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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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坠落

    张子平和衣抱剑睡了一夜,早上起来也有些鼻塞,喉咙里有些许的痰意,他心知这不大妥当,但此时此地也无法可想,只能勉力支撑住。他服侍苻坚穿衣洗漱,用了早餐,这才出门一一把其余个人叫醒,预备上路。

    他敲谢熏的门时,门飞快地打开,张子平只觉得眼前一花,开门的是谢熏,让他眼花的是站在谢熏背后的一个女子,那女子容颜清丽,柔媚动人。张子平一惊,还未开口,谢熏先说话道:“张大哥,这是先前我们说好一起走的甘璎,她在下邳时没赶上我们,到这里终于赶上了。”

    她这一说,张子平也略想起确有此事,只是这人此刻显得来得突兀,似乎又为此事的困局增加若干复杂的因素,他不好说反对,只能鼻子里嗯的一声,点头和谢熏致意,便掉头去敲端木宏和于宜的门。

    “他不喜欢我。”张子平走开之后,甘璎对谢熏说道。

    “他要保卫苻大哥。”谢熏语焉不详地说道。昨天晚上她对甘璎说这两位秦国的官员都是秦王的宗室,一个姓苻,一个姓张,但具体是谁没再细说了。

    她们两人略作收拾,便下楼在客舍门外的空地上等待,很快苻坚与张子平,于宜与端木宏也到了。众人见到一个陌生女子陪在谢熏身旁,稍感惊讶。等人来齐,谢熏便向各人介绍这是她新结交的姐妹甘璎,一起往长安去。

    苻坚和张子平都觉得此举唐突,但甘璎看上去只是弱质女流,大概不会增加新的危险,也就不以为意。端木宏先前在下邳酒家里为甘璎的表演所撩拨了一下,心中如猿猴一般跃动不已,但这种热情一会儿也就过去,之后只觉得自己在喜欢谢熏的时候还为别的女子动心,十分荒唐;哪怕于宜用据称是这个女子的香囊来诱使他,他也没有再入彀。反而是于宜,他开始没怎么觉得这姑娘有趣,是谢熏递来这姑娘的香囊之后,他的意才陡然地乱了。

    谢熏在下邳时就为甘璎向张子平讨要了一匹马,甘璎没来,这匹马便由于宜一直牵着,跑了两三百里。在这里顺理成章地交给甘璎,甘璎追赶他们时所骑的马只好送给店家。

    整饬一番后,张子平给众人交待从梁阳启程后下一处的落脚地在哪一个驿亭,做如何的休整,众人便再上路。苻坚和张子平、端木宏走在前面,谢熏与甘璎骑在中间,于宜仍是落在最后面。

    行不多远,只听前面道路上啪的一声响,循声看去,却是一只鸟儿坠落在地。

    苻坚心中一沉,对张子平说道:“这事不大吉利。”

    张子平叹息一声,说道:“否极泰来,还能不吉利到哪儿去呢?”

    苻坚揪然不乐,唔了一声,继续行路,路过坠鸟时,不自觉地将缰绳朝另个方向拉。张子平倒是下马来,用匕首在路边刨了个坑

    ,将那死去的鸟儿深深地埋下,这才上马继续赶路。

    谢熏在后面和甘璎行了一会儿,思前想后,觉得始终瞒不过,对甘璎说道:“我不该骗你,前面行着的那两位,不只是秦国的宗室,而是我称作苻大哥的那一位,便是大秦天王苻坚本人,另一位是他的贴身侍卫张子平大哥。此时在长安城中的那个天王苻坚,才是个假的。”

    甘璎哦了一声,似乎不是很惊讶,谢熏先前说的许多话都在昨天见面时承认是撒谎了,不多这一件。她在想别的事情,有感而发地说道:“自称爱我,我也爱着的那个人,有一天忽然对我说,他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因为他是另一个人,所以他就不再喜欢我了。从那以后,我就对这类故事没了兴致,再奇诡也不过别人的故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甘璎说这话时的苍凉语调让谢熏深受感触,她一边觉得鼻子发酸想哭,又觉得的确万事万物都了无生趣,与己无关。她看到端木宏的背影,觉得端木宏喜欢的人未必是自己,他是带着他先前的故事走进自己生命中的;想想拖在后面的于宜,虽说他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自己,可他喜欢的原因也似乎另有缘由,并不是因为自己。

    自己是谁,谢熏有些痴迷地想。

    “爱”这个字在甘璎口中吐出来,十分的自然而然,不像谢熏表达同样的意思常用的“喜欢”这个词那样委婉含蓄,听起来更能够表达情感的浓烈而不是矜持的意味。两相对比之下,谢熏更喜欢“爱”这个字,这个字能够表达她离开建康后许多时刻的感受,尤其是那个离魂飞天的夜晚。

    “那枚香囊即便有一天闻不出香味了,仍然是那时的他送给那时的我的那样的心意,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甘璎有些沉醉说道。

    “你亲自找他讨回来。”谢熏有些苍白了脸地说道,她觉得这样迹近无赖,但这恰是她的本意。“听听他怎么说。”

    甘璎有些不解,但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放慢了马行的速度,和于宜并肩而行,稍微沉默一下,开口问道:“熏妹拿了我的香囊,说是给了你,你还给我可好?”

    于宜慢吞吞地探手入怀,扪着那枚香囊,但并不摸出来,不答反问道:“这是个寻常的香囊,还是不寻常的?”

    “对我而言,它是不寻常的。”

    “为什么?”

    “它是有个人送给我的。”

    “那个人呢?”

    甘璎沉默一下,说道:“他已经不在了。”

    “既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如我帮你把这个香囊也毁掉,断了对他的念想,你看如何?”

    “不行。”甘璎面若寒冰,断然地说道。

    “你需要有人来爱你,这个香囊并不会代替他继续爱你,只会阻碍你,让你看不见森林。”于宜语气怪异地说道。

    “这关你什么

    事?”甘璎有些恼怒地呛道。

    “我想要守护你,保护你,让你不再受到任何伤害,不论是来自别人的,还是你自己的。”于宜有些分不清是自己在这么说,还是委蛇通过他的嘴这么说出来。他有些惊恐,压低了声音,这差不多是违反了他之前对谢熏所做的诺言。

    于宜一边对甘璎说着,他脑子里也在做激烈地论证辩驳。

    不,这没什么违反的,你理解得完全错误;我们所要求的完全是另一种爱,既不是占有的,也不是狭隘的,更不是俗世的肉欲,而是既普遍,又独特,自我生长的;对这个人的爱和对那个的人的爱是一样的,并不相互冲突,存在冲突即谬误。

    所有的爱在最初都只是一个念头,当灌注在某个人身上时,它便会成长,由内心的念头成为沛然的爱意,这种爱意不断地生出更多的它自己;龙,或者未成龙之前的蛟蛇,它们对少女的无私的爱与人类通常的爱很不同,它并不要求得到回报,不论是情感还是肉体,这种爱本身所弥散在体外所变成的气就足够了,气是龙的食粮,是龙得以成长和炼化的根本。

    你根本就不该只独爱一个人,而应该爱着越多的人,收集更多的气,这才是成龙之道,委蛇这么告诉于宜,它自己就是这么做的;它爱它遇见的所有人,而不是像于宜一样只望着谢熏。

    “多谢你,可我并不喜欢你。”甘璎嘲笑似地回绝了于宜提出的可能性。

    “我不指望那个,我只是告诉你,我会守护你,你的心可以安放在我这里。”于宜语气平和下来,他听得明白委蛇的劝告,想要尝试突破原先自己的狭隘,作为人,作为男人对于爱的狭隘理解。

    “我不喜欢你,你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徒劳的,你不会得到任何东西。你明明知道会这样,还这么做,为的是什么?”甘璎语气放缓,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问道。

    “我要的,不是常人要的那些。”于宜坦然地说道。

    甘璎嘴唇轻咬,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你要的是什么?”

    “这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于宜为难地讪笑,便不再说什么,他已经对甘璎表达了爱和守护之意,过多的解释是不必要的。

    “在到长安之前,你可以给我讲明白吗?”甘璎对于宜忽然生出了好感,不论于宜说的是不是谎话,但至少他让她觉得惊奇的同时又温文尔雅,这和一年前她遇见的刘裕庶几相似。

    “大概……可以吧。”于宜摸出香囊递还给甘璎,说道,“但愿我刚刚的话没有太唐突。”最后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

    于宜猛地抬头,望见行在前面的人忽然停了下来,他们被斜刺里冲出来的十余个骑马人拦了下来,张子平仍然挡在苻坚的前面,激烈地和对方交涉着什么,端木宏忧心忡忡地立在苻

    坚身边,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甘璎看看于宜,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上去看看吗?”

    于宜微微点头,也不说话,拍马快跑几步,赶过谢熏,行到端木宏的身旁停下,听张子平和对方交涉。

    “嚯,又来一个,再来得多也是这样,这条路我们已经封了,想要过去,非交一万钱不可,管你是谁。”

    “我们出门为官家送信,辛苦飘零的,一时凑不到这许多钱,更怕耽误了行程要被治罪,各位道上的兄弟行行好,放我们过去,感恩不尽,感恩不尽!”张子平赔笑着连连说道。

    “那你们原路返回吧。”对面毫不融洽地说道。

    于宜听见这初步的原委,见对面有十余人在路面上,还有不知多少人隐藏在路旁的林中,在路面上的十余人中,有六七把弓对着自己这边,另外的人都手持短刀,个个都是凶悍的角色。

    他觉得惊讶极了,一来觉得入秦之后道路清晏,秩序井然,从未遇见过劫匪,这里却忽然窜出一伙来,十分可疑;二来这伙劫匪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秦国一等一的剑法高手,以及为首的尊客是谁,三来则是如果他们不是劫匪,会不会是先前刺杀苻坚未遂的刺客所假扮的?目的是……于宜想到这儿稍微有些迷糊起来。

    “好吧,我认输了。”张子平从腰间摸出一块金子,举在手中亮了一下,对对面那人说道:“这块金子足以兑付到两三万钱,原本是我最后的棺材本,这下也顾不得,只好便宜各位兄弟了。”

    对面那中年人面色俨然地点点头,向前伸出左手来。

    于宜觉得心中抑压,感觉这不大对头,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了,正思索间,张子平拍马上前,将手中金子往那人手中递去。

    眼看两手相接,那中年人手腕倏忽一晃,反手抓在张子平手腕上,往他那边猛力一拖。同时右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匕首,插入了张子平的肋下,又飞快地拔出来,接着又连刺几下,血沫飞溅,噗噗有声。

    张子平闷哼一声,他身体一部分被牢牢地拽在对方怀中,另一半还横在自己这边的马鞍上,手臂还稍微挣扎几下,脚下已经完全没了力气。

    端木宏和于宜大惊,但已来不及上前救援,各自跳下马来,拔剑指向那中年人,一时犹豫不知该上前攻击那人,还是退后保护苻坚。那中年人两边身后的人,也各自张弓搭箭,举刀指向端木宏和于宜。

    那中年人双手一推,将张子平推落马下。张子平佝偻着身躯,在地上手肘撑地,用尽全力朝着苻坚这边爬回来,但没爬两步,便颓然不动,鲜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

    “子平!”苻坚悲鸣一样呼喊道。

    谢熏先前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而有意落在后面,此刻听见前面出了事,忙和甘璎拍马赶上,护在苻坚的

    身边。

    “这人意图在递给我金子的时候谋害我,没想到反着了我的道儿。”那中年人狡黠地微笑说道,“各位果然不是官家的传令檄,不然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这一票买卖,该有多大啊。”

    他哈哈大笑,俨然不把对面还站着的五个人当回事,直当成是已经束手就擒了的五个人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