了一眼苻融身后站着的那人,身材高大,表情严肃,他没盯着自己,而是警惕地盯着帐篷的帷幕处,像是一旦那里有人闯入,他就会猛地冲过去一样。他留在这里而不是随着吕光和姚苌等人一同离开,不言而喻地说明了他的重要性。

    苻融盯着姚玉茹看,她也看着他,觉得这个显贵的人眉宇间的哀愁更浓厚了,她情不自禁地想,原来身居这样高位的人也有掩饰不住的难处。

    苻融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姚姑娘,知道自己刚刚闯了多大的祸吗?”

    姚玉茹有些意外,又有些迷糊,她没想到苻融会说这么一句,这句话的语气显然代表着轻微的责备,但却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而不是真的问这个祸事究竟有多大;这语气像极了许多年前姚竞的口吻,又和父亲的责备略有不同,带着若干幽怨和关切。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苻融,心想,他是相信我的话的,或多或少。

    苻融见姚玉茹没有说话,又用肯定的语气对她说道:“你闯了很大的祸。”

    “闯祸的人刚刚出去了。”姚玉茹鼓足了勇气说道,“你放过了他,我是来制止他的。”

    “制止?你要靠什么来制止?”苻融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揶揄。

    “我来揭发他的阴谋,在事情真正发生之前,事情没有发生,所以是可以制止的。”姚玉茹说出这句话,忽然心里产生了极大的迷惑;对自己身处在这里,面对这样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的前因后果,感觉到周遭一切都并非真实,甚至十几天来自己所经历的种种都并非真实,一切只是躺在天水姚家老院子自己的床上的臆想而已;如果那才是真的,我就承认自己已经全然疯了,这些天来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她问自己。

    “真的这么简单么?仅仅是有人认为自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跑去告诉别人,认为这样就可以阻止灾祸的发生。”苻融疲惫地微笑,“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那么多灾祸发生,是因为没有人提前预知,没有及时地告诉关键的人吗?”

    “当然。”姚玉茹觉得眼前这个人说话的语调古板极了,同时又令人亲近,他是一个相信他自己说的话的

    真诚的人,“这是不言而喻的道理;不知道而放任事情的发生,是无可奈何的,但知道了还不改正,就不可理喻了。”

    “反过来说,如果本来并没有灾祸要发生,但是示警的人跑去告诉某人,说灾祸即将发生,这灾祸是由另外一个某人引起的,除掉这个人就可以预防灾祸;但你其实并不知道有没有灾祸将会发生,甚至你明知不会有什么祸事发生,但如果某人听了你的话,倒是会产生真正的灾祸。”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姚玉茹心中一沉,她懂得苻融的话的含义,这是在指控她撒谎肇事,而她能怎么辩白呢?她原本只是想找吕光示警,但吕光将信将疑,将她推到了阳平公苻融的面前,而她也没料到在这里遇见了姚苌。

    “也许因为这个示警的人本人就是灾祸。”苻融语气平稳地说道,带着些焦灼的情绪。

    “我不明白,殿下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姚玉茹把殿下两个字念得格外重,没有别的目的,这使得她自己找到了一点真实感,如果不是吕光的纠正,仅仅是在天水自己家中的狂乱遐想,她不大想得到这个称谓。

    “如果你这时候不在这里,我便什么也不会去做,你所警告的事情就会发生么?”苻融问道,脸上的表情稍微有些收紧,好像这是一个正经的疑惑。“而你来了,我大概非要做点什么,不论这是按照你提供的消息正面来做的,还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做,总之我要做点什么,你所警告的事情,才有可能不会发生?比如说,吕将军和我可以好好地活着,一个前往前线,一个返回长安。”

    “我还是不太明白。”姚玉茹心想,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但她没有流露出来。最初苻融的语调所拉近的距离现在疏离开来。

    “你是姚襄的孙女,又是赤亭戎的神官,我应该对你保持尊重,但我禁不住想,你是为了报复而来。为你的祖父死在我兄弟的手中而来报复。这听起来有些荒诞不经,毕竟二十多年都过去了,姚苌和其他姚氏在本朝的治下活得很好,报复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但也没有更好的解释;而你用的法子,正和许多年前某个人曾用过的手法如出一辙,令我恐惧。”苻融语气中的焦灼越发分明,两人之间变成了审讯的距离,他在宣告对姚玉茹的指控。

    姚玉茹不知道苻融在说什么,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了;他或许对吕光或姚苌产生了些许的怀疑,但他显然最怀疑的还是自己。

    她镇静下来,说道:“殿下,我是为了挽救赤亭戎而来,不是为了陷害姚苌,也不是为了让你免受他的伤害,我来之前甚至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如果殿下肯采取一些措施,使自己免于被什么人伤害,吕将军也免于被什么人所伤害,最好什么事情都

    别发生,我赤亭戎也自然就平安无恙,这是我奔波到此所为的目的。”

    苻融脸色更加冷峻,缓缓说道:“什么事情都别发生,可是你刚刚播下的猜疑已经在众人心中生根了。什么都没发生,这是最可怕的说法。什么都没发生,事实上是,什么都可能会发生,就在此时,或今天晚些时候,或者明天,以后的几天,几个月里,几年里,很多人会因为你带来的消息而丧命,相比起来,你现在所说的话不要说是假的,哪怕是真的,也没那么重要了。”

    姚玉茹感觉嗓子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她有些后悔让赫连琴没有跟随进来,有她在的话,即便她不能说什么,自己也不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苻融眼神复杂地望着姚玉茹,有些同情,有些厌恶,又有些痛苦,说道:“你真的没有撒谎吗?”

    “我没有!”姚玉茹失声说道,她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苻融的话超出她的预想许多,苻融说的这些话,她听得半懂不懂,脑子乱做一团,除了这三个字之外,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么,也许你只是一枚棋子,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苻融厉声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我不是谁的棋子。”

    “谁信?”苻融抑制着怒火,沉声说道。

    姚玉茹怔怔地望着苻融,由先前儒雅沉着的形象完全变作偏狭执着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也算是常事,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殿下不信,愿任凭殿下发落,”她抬起双手合在一起,做出受缚的姿势来,“但愿未来发生的事情和我说的有所不同,不要证明我是对的。”

    “你宁愿死,也不肯说真话么?还是,你本来就预计了死谏这条路?”

    “是真还是假,只有留待未来检验。我可以死,只是但愿当殿下发现做错的时候,能勇于改正错误,不要任由错误不断变大,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苻融眼睛有些发红,他偏过头去,不让姚玉茹看见,说道:“昔日春秋时,楚庄王命令群臣取下缨冠,放过了黑暗里调戏他妃子的唐狡,不是因为唐狡没有过错,是要笼络将士的心。而我不能相信你的话,是因为在许多年前,有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却杀死了成千上万的勇士,她的一番谎言使本朝兄弟相残,动荡二十几年,死亡以数十万计,搅动的风波迄今都无法平息。她的名字叫肖蓉,你根本不会听过她的名字,但你生活在她创造的巨大谎言中,即便已经过去了许久。”

    姚玉茹没听过唐狡的名字,但听过楚庄王令群臣绝缨的故事,懂得背后的寓意,她的确没听过肖蓉的名字,但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陷入绝望的心里油然生出好奇来,想要问问苻融,肖蓉是

    谁,她撒了个什么样的谎。

    她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来。

    苻融接着说道:“你或许出于无知,或许是由人唆使,搅动了此间的风波,也要由你本人来平息。”

    他转头对身后那人使了个眼神。

    那人走到姚玉茹面前,他轻拍着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那人望着她的眼神和蔼,甚至还有一点捉狭的微笑。他空着手,姚玉茹想,他这是要扼死我,来安定刚刚在这里的人们的心,尤其是姚苌的心。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她心中又慌乱,又担心赫连琴等下知道自己死了,要和这个人拼死,她打不过这人的,何况是和军营里几百上千人打;她又想到张延也设法潜入了这里来,他已经没那么喜欢自己了,连累他玉石俱焚在这里,心里不由得万分后悔,恨不该来到姑臧,恨此时开口求饶已经太晚。

    苻融站起身,走到那人后侧,对姚玉茹说道:“你闯入到一个混沌的格局里来,你说的话使你成为牺牲,我没那么多精力分辨你说的是真还是假,只能这么简单地处置。你说你的初衷是为了拯救赤亭戎,我答应你,今后我把它当成是自己的亲族一样保护,绝不容许有人摧残肆虐它。”

    这话并没怎么安慰到她,姚玉茹像是被按住自己肩膀那人入了魇一般,溺在恐惧的深潭之中,有许多话要说,但说不出来。

    那人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中,对姚玉茹眨了眨眼,猛然转身,手臂挥动,银光一闪,一闪的同时,他身体已经离开了原先的位置。

    苻融觉得眼前一花,楞了一下,感觉像一阵风吹过而已,但他的脖子已经被划开一条细细的口子,鲜血喷薄而出,飞溅在姚玉茹脸上以及身上,使她成了血人一般。苻融疑惑地望着姚玉茹,满心疑惑。

    那个人在他背后将轻轻推了一把,苻融顿时失神,踉跄着朝前倒去,扑在惊呆了姚玉茹的身上,颈中继续喷出的鲜血把姚玉茹的裙襦染得通红。

    匕首被塞在姚玉茹的手中,那人身上一点儿鲜血也没沾上,他和煦地微笑,神情自若地朝帐篷外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