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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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死生师友

    十几天前,在建初寺外不远的一家民宅院门口,端木宏一把推开张子平,对对面已经受了伤的剑士顾渐说:“我要和你比剑。”

    更早时顾渐已说过,今天不比剑。是因为比剑讲究礼数,不可做生死之搏,但他跟踪魏无忌,就是要找出潜入建康的秦国大臣是谁,一人面对四人,只能做生死之搏。而顾渐贪图杀死魏无忌,被张子平偷了个空隙刺伤,败局已定,他这时回过神来,斜退半步,对端木宏问道:“你真的要比剑?”

    “端木兄弟,你别胡闹。”张子平怒道,他不满地爬起拾剑。在刚刚的位置,他可以把顾渐刺伤更甚,甚至可以一举结果了他的性命,但端木宏这么一撞,他和顾渐差不多回到了平手的位置,即便顾渐腋下受了他的一剑,但显然不有大碍。

    端木宏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对张子平躬身为礼,说道:“梁大哥,我想借你的剑一用。”

    张子平不自觉地将手中剑握得更紧,说道:“端木兄弟,你快让开,这事非同小可,玩笑不得!”

    端木宏当然知道这不是玩笑,地上躺着的魏无忌尸体已经足够说明此刻的非常,但他眼见顾渐受伤,他不出手阻拦的话,顾渐必死。他不想传闻中用剑的高士就这么死去。

    “梁大哥,我和他比过剑之后,再听凭你处置吧。”端木宏挡在顾渐的前面,他甚至背对着他,向张子平讨要钢剑。

    “梁兄弟,你让他们比过吧。”苻坚在后面,语气和缓地说道。

    张子平轻轻摇头,他见过端木宏的剑法,虽然也算是奇诡,但比自己仍有不足,而刚刚他与魏无忌联手对付顾渐,也差池失手,端木宏一个人对上顾渐,必败无疑。

    他心里这么想,但不敢违逆苻坚,也稍有些恼怒端木宏的搅局,他觉得有必要让这个小子受点儿教训才好。既然是讲究礼数的比剑,顾渐受了端木宏的恩惠,比剑时自然也不会骤下黑手。他连这一层也顾虑到,这才把手中剑气哼哼地递给端木宏。

    端木宏有在丹阳郡城中与崔泽的交手经验,知道钢剑沉重,不比自己的桃木剑好用,决心和往常的剑式反其道而行。他将剑握在手中,轻轻挽一个剑花,以剑柄对着顾渐做个起手式为礼。

    顾渐点头,也做了个相仿的起手式。两柄剑各自剑尖对着持剑人自己,这么停留短短一瞬间,便只见两柄剑飞快地游动起来,像两条惊龙在云中你追我逐,顾渐和端木宏宛如两个驭龙者一般,不是他们在使剑法,而是他们随剑起舞一般,和先前顾渐与张子平和魏无忌的斗法全然不同。

    张子平在一旁望着,看得心惊。他先是觉得两人剑法怪异,随即才觉得先前那自己和端木宏斗剑的法子是全然不同的路数,自己用剑是杀人,端木宏和

    顾渐所比的剑法,更近乎剑自己具有了生命而生出的意念,使剑的人反而是附庸一般。

    这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此时张子平趴在地上,生命已经流走了十之八九,他最后一点神智顽固地保持着耳目清醒,他知道自己对苻坚的忠诚已经走到了阳世的尽头,今后他再无牵挂,只想最后看看端木宏这时会怎么做。

    端木宏手中剑指着骑马的中年人,脑子里乱做了一团,不知是该立即上前刺此人于马下,还是救回张子平再说。对方说的话他也听进去了,疑惑难道真的是张子平借着交付金子的时候意图制伏对方才导致对方遽然出手反击的?

    他举棋不定,首鼠两端地不知所措,身边于宜侧过身子对他低声说道:“他们不是劫匪,这是个幌子。”端木宏心中恍然大悟,可依然不知该如何,也低声问道:“那我们该如何?”

    “你攻我守。”

    “好。”

    端木宏脚下一蹬,便朝刺死张子平那人冲去,只听耳边嗖嗖之声,已有三四支箭朝他射来,他毫不理会,只管向前直冲到那人的马前,到近前两步,挥剑便去斩那人的马腿。

    那人拔出短刀,一边打马起跑,一边朝端木宏砍来。眼见他将要砍中端木宏的肩胛,端木宏却忽然身子一塌,贴地打了一个滚,从马腹下穿过,在另一边站起身来,将手中剑狠命地斩在那中年人右侧大腿上。那中年人大吼一声,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抱着大腿在地上打滚。

    端木宏起身毫不停留,步伐飞快地穿行在马匹之间,手中剑尖乱点,瞬间便刺中了为首那人身后的三四人的腿部,又有好几个人怪叫着跌落下马来。

    “我来对付这家伙,你们去把那边,拿下那边的人!”一个人在马上喊道。拦路的骑马者飞快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朝苻坚那边奔去,一部分留在原地,下马朝端木宏围过来。

    跌落了骑者的马匹乱跑,落地地伤者呻吟者爬在一起,继续拿起手中的刀剑。端木宏这边面对这对方三人,呈品字形将他架在中间,他余光瞥见苻坚抽出佩剑,谢熏横握着她的竹棍,与今天才加入的那个女子站在一起,于宜挡在他们身前。

    端木宏不知道于宜会些什么,但对他十分放心,他觉得如果早就是这样该多好,张子平大哥便不会躺在地上,看上去已经去世了。

    他手上挽了一个剑花,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那个人,那人三十来岁,手中握着一柄式样古朴,厚重的长剑。另外两人他先前已经飞快地瞄过了,一人握着一根长铁尺,另一人握着两把匕首。

    先前被端木宏砍伤大腿的那个中年人已经被其他人扶起来,托着重新上了一匹马,立在十余步外,恨恨地望着端木宏。

    手持长剑那人冷着脸,朝端木宏走来,走到近前两步,挥剑

    朝端木宏横扫过来,只听得风声雄浑,来势威猛。端木宏先见那人手中剑比一般的长剑还长,使来宛如棍法一般,心中一惊,心想,这不是传闻扬州剑士秦升的剑法,怎么会在这里?他先前随季子推入建康,预备好了要在京口去拜会秦升,但被诸事打乱,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一般。

    端木宏心中想着这些,脸上有些发烧,血管突突地跳,阳光明媚,乱花迷眼,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他想也不想地抬剑便去格挡,噹一声清凉的响,他的剑飞上半空,随后他才感觉到虎口发麻,手臂被震断了一般。

    长剑在距离端木宏腰间一寸的地方猛然收住,剑锋甚至割破了若干丝绦,对面那人有些惊愕地望着茫然无措地端木宏,目光似乎是在责备说:“你怎么会这么愚蠢?”

    端木宏脑子里也是糊涂的,他明白对方收剑的用心,但他不懂得片刻前自己为何选择了毫无用处的格挡,那是他学剑后一辈子也不会去做的事,更别说对上以剑作棍使的对手。

    “承让。”端木宏笨嘴笨舌地这么说道,这时飞起在空中的剑才掉落下来,跌在十余步外。没有了剑,他还可以做什么?

    “承让的是我。”对面那人纠正端木宏的话,他退后一步,又站成马步,收剑在后,口中说道:“又要来了,你小心。”

    话音未落,他的剑又如长棍一般带起一阵风,直朝着端木宏面门扑来。

    没了剑端木宏反而毫不费力地避开这一记,他余光望着落在远处地上的剑,心中矛盾极了,又想立即奔过去拾起剑来,又怕拾起来后这里又成一场杀戮。

    另外两人各自挥舞兵器朝端木宏身后逼来,他们虽然逼近,但并不动手,只是让端木宏在长剑面前腾挪的空间变小。

    端木宏又避开对方劈来的两剑,他长身而立,听着对方已气喘吁吁,心中既迷惑,又敞亮,他觉得自己就站在一扇门的前面,好像在等待着某个时刻的来临,等待这扇门打开,等待一个答案告诉自己什么才是对的。

    “秦兄,快使你的杀招,你这么打下去,吃亏的是你。”一个人在旁边催促提醒道。

    长剑的招式立即便有了变化,不那么直来直去,而是有留力,有变式了,端木宏顿时觉得剑式紧密复杂起来,眼见再有几下,他就要躲不开剑锋的横扫了。

    端木宏知道,他知道在绝望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他怅然若失,他要等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别的他不知道的什么。他不明所以地朝后看去,远处于宜仍和骑马的人对峙着,那里两边的人都看起来没有动手的意思,而是在等着他们这边决出胜负来。这使他稍微安慰。

    我可以再等等,再等等,等待启示和变化的出现,他这么想着;同时又避开对方斩来的两剑。

    一把

    匕首在适当的时机忽然悄没声息地朝端木宏后颈递来,这时长剑在胸前正从下向上撩来,这是一个被仔细选择,深思熟虑的配合,看上去他不论做任何闪躲也无济于事了,区别是挨上一下还是两下都挨上,任何一个都是致命的伤害,他不可能从那中间活过来。

    空气仿佛停滞了,端木宏闭上眼,他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闪避,他好奇会迎来什么。

    长剑重重地劈入端木宏的身体,将他从腹部下端向上剖开,斩断了三根肋骨才停下,匕首运行完了原先的轨迹,在端木宏的颈骨右切左出。

    端木宏双手环抱住长剑,僵立在原处,血如布帘般地从他身体裂开的缺口滴沥而下。

    他面前的那人手握着剑柄,颤抖着松开,双手捧着自己的胸腹,佝偻地侧倒在地,鲜血从衣服下面喷涌而出。端木宏身后也有一人轰然倒下,他手中握着匕首,正是他挥动匕首切向端木宏的后颈。他的头不可名状地向后耷拉着,像是有把匕首以他斩向端木宏的后颈的方式切过了他的脖颈。

    端木宏仍然站立着,有些恍惚,有些事情因看见而显然,但更多的事情并不明白。他感到两件铁器划过了他的身体,但一件留在了他身体里,就是前面这把长剑,对他造成了根本无法施救的重伤;同时也杀死了使剑的那人。但另一件匕首却只是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没有感到痛疼,也没有伤害,好像他的脖颈是个虚空一样;同样也杀死了袭击他的人。

    胸前这一剑足够一个人死一次,端木宏能感觉到生命力的快速流失,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但他奋力站稳,挑衅地转身,面对着三四步外手握着铁尺的那人,一手抱住长剑使它不至于跌落,另一只手臂张开,朝那人走近一步。

    他走近一步,那人便胆怯地退后一步,他又前进一步,那人面容恐惧到了极点,干脆朝后跑了开去。

    骑在马上远远望着的那个中年人撮手在口发声唿哨,率先掉头而去。他一走,别的人也飞快地骑着马向各个方向遁去。还能行走的伤者也尽量落跑了,路上只留下三具尸体,其中一个是张子平,另两个便是联击端木宏的这两人。

    苻坚跳下马,朝端木宏跑来,在他倒下前扶住他,将他缓缓地放平。谢熏哭着跑来,她的脸好像皱成了一团,淡妆被泪水冲得宛如揉碎的花。

    于宜仍然走在后面,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般的坦然,而甘璎则是困惑又担心的,她觉得一切都怪异极了。

    头枕在苻坚的手臂上,疼痛在端木宏身体里燃烧,这使他又畅快,又昏昏欲睡,一再地闭上眼睛,苻坚一边掐他,一边在他耳边勉励他不可睡去。

    端木宏用最后一分力气睁大眼睛,一直望着谢熏梨花带雨般伤心欲绝的面容,觉得她沉静的时候

    很美,哭泣的时候也很美;这是她真情流露的时刻。他忽然意识到谢熏并没有过十分开心的时刻,即便微笑的,也是有节制的,强作的。这真是他太大意的遗憾。

    我不会死的,他想起师父张昭成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你就是死亡的本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