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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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待价而沽

    正此时,一个家丁从屋外跑进来,径直走到王舟耳边耳语,王舟哦了一声,他脸上神色要镇定得多了,似乎转换角色,从隐藏在刘丹婴身旁的附庸,变作了本地真正的主人,略一思忖,说道:“就把他直接提到这里来。”

    家丁遵命退下。

    谢熏仍然不看于宜,但已经觉得于宜做事并没想象的那么疯癫夸张,而是有其道理的了。她隐约地感觉自己无意中闯入到一个陷阱当中,这个陷阱未见得多凶险,或许会很有趣——之所以会有趣,是因为已经有人来揭穿了它,否则,自己此时面对着的会是怎样的局面?前来揭穿这个陷阱的人是于宜,她感激他在这儿,又希望他别成功;她更喜欢走到这个危险最底部的地方去看看,然后端木宏出现在那儿,牵着自己的手,踩着垮塌的石头爬上去。

    她打了一个寒战,她想起荒野中受到那次袭击所导致的死亡来,有些困惑地环顾四周,心想,这里并不像那儿,也会突然发生血腥的事么?

    端木宏瞪着王舟,注意力却全在于宜身上。他右手虚握,好像那儿有一把剑握在手中,但他已经没有了剑,不用剑的决心容易下,也容易后悔。

    于宜手握小刀,继续分割奴仆们呈上的烤肉,一片一片的塞进口中咀嚼,但他并不碰那酒,一点儿也没沾上嘴唇。

    刘丹婴开始有些惊惧,她在谢熏、端木宏和于宜之间来回地看,有心想看自己的丈夫,可被于宜的话激起的惧意,令她脖子僵硬,转不过头去。

    和他的对手一样,王舟神情松弛,一刀一刀的分割烤肉,除了吃肉之外,他也饮了两杯酒,吃了两个亲自卷的春卷。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脚步嘈杂,随后见到三四个人拖着一个血糊糊的人进来,提到王舟案几之前,猛地将那人摔在地上,随后那几人退后几步,立成一排,手按住腰间的短刀刀柄,做出警惕的姿势来,仿佛王舟一声令下,这些人便会齐齐拔刀,将在地上的那人砍为肉泥。

    端木宏见那人趴在地上,头贴着地,看不到模样,不知道是个什么人。他瞧着那人匍匐的背影,觉得似乎有些相熟,可一时想不起来。

    王舟对于宜说道:“刚刚内子说担心我们庄园在两国之间,如果战事一来,三日之内便遭覆顶之灾。这话没错,从距离上来说的确如此。但我从不担心,为何呢?”

    于宜一点儿也不想代他解说,浮现出笑容,说道:“为何呢?”

    “内子不太懂的是,在大晋,每个庄园都是国中之国,秦晋交兵,与我何干?秦国攻下了彭城,广陵,那我们就是秦国子民,向苻坚缴纳赋税,而这两个郡此时既然都在晋国手中,我们自然就是晋国子民。北府军从广陵出兵也好,秦军从兖州出兵也好,他们都不会在我的土地

    上交战。”

    王舟停顿了一下,环视自己的妻子和于宜等三人,接着说道:“我是个小人物,但作如此想的人,并不只有我这样的小人物。”

    他说的并不是于宜指责他的,而是在坦白别的投机,这令于宜有些疑惑,心想,我是不是弄错了?但趴在地上昏迷过去的那人,则又在证明他刚刚的指控是对的。

    王舟停了一下,看着众人神情各异,然后接着说道:“我不为自己的职业辩护,也不想一直隐藏下去,我想过总有一天要给我的夫人完整地展示我的全部生涯,而不是一部分,没想到就是今天,就是现在。”

    说完,王舟扭头看了看刘丹婴,刘丹婴也正看着他,她并不恼怒,反而有些恐惧畏缩之态。王舟看了,觉得正是他预料的那样,心中有稍许的快意。

    他指着伏在地上那人,说道:“这人前几日经过我的庄园,被我擒下,他的身份成疑,我还没从他嘴里问出可靠的究竟来,不知道该卖给北府军好,还是买给北边的兖州大营好,又或是交给王国宝,请他挖掘出这人背后的价值,无论如何做点什么。”

    他摊开手,说道:“这就是我,我安身立命的方式,我和各方都有交道,我用甜酒迷倒过往的贵客,然后把他们卖给愿意出高价的人,这是我最初两百万钱的来源,然后我才能结识国宝,然后才有后来这一切。”他摇摇头,接着说道:“普通人是后来才成为我的生意的,这生意不怎么好做,环节多,管理麻烦,利润也不怎么高。”

    端木宏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个人是谁?”

    “我也正想知道呢,”王舟愉悦地说道,“越是口风紧的人,价值越高。我有一种预感,这会是我掳掠过最贵的人。你可以帮助我做到这一点么,端木兄弟?”

    “我想知道的是,我们饮的甜酒里,你是不是也动了手脚?”谢熏平静地问道,“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你的猎物,你会向我父亲索取赎金么?”

    “不一定是你的父亲。”王舟冲着谢熏眨了眨眼睛。

    “是谁?”

    “我比过价格之后,最后自然会让谢姑娘知道,谢姑娘,你最后总会知道的,不用这么着急知道;我不爱预先把话说得太满,你会知道这一点。”

    “那他们会如何?”谢熏问道。

    “于兄弟滴酒未沾,恐怕不好对付,但毕竟双手难敌四拳,而我一声令下,这里何止四十拳,大伙儿会一涌而出,把揍个半死,然后绑起来。端木兄弟喝得不少,想必现在浑身已经没了气力,我会和他一起聊聊,看他到底有什么价值,以及有谁愿意为他出钱。如果没有的话,我会把他杀死,埋在草场下。没人能找到他,只会觉得有些地方草木格外疯长得夸张,大体上就是这样,这是我的方式。”

    刘丹婴脸色有些发青

    ,她想说点儿什么,但是被震慑住,说不出话来。

    “那你还在等什么?”于宜问道。

    “难道你一边认为我历来是这么动手的?我夫人可从未发现我这么做过。”

    于宜默然,他的手伸向酒盏,像是要取酒来饮,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

    “今天的酒里没有麻药,”王舟讥笑似地说道,“各位明天也许能够按原来的计划离开这里,刚刚只是我讲的一个惊悚故事而已,我一直想给各位讲这么一个故事,值此初夏之夜,这比任何冰块都更要解暑。”

    谢熏有心要问个究竟,可又觉得究竟到最终,如果都被王舟证实为是个故事,地上的那人满可以忽然爬起来,拍拍手表示这只是一出戏,自己难道就可以放下心,然后对方再来反转一次,将自己这边几个人擒下。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莫过于此。

    被压在地上的那人和几名剑拔弩张的家丁,仿佛在同时嘲讽众人愿意相信王舟这话的愿望,但反过来似乎也说得通,席间的气氛仍然像刚刚那么厚重沉郁,王舟之外没人再有心去切肉,卷春卷,饮酒。

    “我是个坏的招待,所以,我一般不这么做。”王舟咽下口中咀嚼过的烤肉,接着倒了半盏酒到口中,酒在舌颚中漱动,洗刷肉渣和剩下的烟熏味,他一边说,“这是已经陷入到了死局中么?夫人,你最擅长这个,你说说看,该怎么挽救这一局?”

    刘丹婴沉默了一会儿,嘴唇颤抖地恳求说道:“客人们都吃饱了,我也……天不早了,我先带大家去歇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王舟摇头,说道:“何谓夜宴,夜宴就是要连着三次醉倒又醒来,吐完又吃,吃完又吐,可谓养生之道,现在酒还不过一巡,没有人醉倒,没人呕吐,就这么散了,何其不雅,成什么待客之道?”

    谢熏忽然说道:“我明白了。”

    “哦?鄙人在听。”

    “王先生并没给我们讲惊悚故事,你说的都是真的。”

    王舟微微颔首,并不说话。

    “你之所以还没动手,只因为于宜没有饮酒,你拿不准他的本事,这里也没有埋伏下二十个人,最多不过三五个你的旧属。所以这依然还是一个故事,还没有让大家撕破脸皮,动起手来。”

    “那我为何不顺着我夫人搭好的台阶下,就让各位回到房中,等各位睡下之后再做企图呢?”

    “我想是因为桓玄的车马已经到了这里,等着把我接走,你负不起耽搁久了让我脱逃的责任来。”

    “原来谢姑娘认为自己的买家是南郡公。”王舟脸上有些嘲讽,淡淡地说道。

    “我来时望见桓家的车辆就停在外面,虽然去了旗帜,但他家的花纹我认得。”

    王舟放下手中的刀子,手托着腮帮,盯着谢熏看,好一会儿才说道:“姑娘,你错了,那车是我

    家的,不是桓家的。看错了花纹没什么,但你很怕桓玄,我知道了。”

    谢熏脸色有些发白,她本想用这个方式来反证王舟并非为自己而设的晚宴,但情急之下措辞不当,反而给了他具体的方向指引,这里距离建康不远,他要是想做点什么十分容易,心中大悔。同时她明白自己已经出了错,急切之间想要纠正不仅很难,反而容易出更多错,便强行忍住,不再说话。

    “世间万物,无非待价而沽,”王舟像是忽然有了些醉意,语调拖长了说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多少?”于宜沉静地问道。

    “最初我是知道的,现在我却不知道了。”王舟狷狂而恳切地说道。

    “你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也不肯要价,却等着别人开价。”于宜摇摇头,觉得不可理喻。

    端木宏喝了不少酒,脑中昏沉,刚刚听王舟说用酒迷倒过往的贵客,用来贩卖,心中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王舟和谢熏又说了许久,他才慢慢醒悟过来,怒意渐生。但他此时手中无剑,也厌憎再用剑,心想,我已经不用剑了,该怎么做,才能解开此间的困局?

    他这么想着,毫无头绪,身体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中间,接着酒意推开拔刀出鞘的家丁,蹲下身去,去扶趴在地上的那人。

    家丁们见端木宏这么做,顿时围过来,要将他从地上那人身边扯开,端木宏自然不肯,用力甩脱家丁们的撕扯,但家丁们人多,一时纠缠在一起。

    “混账东西,撕扯什么,还不退下,”王舟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我们不就是想知道这人是谁么,端木兄弟要帮我们认人,感谢还来不及。”

    家丁们忙不迭地散开,但仍然围在旁边,眼睛紧盯着端木宏。

    端木宏满不在乎地在自己桌上掠起毛巾,在酒杯了蘸了一些酒水,又蹲下抱起地上那人。才一抱起,他便觉得这人自己一定认识,待用毛巾蘸着酒水稍微擦拭血迹,他猛地认出这人,浑身不由得一震。

    王舟察言观色,说道:“端木兄弟,已经认出了这人是谁么?原来天地如此小,端木兄弟小小年纪,在我北苑山庄也能遇见旧识。”

    端木宏认出满身满脸是血的人正是当日耿鹄身边随从,和自己在建初寺内用手掌比过剑的梁子平。他顿时闪出两个念头来,一个是模模糊糊地想到了在那个废城中遇见的高大怪人是谁,另一个则是,化名做耿鹄的苻坚兄弟呢?他脑子急转,一时对王舟的话浑若未闻。

    “端木兄弟,端木兄弟?”王舟在案几上探出半个身子问道。

    端木宏侧身冲着谢熏扬了扬手,谢熏顿时明白,斟了半杯酒给他递过来。端木宏小心地给气息微弱的梁子平喂了下去,很快梁子平便颤颤巍巍地挣开了眼,他看了一眼端木宏

    ,声息微弱地问道:“我是被送回京口了么?”

    端木宏赶忙答道:“没有,我们不在京口,我们这是在……”他抬头看了看王舟,王舟说道:“这里名作北苑山庄,他经过此地被拿下,自然是知道的。”

    端木宏轻轻叹息,对梁子平说道:“梁大哥,你还在北苑这里,并没回京口。”

    梁子平头靠在端木宏肩上,目光探索四周,停在王舟身上,恨声说道:“是了,我想起来了,是这人使了阴招,把我们扣了起来。端木兄弟,你怎么会和这人混在一起?”

    端木宏心中计议未定,只好含混地问道:“你和俱大哥护送的那人呢?”

    梁子平眼光又迷离了一下,慢慢问道:“俱难,他逃出去了么?”

    端木宏心中难过,说道:“他应该是逃出去了,我真是混蛋,居然见到了他却没认出来。”他更加关心苻坚的下落,心知不能在这里说出苻坚的名字来,为难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耿兄呢?”

    梁子平咧嘴一笑,说道:“陛下还在这里,我和俱难分别逃出去求援的,他若是出去了,我们就等救兵好了。”

    端木宏不忍告诉他在小城里看见发了疯的人,那多半就是俱难,这里也说不了那么多话,倒是梁子平昏沉当中,口不择言,说出了陛下二字,他想也不想,口中已经说出来:“毕兄竟然也在这儿?”

    他一边说,扶在梁子平颈项后的手一边绕过来轻轻按在他咽喉上,使他一时说不出说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