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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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不知心怨谁

    王舟命人将耿鹄拘来的时候,谢熏虽然先前已经预料到是他,但此刻一见,仍然是大吃了一惊;她这下品味到王舟所说的蒙在鼓里是何等的滋味,但她什么也没说,假作并不认识他。

    刘丹婴领着一众仆役,将五人安置到一个溪水环绕的两进独院中,耿鹄和梁子平住在靠里的一间,端木宏和谢熏以及于宜住在靠外的三间厢房。刘丹婴令仆役将刚刚夜宴未呈上的食物装了三个食盒提过来,放在廊下供他们取用。走之前她拉着谢熏的手说道:“我留了两个丫鬟在外面,有什么短缺,你摇一下铃铛,他们便听见。除此之外,这里僻静得很,妹子好生歇息。”

    谢熏觉得刘丹婴也是可怜人,但她此时不好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谢。刘丹婴心事重重,强挂笑容率着仆人离去。

    待众人离去,耿鹄和梁子平先进房间关起门来,他们有话商议。

    谢熏立在中庭院中,于宜站在厢房檐下,抱手望着谢熏,端木宏站在几步之外。谢熏对端木宏招呼道:“端木哥哥,你过来。”

    端木宏在于宜眼前十分不自在,可不知道该怨谁,郁积地走近到谢熏身边,谢熏拉起他的手,将自己的拳头藏住端木宏的手掌内。

    “端木哥哥,你是怕我担心,才不对我说出耿鹄的事情么?”

    谢熏问得平淡,但端木宏听出失望来,他说道:“他身份特殊,我先前恐怕说得太多,会让你慌乱。”

    “哦,那么现在呢?”

    端木宏接着说道:“现在也还是暂时不说的好。”

    谢熏看看一旁的于宜,说道:“王舟想知道耿鹄是谁,这就是他要的,即便如此我们也坚决不说么?”

    端木宏轻轻摇头,望了望耿鹄和梁子平的房间门,说道:“这事情非同小可,这里离建康太近了。”

    “我刚刚听到那位梁子平说陛下二字,这陛下是什么陛下?”谢熏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体上于宜也能听见,但院墙外是听不见的。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等他们商议好了再说,好不好?”

    “这是当然的。”谢熏轻轻叹息,她凑得更近一些,脸贴在端木宏的肩胛旁,望着于宜,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没有要他在我身边,是他硬要贴过来,我们想点儿什么法子,把他赶走。”

    端木宏觉得这是半天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句话,心中喜悦,身板不自觉挺直,同时想到刚刚宴席上是靠了于宜的话才陡然扭转颓势,而有了退到这里的喘息之机,现在说这样的话,是否算是过河拆桥,有不近情理之嫌呢?

    “这个……再看看吧。”他含混地说道。

    “我不会走的。”于宜隔得远远的,对两人大声说道,“我有我的理由,以后你们会明白。”

    即便蚊子声音大小的声音,于宜也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听了谢熏的话,稍微有些受挫,随即便烟消云散了,对端木宏的反应,他更是洞悉在胸,而此时是一个表达的好时机。

    “我们会明白什么?”谢熏无名火起,飞快地走到于宜面前,恼怒地问。

    “现在言之过早了,不容易说。”于宜沉静地说,他宽容地微笑,笑容中也稍微有一些僵硬。

    谢熏仓促地离开父亲身边,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于宜的缘故,但离开建康一天之后就被于宜跟上,虽然言辞和动作毫无冒犯的地方,可比起之前在家中的那次遇见又有不同,毕竟他出现在了端木宏的面前,而且像再也甩不掉他一般。她在夜宴中屡屡出错,也是因为常分神顾虑此事,想怎么让于宜识趣地走开,别让端木宏生出误会。

    她酝酿了许多话对于宜说,没一句看上去是有用的,她是个矜持的人,不会每一句都真的说出来去试。

    于宜的目光坦荡而诚挚,没什么不好,甚至还有些光蕴含其中,谢熏呆呆地站了一下,赶紧避开他的目光,转身走开。她也没走回端木宏身边,而是气鼓鼓地走到庭树旁边,望着黑暗的草丛中,听着蛐蛐叫声,心绪烦乱。

    这时院子里最里面的门打开,苻坚和梁子平相互搀扶着走出来,走到庭院中间端木宏的面前。谢熏听见动静,本想仍然不理睬,但觉得不妥,这才转身走到三人旁边。于宜也稍微走近两步站定。

    “三位如果晚两天来,我怕是也要如实交代自己的身份了,这其实并不更危险,反而安全。”苻坚又软弱,又抱歉地说道。

    “耿主薄,”谢熏她担心王舟在院外布下了偷听的耳目。抬高了声音说道,“这就是你们最后商量定的结果么?”

    苻坚摇了摇头,说道:“谢姑娘,对不住,我不姓耿,也不是令尊麾下的主薄,我是氐人苻坚。”

    先前谢熏在听到陛下二字时脑子已经转过许多念头,总觉得所谓陛下多半是已灭国的哪个皇帝,一一排查也只有张天锡与慕容暐还在世,这二人都是北方人,都在秦国为官,听起来与耿鹄的来历相似,全没想过是名动天下的天王苻坚,脑子里嗡的一声,膝盖一软,就要摔倒在地。

    端木宏眼疾手快扶住她,说道:“没错,这是苻大哥。”

    旁边梁子平也拱手说道:“端木兄弟,我也不是梁子平,我的名是子平不假,但姓张,是张子平。”

    端木宏哦了一声,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我还说我们在长安相见,没想到这才出建康不到两百里就又相见了。”苻坚热切而苦涩地望着端木宏,说道:“你还和谢姑娘一起,看来要往北方去。”

    “苻大哥,你们商议的结果,是决定要给这位庄主吐露你们的真实身份么?十分不值当冒这个险,我看……”端木宏说到这里

    ,顿时为难,他本想说凭自己和张子平两柄剑,杀死王舟,从这里夺路而逃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随即想起自己已废了用剑的心,而张子平重伤在身,而同时谢熏在身旁,不敢使她也卷入危险中。

    “这位庄主审问过我几次,对我倒还客气,大概是我和子平与俱难在先前无意中说的几句话令他怀疑,所以把我视作奇货,我当然是奇货,可不知道该多少钱来赎,何况这还在晋国的境内,十分为难。”苻坚说起之前的事,意趣稍微诙谐,“即便端木兄弟没有来,我也打算赌一把,如实交代自己的身份,许他以巨大的财富,他多半会接受我的馈赠,而不一定要把我拿去交公。”

    “可万一……”端木宏脱口而出地说道,“万一不如预想,又该怎么办?”

    “和我许诺给的相比,他如果这么做太蠢了。试想如果他绑我以缴公,晋国朝廷会当我是谁?会当我是个谵妄的疯子,和长安那个天王苻坚一点关系都没有。”苻坚平静地说道,天王苻坚四个字咬得格外讽刺。

    端木宏听了,心中疑惑顿时解开,同时也心中震颤,想到了废城里的那个人。

    苻坚稍微停顿,接着说道:“可惜子平和我没关在一起,他不解我的心意,强行越狱而去,又受了许多苦,这是不值得的地方。”他说到这里,眼圈发红,热泪盈眶。

    张子平有些不自在地摇了两下头,说道:“俱难,俱难逃出去了,但是不知道逃出去又有什么遭遇。”

    端木宏心中有根树枝啪的一下折断,说道:“我和俱难大哥只有一面之缘,没认错的话,他就在附近不远的一座废城中,神情癫狂,疯了一般,领着几个伤残的乞丐,破残的街道上巡行,见着我的面也不认得,只问,为何彭城的兵还没有到,为何彭城的兵还没有到?”他说到最后,情不自禁地学俱难说话时的表情语气。

    张子平狠狠一拳击在自己胸口上,嘭的一声,愤怒难捺,苻坚也仰头悲愤地望着天空,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子平是秦国猛将张蚝的弟弟,张蚝是并州刺史张平所收的义子,张子平倒是张平的亲子,痴迷剑术,闻名天下,虽不合金鳞甲卫要求,而被苻坚收为贴身剑士。俱难在两年前还是秦国的后将军,在与北府军的淮南会战中落败,全军覆灭,只身逃回,按律当斩,被特赦而为金鳞甲卫。

    在秦晋淮南之战中,俱难单军奇袭突入广陵西面的支城柑水城,一度对北府军的后方形成巨大压力,可惜后援无法跟进,被回防的刘牢之部迅速击溃,他本人的三千氐族士卒在这里全数阵亡。

    张子平给端木宏说这些旧事,猜想俱难在逃出北苑后正好来到废弃的柑水城,睹物思人,精神变得错乱。

    “我们明天走的时候,去把俱大哥接回

    来。”端木宏说道。

    张子平看了看苻坚,正要说话,苻坚说道:“不行,哪怕在晋国境内没什么,不出什么事,我们入秦境后需要深居潜行,带着他十分不便。不如等回了长安,我遣人专程来接他。”

    端木宏心中有些失望,但他也觉得在此事上自己并没有置喙的余地,稍微沉默,说道:“我这次和谢熏,是要去北方的幽都,还是不能陪你们去长安。”

    “我们先设法离开这里再说,”谢熏已经回过神来。

    “苻大哥,你真的要和那个王舟说出你的真实身份?”端木宏觉得自己宛如在先后顺序混乱的梦中一般,不敢相信地问道。

    “我该早这么做的,就不会令子平和俱难受这些苦,但如果早这么做了,又没法等到你们。”苻坚说道。

    谢熏叹了一口气,她还是没法接受原来在父亲身边待了大半年的人,甚至在建康建武将军府中也至少往来一两个月,甚至在府上已经安排了固定的住所,和自己的姑姑有了暧昧之情的耿鹄,居然是北朝的天王苻坚。这使得周遭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她依依地望着端木宏,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恐怕一说话,端木宏就模糊了,而自己在另一个真实的世界里醒来。

    “你和谢熏去幽都做什么?”苻坚问道,他同时望见谢熏不远处站着的于宜,像是置身事外,又像是须臾不分开的姿态,不由奇怪。

    端木宏于是将那天夜里之后的事情和苻坚讲述了一遍,苻坚听端木宏说杜子恭附身在谢玄身上,不由得呀了一声。

    等端木宏说完要去幽州的缘由,苻坚说道:“端木兄弟,幽都有两个,一个是实有的地名,就在秦国境内,是一个偏僻的郡治,另一个则是神话传说中的地域,还在秦国以北许远。我听你的说法,你们要去的地方,必定是传说中的那一个,虚无缥缈,你何以认为你们就能到达那个地方?就算你到了那个地方,你也不知道,你师兄的族人是不是还在那儿。”

    “我师兄不传文字,他单单把那个地方的样子勾勒出来,让我如若看见一般,所以那并不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而是实际存在着的。师兄的族人是不是还在那儿,我总要去看一看,才能知道。”

    苻坚沉吟着说道:“我未出晋国,就已经折损了俱难,回到国内,还不知道要遇见有多少险阻,端木兄弟,不如你和谢熏一起陪同我回长安。等我回到长安之后,待一切尘埃落定,我调派足够的人手护送你们去幽都。算算从这里折向长安,比你们直接经襄平往北,大约多走两三个月,但随后你们在我国境内便毫无障碍,而去到北方时可以有足够的人手与后援。”

    端木宏看向谢熏,问道:“你觉得呢?”

    谢熏觉得自己没法思考什么,她直接点了点头,说

    道:“好。”

    苻坚喜形于色,说道:“这真是再好也没有。”他顺势冲着三四步之外站着的于宜示好地点头,对端木宏问道:“还没请教那位仁兄的名姓,他和你们一起的么?”

    端木宏先见谢熏同意去长安,心中喜悦,被苻坚这么一问,心绪急转直下,没好气地说道:“大概是。”就不多说什么了。

    苻坚见端木宏气沮,不说也猜到三分,他走到于宜面前,拱手谦和地说道:“我是苻坚,今天有幸结识兄弟。”

    于宜轻轻还礼,淡淡说道:“我姓于,名宜。”

    他说话时是面对着苻坚的,不缺礼数,目光却如同线牵着的一般,始终系在谢熏的身上。苻坚立即注意到了,心中有些惊讶,扭头见端木宏不悦,谢熏脸上也不安,心中更加明白过来,一时竟忘记了此时自己的处境,掺入到这三个人的羁绊中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