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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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伤心的剑

    由桥上奔出一连跑了十余里,张子平正想要招呼队伍停下歇息,却见身旁的苻坚身体绷紧,摇摇欲坠,他还来不及做点什么,苻坚便像一块倒下的石碑一样,从奔跑的马的背上扑的一下坠落,重重地跌在地上。幸好后面的于宜动作机敏拨转了一下马头,他的坐骑才没有践踏在苻坚的身上。

    张子平脑子嗡的一下变为空白,眼前一阵发黑,他全力勒马停下,跳下马朝苻坚坠地的地点跑去,已经是在十余步之外。他边跑边边见苻坚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自己的腿已经软了,最后几步是半跑半跪般地冲到苻坚身边,伸手抱起他,查看他的鼻息。

    只见苻坚脸色发青,牙关紧咬,鼻息急促,身体仍是僵直着,见苻坚如此,张子平打了个寒战,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时候其他各人也都勒住了马跳下跑过来围在一旁。

    “他没事,他没事,不慌,不慌!”张子平飞快地说道,他这既是安慰众人,更是安慰他自己。。

    他扒开苻坚闭着的眼睑,见瞳孔放大而未散,尺关的脉动沉稳不乱,面色虽然还有些青,但也渐渐散去。他想起不久之前那人的警告,忙招呼着端木宏和于宜一起,将苻坚身上衣服剥下,前后上下仔细地检查一番,却找不见苻坚身上有任何被蛇虫所咬的伤口,这时苻坚已经悠悠地醒来,开口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陛下,你忽然从马上坠下,晕了过去。”张子平痛心地说道。

    “我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是眼前一黑,再睁眼就看见你。”苻坚微笑着说道,“不过现在感觉腰疼,恐怕是摔着了。”

    刚刚张子平几人给苻坚除衣检查时,谢熏只好避开地远远的,她在远处思索,心中有了一个猜想。这时苻坚醒来,众人赶紧给他大致穿好衣服,谢熏才走过来,蹲下对苻坚和张子平说道:“我也觉得没事,那蛇被清除掉了,但心病还在苻大哥的心中。苻大哥,你是被你所担心的蛇咬了一口,晕厥而坠下的。”

    苻坚脸色又白了一下,口中嗫嚅一下,才说道:“还真的有这个可能。”

    他让张子平将他扶起,站立了一会,又手脚活动一番,说道:“还好,没有摔坏哪儿,只是腰稍微拧了一下。”

    张子平对谢熏的话将信将疑,但在路上也不便做进一步的检查。他将苻坚的马牵来,搀扶他上马走了几步,又慢跑几步。苻坚半伏在马颈上,歉疚地对张子平说道:“走倒是可以走,但大概没法像这两天这么颠簸了。”

    “那我们就放慢一些脚步,这里已经是大秦的境内,我们不需要再担心什么。”张子平口是心非地这么说道,明明在晋国的境内比这要安心得多,入秦之后他的心就一直吊着,唯恐一个照顾不到,局势就陡然翻转。刚刚苻坚僵直

    了身躯跌下马来的时候,他觉得那一刻自己已经是死了,只是靠侥幸才活转回来。

    众人又一起上马,慢慢地上路,一时走得比在晋国境内时还慢。到下午时他们才走二十来里,入梁阳城,择一家客舍住下。

    住下之后,苻坚虽然气色尚好,但竟然有些发起烧来。张子平服侍他吃完饭后,找店家讨要来热水擦身,在擦身的过程中,仔细检查他身上每一寸肌肤,再三确认他身体上确实没有被蛇虫咬过,或暗器所伤的创口,这才相信谢熏说的,苻坚坠马多半是心中的蛇导致惊吓所致。

    擦身过后,苻坚疲惫,张子平服侍他早早地睡下,然后才找着端木宏谢熏等人,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为什么不直接找着当地的官员,请他们出兵护卫苻大哥回长安,这里所有人都是苻大哥的子民啊!”端木宏入秦地之后一直这么想,他觉得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不解其他人何以想不到。

    谢熏轻轻摇头,但不说话。张子平沉吟一下,说道:“这是不行的,等于把这个国家分作了两半,酿成没头没脑的内战。”

    “这是苻大哥啊,苻融按说也是忠于苻大哥的,怎么会有内战?”端木宏仍是不解地说道,声音稍微抬高了些。

    谢熏做了个手势,提醒端木宏注意声量,说道:“是会有内战,不是苻大哥和他弟弟之间的,而是苻大哥和他的那个替身之间的,苻融在其间不那么重要,他也做不了什么,甚至如果他做点什么,不论是什么,都很容易成为实际站在苻大哥对面的作为。”

    “这怎么会呢?”端木宏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压低了声音说道。

    “唯一的法子是……”谢熏沉吟了一下,看起来像是立即转变了主意,说道:“我想错了,这是不对的。我们不知道今天这个刺客是由谁派遣的,所以我刚刚想到的所谓唯一的法子也没用了。没有近便的路可走,只能慢慢地护送苻大哥行到长安,没有别的法子。”

    张子平眼睛先亮了一下,听谢熏说没有别的法子,也是大急,说道:“谢姑娘,你先不管那法子有没有用,你想到的那法子是什么?”

    “我想到的是主攻的法子,但这好比两人打斗的形式,一人主攻的话,他防守的压力就会减小,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如果这并非两人打斗呢?以攻代守的法子就不好用了,我原本想的是请张大哥急速赶到长安去,刺杀了那个假的天王,苻大哥这边就自然安全了。可我将要说出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这刺客并非是假天王派出的,而是另有其人。我们分兵出去的话,情势就更不妥了。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只有靠守,笃实地防守,哪怕走得慢些,哪怕形势危急如累卵,也比分兵出去强。”

    谢熏说得稍微有些混乱,端木宏听得一头

    雾水,张子平微微点头,但说道:“另有其人会是谁,难道是苻融?”

    “我在南方也听说苻融是个淡泊的人,听你们说起他也不像是个行险出奇的人,我想大概不是他。”谢熏沉静地说道。

    “那还能有谁?”

    “太子和皇后,他们如果自信控制得了长安的局面,便有可能不想让苻大哥回去。”谢熏并不想那样,但她说出来时确实显得语气阴沉。

    张子平脸色一变,便要怒骂出声来,但他立即强行压抑住,沉默不语。

    “那位李彦,不好说是朋友,还是敌人,但今天他的出现告诉我们一件事,哪怕想要害死苻大哥的那一方,他们对派出来动手的人,也是保守了秘密的。李彦能知悉他们杀人的手段,却不知道苻大哥是谁,这说明多半杀人的人也不知道。这是我们此刻唯一可稍微放心的地方。”

    这是谢熏想为众人提供一点宽慰的消息而勉强归纳的,但她这么说出来,张子平和端木宏并不愁眉稍解,垂头丧气。

    于宜对他们的事皆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年纪不大,但已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困局,知道人若身处困局当中,越是努力挣扎越不得解脱,最好是什么也不去想,反而如瓜熟蒂落一般,难题会在某一刻起不再是难题。只是他这一番想法,也无法在此时此景说出来。

    商议没有结论,只好各自回屋休息。张子平不敢解衣入睡,抱剑假寐。端木宏与于宜商量一个人守上半夜,一个人守下半夜,预防有事。

    谢熏心中烦忧,凭窗而立,望着外面灯火黯淡的街景和房屋,心中惦念父亲,不知他此刻在建康家中身体恢复得如何,和他身体里另两个“人”相处如何;端木宏在广陵地界上杀了那几个人,整个人仿佛变作了另一个,说话做事都带着脱不开的沉重;从天而降的于宜,自己始终不知道他的目的为何,先是觉得他居心叵测,十分可憎,后来却感受转变,觉得他如同与生俱来的哥哥一般护卫着自己,忠心可鉴,但接着走下去又会是何等样?想到这些种种,谢熏心中愁肠百结,莫衷一是。

    忽然间,谢熏觉得眼热心跳,眼前空旷寂寥的街景仿佛往日经过一般,心中又是惊讶,又觉得马上会发生些什么。

    一串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个身穿深色衣衫的女子骑着马从巷角转出,朝着客舍门前而来。那女子翻身下马,将马系在客舍门外的木桩上,然后走进了客舍前门。

    谢熏以为这是个梦,自己对前两天邀请甘璎加入到队伍里受挫太过在意,沉沉地埋藏在心里,所以做梦梦见她始终还是决定跟随自己,不顾一切地赶了上来,接下来就是她们相见的情景。

    她踌躇了一下,思考此时刚让自己醒过来,还是继续让梦继续做下去。

    她捏了一下自己的

    脸,既有些疼,同时又是麻木的。她想起那女子虽然看起来像,但从楼上看得并不分明,也许并不是,还是应该下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甘璎。

    谢熏拿定主意,转身离开窗边,走到门边开门时,她心想,这并不是一个梦,哪有梦会这样真实的。

    她走过走廊,走下楼梯,再转身便望见那深色衣服的女子,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才看得清,那女子身穿着一袭蓝色的裙襦,正在柜台前向掌柜问些什么,比划着什么。

    谢熏仍然稍微迟疑了一下,这才走上前去,站在那女子的背后,开口问道:“你是在找我吗?”

    那女子听见谢熏说话,猛地转身,看着她,这不是甘璎是谁?她表情有些喜悦,有些迷乱,说道:“没错。”

    “前天早上你,没来送我,”谢熏口齿有些凌乱,她的内心也一样的迷乱,“你是赶来送我的吗?”

    甘璎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是来汇合,和你们一起去长安的。”

    一个疑惑忽然在从未想到过的地方沛然地生长出来,捆绑住谢熏的心,她不自觉地抬头望了望楼上苻坚所住的那一间客房,她随即瞥见了甘璎衣衫上一抹暗红色,是在胸口附近的位置,才对甘璎问道:“你改变了主意么?”

    “你改变主意了么?”甘璎神色有些凄然地反问道。

    谢熏当然摇头,她上前两步牵着甘璎的手,对掌柜说道:“她是和我们一起的,麻烦你给我的房间加一个枕头,一条被子,把她的马一并收拾起来。”

    掌柜忙点头称是。交代完这个,谢熏心中半是坦荡,半是喜悦地领着甘璎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明天早上,他们会问起你是谁,哪怕他们都见过你,仍然会问你是谁。”谢熏这么提示道,“你要告诉他们你是谁,去哪儿。”

    “我会说的,但,我是你邀请陪同去长安的,”甘璎稍微有些诧异,问道,“这一点是要说出来,还是要对他们隐瞒?”

    “我会说我该说的,你也说你该说的,这会儿情况有些复杂,我们都不可隐瞒,否则……”谢熏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表示这事非同小可,她是认真说的。

    “当然我也有要去长安的理由,不完全是陪同你。”甘璎凝视着谢熏,问道,“你取了我的香囊,我后来想起,那个香囊我不该给你的,那会儿我心里不清楚。”

    “为什么,有什么特别的么?”谢熏谨慎地问道。

    “我被一个男人爱过,也被他背叛,我伤心之余,毁掉了所有他送给我的东西。等我平静下来,才发现他在我这儿什么也没留下,这枚香囊是不小心遗漏的,是唯一剩下的了。”

    谢熏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想到这个故事在开始时低落了一下之后,忽然转折得比她设想的更好;可同时也很糟糕,她面对的是一个活生

    生的人,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为情所伤的多情女子,自己的设计既没有根据,又太孟浪轻狂了些。

    “可是,我把你的这枚香囊,送给了……”谢熏拿不住那香囊还在于宜手中,还是如她设想的到了端木宏的手中,这是她的另一个小伎俩,这会儿只剩下懊悔。

    “你的哥哥们中的一个?”甘璎深吸了一口气,她有些恼怒,但又不敢在谢熏面前流露出来,“还是那两个秦国的……”。

    “他们不是我的哥哥,对不住,我撒了谎,我明天就去要回来还给你,你别再问下去了。”谢熏觉得这实在是个糟糕的开头,但事已如此,只能硬着头皮这样说,她甚至来不及想如果甘璎像自己一样认真地问下去,自己能作何回答。

    “在他们面前,我该称呼你妹子,还是称呼姑娘?”甘璎飞快地转换了话题,问起两人相处时的关系来,这很重要;甚至是唯一聪明的做法。

    “当然是我称呼你为姐姐,你称呼我为妹子。”

    “好,我明白了。”

    甘璎刚刚还保持着的一点拘谨解除了,她含笑脱去了外面的裙襦,只剩下上身的里衬和束腰,笑着说道:“我赶了好几天路,连衣服也没脱下来过。”

    谢熏口中漫应着,不惯看别人的裸露的腰身,目光尽量闪避开,却不小心在甘璎里衬左侧看到一点红,位置正和她穿着的襦袍上的位置相仿。她心中一惊,又再仔细看了看,却见那儿的确被红色侵染了一大块,已经稍稍褪了色,其中还有细细密密缝合的针脚痕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