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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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行云布雨

    夜里,端木宏在这间屋,谢熏在那间屋,两人头顶相对地躺在床上,和那天晚上端木宏和刘裕在船上底舱里一般,差别是此时隔着一堵墙。

    夜凉如水,端木宏心中毫无欲念,他看见一个寒冰覆盖的世界,巨大的山穹像是一把平放着的弓,植物低矮,都覆在冰雪之下,没有人,没有人迹,没有动物,连自己也没有,连场景和视角也毫无变化,静谧无声,只明晃晃的,让他始终处于睡着与醒着之间。谢熏则刚好相反,她沉沉地睡去,心中怀抱着一团火静静地燃烧。

    于宜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半浮在水中,头露出水面,正盯着岸边的一处庭院,即便他没见过这庭院的外表,但他知道这是哪里。

    此时月暗星稀,北苑山庄内只有远处有细弱的灯光,什么也看不清楚,委蛇的视力很好,大致能看得个影影绰绰。庭院外有许多人轻巧地,蹑手蹑脚地奔跑,怀中抱着什么东西,奔到院墙外稍作停留又跑开。一个人站在一处小丘上指挥着搬运,再看那院外的墙边已垒了许高的什么堆积,在更远的地方有人在列队,手中似乎操持着弓矢,他立即便明白过来。

    委蛇是白天他刚刚进到山庄内时见这里人工开凿的溪流四通八达,流水不绝,便随手放入溪水中的。前次建康城内秦淮河上的失控惨剧之后,于宜与委蛇做了许多交流,完全不用先前牧龙者的责备和惩罚手段,而是用共感来潜心地相互理解,理解对方的感受与用心,每个决定背后的动机和自我权衡与控制,分寸的把握。通过这样的方式,于宜更加懂得潜龙的状态,委蛇也更驯顺。

    他们订立其中一条便是当它觉察到有什么危险时,不可自行其是地处置,而是唤醒就在不远处的于宜,让他加入到它身体里,由他来决定怎么做。

    于宜边观望,边思索。

    苻坚说他早上会和庄主王舟做一番倾谈,他有自信说服王舟放他北返而不把他绑送广陵或建康,这一点于宜是倾向于赞同的;易地而处他是王舟的话,他也会这么做,绑缚一个自承是苻坚的人送官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不如相信他日后会有一座城池相赠。相比起来,这是一个利钝分明,容易解决的矛盾。

    谢熏出现在这里,以及自己在第一时间揭穿了王舟原先的身份,夜宴上的那些唐突冒犯的对话固然可以用惊悚故事可以消长夜来辩解,但程度上的差池也是会令王舟极不安稳的因素,他不得不考虑如果谢熏回建康向她父亲说了这里遇见什么事之后的可能性,这事不仅涉及他自己,同时也牵涉了王国宝,乃至刘牢之,是危及根本的可能。王舟顾虑这些,决心掩杀所有人,是合乎他的情理的。

    看上去王舟决心引火烧毁这些人下榻的别院,令所

    有人都直接葬身火海,分不清是什么人最好;在院子外面部署许多弓箭手,如果有人勉强逃出火海,也难免殒身于箭矢。

    于宜想,这时候如果我离开委蛇,重新在院子里自己的房间醒来,能做的不外乎就是唤醒所有人,但院子已被引火物重重围住,外面一声令下,许多火把投进院中,同时四面点燃重重的火围住,人在院内冲也冲不出去,翻也翻不出院墙,即令强冲强翻出去,又要面对无数的箭矢射击,差不多是十死无生的结果。而留在委蛇身上,自己能做的又有哪里?

    委蛇热切地给了他许多建议,包括他可以游到尽可能接近这些人的水面,忽然冲出水面,用饱吸进囔中的水,其中夹杂了许多已经凝结成冰的雹子,冲着这些人喷射出去。这些冰冷的水不会有什么杀伤力,但会让这些人惊诧得疯掉;而那些冰雹完全不同,在这样近的距离足以击穿他们的身体。只消两三次跃起,就可以杀死至少一半这些抱着引火物奔跑的人们;那些预备射击的弓箭手列着整齐的队伍,甚至一次跃起的喷射就足以解决问题。

    于宜否决了这个,委蛇的这个建议是最容易实施的,但这太惊世骇俗。当委蛇冲出水面发起攻击,即便光线黯淡,也会有人看到它的身影,它制造越恐怖的杀伤,则越会被活着的人流传出去;而制造杀伤这一点于宜已经思量过,不要说杀伤许多,哪怕有一条性命折损也不是炼化成龙的正道。

    委蛇的另一个建议颇符合于宜的观念,它可以把溪水冻结成冰,并且发出破裂的声响,吸引正在奔走的人们注意,使他们意识到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是有违天道的,于是幡然悔悟。于宜先觉得这个主意相当可行,但随即他便否决了它,因为这是一场赌博,天真地去赌这些人会相信天人感应,在这样紧急的时刻,却去做一件十分含蓄,缓不济急的事。

    他想,最好的方式是下一场大雨,足以浇灭任何投进院子的火把,浇湿这些堆积的引火物,这是最不露痕迹,也最有效的。除非这还不足以阻止王舟的用心,直接指挥着数十数百庄丁杀进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有信心挡住那样的攻击。

    正思量间,于宜的眼中忽的一热,一点火在远处点亮,随即更多的火被点亮,像是笨拙的萤火虫群一般轻轻地晃动,朝院子这边移动过来。

    委蛇的身体里还没什么动静,它对于宜的念头并不是毫无所动,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动作。于宜慌张起来,他忧心自己是不是过分狂妄了。他闭上眼,想象着自己飞升在头顶上的夜空里,聚集云层,凝气为雨。

    最初时是没有头绪的,于宜好像在做傻瓜在做的事,他口中念着呼云唤雨咒,以双手代替剑与符挥动,足下起舞,召唤

    风,聚集云,在云气中吸聚最具水分的部分,糅合在一起,像拧毛巾一般。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发生,在漫长的许久时间内,什么都没发生,令于宜真正地惊惶起来。他念咒破音,手张失措,舞蹈欲坠,直到委蛇忽然出现在云中,它欢悦地翻腾起伏,它带动了风,带动了湿气的聚集,让于宜做的那些变得不那么止是好笑。

    开始有了风,风掠过大地,发出呼呼的声响。风夹着水滴,也落在于宜的脸上,接着风越来越冷,水滴的颗粒越来越大,砸在水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这声音先还是单薄的,随即便绵密起来。

    突如其来的暴雨令在黑暗中走动的恶人们惊恐地躁动起来,他们水中的火把先是被风吹得摇曳不绝,然后轻易地被雨水淋灭,这些人站住了脚,他们想在原地就把这些火把重新点燃,但为首那人手中的火褶子试了许久次,但连火褶子自己都打不燃。他们焦灼地站着,既不继续朝着原来的目的地去,也不敢退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传令的家丁顶着雨从远处跑来,停下时还狠狠地滑了一跤,跑起来对为首那人比划着说了些什么,然后这些人被召集着,朝一个方向退去。

    于宜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被分成了好几个,一个在水中,一个在云中,一个在别院中的床榻上,都睁大眼睛望着所处的周遭,处处都真切而具体,他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哪个只是幻觉,忽然一阵困意袭来,耳中刷刷的雨声增大,视野重叠在一处,变成床榻之上的吊顶,吊顶变得模糊,色泽飞快地变黯淡,化为黑色,使他失神地重新跌回黑田乡之中。

    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天光晴朗,和风旭日,毫无雨后情态,他穿戴好走出房间,见庭院中植物和地面都湿漉漉的,才确信昨天夜里果然下了一场大雨。北苑山庄的家丁们在中间的厅堂中奉上早餐,有稀饭馒头,咸肉果子,供他们自取;这些人想必和昨夜怀抱引火物来放火的家丁并不是同一拨。

    于宜见谢熏也起来了,精神不好地正吃稀饭。端木宏坐得远远的,面前摆着一个蒸馍,双手撑在案几上,眼圈发黑,意气消沉,无精打采。

    于宜在旁边看着两人不同的情态,心中稍微走神,心想,谢熏大概第一次离家,在陌生的环境睡了一觉起来,发型妆饰尚好,不知她准备得是不是充分,是否带了漱口器具;端木宏这样疲沓,难道昨天夜里是他出面做了什么逼退了王舟的冒险企图,而不是自己?

    苻坚和张子平并不在,于宜走到谢熏面前坐下,轻声问道:“苻坚那两人是去了还是还没来?”

    谢熏抬眼看了于宜一眼,又垂下眼帘,说道:“大概还没来,又或者直接去了。”

    她说的和于宜问的来了

    去了,都是在说苻坚与王舟承认身份来换取脱身的事,这差不多是水到渠成的。

    于宜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是留意地嗅谢熏说话时的口气,而他嗅到的是芬芳的柳枝味道,非常的轻微,他还是嗅到了,不管这柳枝是谢熏自带的还是由庄丁提供的,总之于宜放下心来;他点点头,又问道:“昨夜下了大雨,没有吵着你吧?”

    谢熏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想办法给你,但你别再跟在我身边了,好吗?”

    “我什么也不要。”于宜同样低声地说道。他满心诚挚,也愿意相信谢熏能够感觉得到。

    “你和这个王舟是一样的,”谢熏有些幽怨地说道,“他绑人贩卖,要价抬高到自己都不明白的地步,你也是这样的。可我只是我,我不喜欢你,不论现在还是今后,我给不了你什么。”她后面的半句话,已经完全变成哑音,冲着于宜愤恨地吐出。

    于宜稍微觉得受挫,好像孙玥在这么对着他吼,同时有王令芹在旁的嘲讽目光,他低头对谢熏致意,然后起身来走开几步,站得远远的,脸别在一边,至少表面上不去看着谢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