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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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引喻失义

    在驿道外向南一两里的地方有个古河村,有数十户人家。谢熏用一粒合浦的珠子向一户人家换了口薄皮的棺木,借了一块地,将张子平的尸身收殓安葬于此,立木牌为梁兄子平之墓,请这户人家妥善守护,他们不久之后就会来移棺。

    端木宏由于宜和来帮忙的村民一起抬到村中祠堂医治,苻坚为端木宏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像上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端木宏的伤要重得多,苻坚也黯然消沉,由内到外都仿佛变了一人。

    除了坚持为端木宏做伤口包扎,为张子平的墓穴铲土,下葬时默哀之外,苻坚都活像个聋子和瞎子,表情麻木,对周围的人,正发生的事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谢熏情不自禁地想,一路上苻大哥都是由张大哥服侍,回长安一事也全由张大哥统筹,这下张大哥没了,谁能做这事,难道是我?

    她犹豫了一下,看看苻坚确实陷入到了耳聋目盲的境地,也就不能躲闪地自行担当起这个角色来。

    他们这番遇袭一死一伤,张子平已经去世不用说,端木宏受了致命的重伤,一度奄奄一息,幸喜包扎时看出虽然断了三根肋骨,但奇迹般的未伤及脏器,只消后面静养,多半可以活得下来,只是绝不可再上路远行了。谢熏原想将端木宏寄宿在另一户人家中,她自己留下照看,于宜陪同苻坚继续上路赶往长安,这样也算得上一举两得,既不耽误苻坚的行程,又可以摆脱于宜对自己的纠缠,也算是把护送苻坚回长安这付重担交付出去。但没想到她这么一说,于宜却连连摇头,说:“不行,我不会离开。”

    这表态让谢熏啼笑皆非,她意识到自己设法让甘璎加入进来全无效果,至少是暂时还没起效。

    “那我们就只好全都留在这儿?”谢熏强作欢愉地揶揄说道。

    “你的苻大哥可以一个人回长安,他一个人回,目标还小得多,说不定反而不危险。”

    谢熏摇头,她觉得于宜的说法在最初未始不对,但此时对方显然已经锁定了苻坚,他再一个人走,前面定然是十死无生的。

    “那么,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我们在明,对方在暗,留在这里,他们可以从容地设法接近苻大哥,杀死苻大哥。我们防不胜防,这是最糟糕的。”

    “我是怎么样都行,走也可以跟上,留也无妨。”于宜轻轻地说道,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态度,只要跟在谢熏身边就好。

    “端木宏伤那么重,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谢熏语气难掩愤怒地说道。

    “我刚刚看过他,他的情况比你想象得要好得多。”于宜说道,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不是个普通的人,你也知道的吧?”

    谢熏心中一动,她想起端木宏上一次受伤,差不多在第二天就完全恢复了,这一

    点她自己都忘记。她一下跳起来,飞快地跑到端木宏卧床的房间去看。端木宏还睡着,发出轻轻的鼾声,气息厚重,脸色已经没有刚刚那么苍白了。

    对于端木宏,谢熏了解一些,但也不尽然了解,她望见端木宏赤手空拳地击倒了对方的两人,那两人都倒毙在他们自己的兵器下。这使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做的那个梦,端木宏像个黑洞一样。

    “我希望他明天就能站起来。”谢熏的心稍微安定一些,她对跟进来的于宜说道,“但在他能站起来握剑之前,我们在这儿要全靠你了。”

    她的语气又柔和,又犀利,犹如是在问于宜,你有什么本事可以保护所有这些人?

    于宜没有正经地练过剑法,他的配剑装饰的性质多于实用,他也许可以在海上指挥一艘船,但他没法对付一个手握武器的刺客,更别说不止一人。当然他有已在变化中的委蛇,甚至他就是委蛇,但委蛇没法离开水做什么,这个村子名作古河,但远近没有河流,只有两三口井;而最重要的是,他和它都希望不要伤人,那有违成龙之道。

    “我尽力而为。”于宜有些为难地说道。

    “我想和他单独地待一会,你去外面转转好吗?”谢熏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于宜嗯了一声,转身退出了这间屋子。

    甘璎正在小院子里和这家农户的六七岁男孩玩耍,于宜走了近前,听着他们说话。

    “你真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那个男孩以充满稚气的语气问道。

    “那个地方叫卡马尼。”甘璎先前已经说过了一遍这个地名,但男孩没有记住,就再说了一遍。她抬起头来看见于宜,她点了点头,向他致意,然后又低垂下头。

    “那你还会回来吗?”那孩子接着又问道。

    “大概会吧。”甘璎说道,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儿。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都长大了。”

    “所有的一切都会长大,没有谁会停在原处。”甘璎轻柔地说道。

    “所有的?花花草草不会长大,蝴蝶也不会,他们永远都是那样的。”

    “此时你看到的,和去年看到的是不同的,只是看起来相像”

    “真的么?”男孩子似懂非懂地问道。

    “当然。”

    于宜觉得这时问甘璎她真正的目的地是哪儿是无礼的,但他忍不住问道:“卡马尼,那是个什么地方,在哪儿?”

    “是我祖先来自的地方,在波斯。”甘璎又抬起头望着于宜,于宜仿佛在她瞳孔中窥见了一团五彩的火,令他心中怦然一动。

    “我不知道我来自哪儿。”于宜淡然地笑,在海岛上他会说自己来自余杭,但在余杭之前呢?

    “这说明说我是自寻烦恼,还是你太迟钝?”甘璎讥笑似地说。

    “也许都有一点。”于宜没有要和甘璎调情的意思,但他忍不住想甘璎提的这个问

    题。

    “我们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吗?”甘璎问道,她看到了端木宏伤得很重,也懂得了苻坚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无论怎么样,都好。”

    那个男孩跑开了,他追逐着一只墙角翩飞的蝴蝶,甘璎目光追着他,迟疑地说道:“不好。”

    这话打中了于宜心中某个地方,他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们应该尽快离开。”

    他又想了想,觉得谢熏的提议是对的,队伍应该分作两支,苻坚应该尽快送走,这样才不会淹留于此,被人一网打尽,而事实上只有苻坚才是鱼,其他人都是被殃及的。

    “你呢?”于宜有些茫然地问。

    “我的目的地不止在长安,不用留下来打搅他们俩。”甘璎毫不扭捏地,和他心灵相通般地答道。

    委蛇表达了赞许,它在于宜手臂上绕来绕去,像是欢快的孩子。

    于宜走进苻坚所处的房间,苻坚坐着床的边缘,两眼无神,神情恍惚,仿佛没有看到他进来。

    “谢姑娘说,我们应该尽速离开。端木宏受了伤没法走,谢姑娘没法一起走,但我可以送你去长安。”站在苻坚的面前,于宜有些生硬地说道。“我谁也不是,无名小卒,但你可以信赖我。”

    “我会杀了他们。”苻坚忽然开口说道,声音不大,介乎喃喃自语和对于宜说话之间。

    于宜知道苻坚在说什么,他们是在说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你回到长安之后,想做什么都可以,但首先你要回到长安才行。”

    苻坚手撑在案几上,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于宜,好像这才注意到他。

    “我说,我们要立即动身,越快越好,你回到长安之后,想要报仇都由着你,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我要杀了他们。”苻坚猛地一拳捶在案几上,语气愤恨地说道,他目光如火般地盯着于宜,像是在企求他的认同。

    “谁?你要杀谁?”于宜本来催促苻坚略为收拾,便和自己一同上路的,但见他情绪又低沉,又激昂,忍不住问道。

    “苻融、苻宏、苻硕,还有我的皇后苟芸慧,侍中王休,还有一干金鳞甲卫。赶走我的是他们,要我回来的是他们,现在要杀我的也是他们。”

    “有些人是首脑,有些人是胁从,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不该一概而论。”于宜开始觉得有些问题了。他对苻坚这个人没什么好恶,送他去长安根本不是他本来的目的,他不过是想保护谢熏,把这个危险的人从她身边移开,这个时候甘璎也推动了一把。

    “没什么该不该的,这些人一早犯的就是死罪,我根本就不该犹豫。”苻坚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说出了几句话,脸色便好得多了。

    “我们可以现在就走,只有我和你,轻装简行,换下这身衣服,早点儿赶到长安,不要死更多的人。”

    “不要死更多的人?会

    有很多人要死。待我回到长安,我要大杀三天,杀尽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恶人,所有的坏人。”苻坚冷笑着说,脸都愤怒得扭曲变形。

    苻坚的这番话又令于宜出乎意料,他不以为这是面前这人短暂的癫狂,而是他真的会那么做,那会是一个灾难。于宜书读得不多,也知道仅仅提到名字的这些人株连起来就会是成千上万个人。他们都将会死去,如果自己向长安送去这个人的话。

    苻坚已经站了起来,他没有注意到于宜的态度变化,而是提起往常都由张子平背起的行囊,预备要往外走了。

    “我们不是马上就走么?”苻坚问道,眼角仍然带着些恨意地望着于宜,这个新的自告奋勇的随从,他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在待价而沽。

    “我没有跟着谢姑娘和端木宏称呼你为苻大哥,也没有附和着张子平称呼你为陛下,我不知道我该称呼你作什么,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好。”于宜说道。

    “你应该称我为陛下,你会成为我的依靠,我也会倚靠你。”苻坚说道,他的语调已经稍微平和下来。“如果你愿意披上金鳞甲,你就是我的金鳞甲卫,如果你愿意做官,你会是我的侍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知道,那个说过,最为本质的,我想做个好人的那个人,去哪儿呢?我想把他找回来。”

    苻坚一怔,随即怒气上冲,他尽力压抑着,沉声说道:“他不就在你的面前,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的一句誓言。”于宜呼吸有些紧促,他太用力在这句话上了,他压低了声音才不会让自己的声音变调,说道:“你要答应我,回到长安之后,你还是从前的那个人,而不是带着仇恨的你,就像你此刻这样。我要你发誓,你会宽宏大量。”

    苻坚不自觉地摇头,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才是对的。”于宜淡淡的,同时又是用尽力气地这么说道。

    这好像是过去一年里苻坚和心中另一个自己对谈的情势,一个人满怀着被背叛被驱逐的愤恨,另一个则依然还遵循着仁恕的原则,两个人都满怀着说服对方的热情一再地激辩,但谁也没法说服谁,只有张子平被杀打破了这个平衡,以及从天而坠的死鸟,几乎咬在他腿上的毒牙。

    平静了好一会儿,苻坚终于说道:“我可以答应你。”

    于宜有些恍惚,他耳内轰鸣,怀疑自己究竟听到的是“我可以答应你”,还是“我可以假装答应你”,虽然后者并不比前者更欺骗,前者也并不比后者更可靠,他还是失魂落魄地说道:“是吗,你再说一遍。”

    “我可以答应。”

    “那么,我会……保护你平安地回……去长安。”于宜结巴地说道,但他依然没

    有称呼苻坚为陛下,也不是大哥。

    委蛇在他手臂上绞紧,他同时感到了委蛇的愤怒与躁动。他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也明白委蛇之所以如此的感受。即便这是出于爱才做的事,也会因为初衷和结果之间的距离相隔过远而看上去失去原先的意义。

    他在心里想,也是这么安慰着委蛇的:我会很快地送这个人去长安,然后很快地回到谢熏身边。

    但委蛇依然愤怒,绞紧了它的身躯,并且变得冰冷,它的尖牙露出,在于宜的肩膀上试了又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