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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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再战

    于宜望着端木宏,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人聚精以内视观,果然是杀得了罔象的派头,如果不是他自己陷入了到某种混乱之中,显然他在遇伏时无须自己出手相助就可以轻易杀死那些劫道的人们。而他身体内还蕴藏着的潜能,即便只懂得初步的观相,也看得出蔚为壮观,也许只有杜师公才能一窥到底;如果自己不是逐渐和委蛇相共合一,还是以前的那个于宜的话,在这人面前可谓毫无比较的可能。

    他对这时候三人的关系感觉十分有趣,有趣在于他比另外两人知道得更多,他看得出两人的关系,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非常确信自己没有负担,不会真的想要那种凡俗的爱,这一点委蛇和于宜仍有少许分歧,总体而言是一致的。在这个前提下,于宜虽然置身其中,但又超然于外,他喜欢看谢熏的蹇眉发愁,也喜欢看端木宏的赌气烦闷,他是他们的烦恼源头,是他制造了问题,他满可以指引着他们向着更好的方向有所进展,也可以令他们产生分歧,急转直下,这取决于他的心念;对于这一点,于宜自己尚有最后一点模糊的抗拒。

    他冲着端木宏轻声说道:“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儿。”

    端木宏装作没听见,他目光也避开于宜,垂头想了一想,问谢熏道:“这个庄园很大,他们是什么来头?”

    谢熏稍微扭捏,说道:“其实倒也不算很大,你在我家呆过几日,就以为我家就那么大的地方么?我爷爷这一支在建康虽然只有乌衣巷十来进院子,你以为不大,但在会稽和永嘉等地有不止一个庄园,每一个大体和这里差不多。”

    端木宏恍然大悟,说道:“我还以为他们是什么大人物呢,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或许他们只是某个大人物的管家一类。”

    “或许是,但我还没有问出来。刚才那位别人称她做将军的刘姐姐,是个不大不小的中等人物。”她有点厌恶嫌弃的语调,不过马上话音一转,浮现了一点点的微笑,说道:“所以我想他们大概会巴结我,能把周余照看好。”

    “周瑜?”端木宏想到了一个江南地方曾经深孚名望的人物。

    “是劫后余生的余,那个孩子,我们不是不知道他姓什么么?我就自作主张,让他姓了周,以后他长大,我们就告诉他,他是除三害那个周处的后人。如果他还一再追问他爹的细节,我们不告诉他也行,编一个故事也行。”

    端木宏心里有双重的感激,觉得谢熏已经处理得很好,换了自己,当然编不出这样足以自圆其说,看起来像是真的,又在背后有许多意涵的故事来,周余的余这个名字很好。也不那么好,这个余虽然是劫后余生的余,但听起来也是于宜的于,这该怎么区分开来呢?

    他念

    头连连地想,停歇不下来,像是一个善嫉的妇人一般。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这里不是他长久托付的地方?”端木宏问,他虽说走了神,但也能问出恰当的问题。

    “这里,”谢熏稍微有些惊讶,转头看了一眼于宜,说道,“我觉得可以,是因为这是我熟悉的那一类环境,地主们往往和朝中大官有直接间接的关系,信赖是很可以信赖的,可我同时又感觉,这里有许多不那么对头的地方,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凡有一点危险,我们也不该把周余放在这儿。”

    谢熏扭头看于宜的那一眼又加重了端木宏的妒意,我们不能把周余放在这儿的我们指的是谁?刚刚于宜也说一句我们如何如何,这指的是同一个我们么?谢熏虽然说没同意于宜什么,但也没表现得对他更脸黑,还时不时地去看他一眼,而那于宜好像很有默契,安静地呆在一边,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些折磨着端木宏的神经,他脸有些发胀,望向水潭中,背对着谢熏,问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也一路走进来,什么也没看出来。”

    “我说不上来,只是感觉。”

    “这里离建康还不远,你告诉了她你的真名么?”

    “我说了,即便我不说我爹的名字,刘姐姐也立即便是知道我是谁。我说,这是我的一位姐姐,不能透露她的姓名,和一位有名的道士私相和好,所生的孩子,他们怕被人非议,所以托我带出来请人养育。待日后可以相见的时候,是要请回府上去的。有了这个说法,他们就不会问究竟,并且会妥善地哺育他。”

    “你不担心她去建康问询,然后……”

    “我不怎么担心,我必须这么做,才能使她说出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他们背后是谁?”

    谢熏语气滞了一下,有些沮丧,说道:“还不知道,只知道她姓刘,名丹婴,是这里庄主的夫人;庄主姓王名聃,但我没听过他的名字,至少看起来不像是拥有这么大田庄的人,不知道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端木宏听了,有心想问:“如果这里是桓玄的领地呢?”可立即就收住了话,他心中郁结,感觉脚下如生根一般,迈不出脚步去,他明明想到的是另外的问题,问出来的却是:“那……周……余,他脖子上的伤口,你是怎么解释的?”

    “我装作叹息一下,这里可以有很多故事,我可以不和盘托出的,她也装作释然便过了。”

    端木宏心中有些怅然,说道:“不知不觉,我们撒的谎越来越多了,一个谎话要用另一个谎话来圆,我常想,到后来我们如果干脆信了自己的谎话,忘记了原本的真实是什么样,那会如何?”

    谢熏手拉住端木宏的衣袖,将他拉着侧转过来,让他望着自己。她目光清澈,认真地说道:“端木哥哥

    ,不会的,我不会忘记原本的真实,我说过的谎,我都记得。我记得真实的状况,也记得编造的谎话,我把它们分得开开的。”

    她的话贴切着端木宏的问题,又另有所指,在她的目光注视下,端木宏立即便服输了,他说道:“好吧,也许是我经常脑子里糊里糊涂的,以为谎话多说几次,自个儿都会相信,谎话之间矛盾了,自个儿都会绊倒自个儿。”

    谢熏若有所思,说道:“我们花一天的时间,观察一下他们,看看他们是否值得托付,如果不值得,我们就带着周余离开这儿。”

    端木宏恨不得问,我们究竟指的是谁,可又觉得问出来十分不大度。他自己也不小心蹚入到这个混沌中来:“要不我们立即就走,再晚就不得不住一晚,等明天早晨才能走了。”

    “惯例是要他们送我们走才成的,不然我们很难走得出去。”谢熏说道,端木宏想起来时路上所见,也顿时听明白了。

    他稍微偏头,望见两三步之外的于宜,于宜神情复杂地也望着自己,脸上稍微偏向谢熏的那一侧则稍微明媚些。这使得端木宏回想起更多来,想起谢熏曾经向自己描述过这个人,这个人是认得明月的。他这时候想起明月,不像之前对谢熏怀着歉疚之意,而变成了想要了解个究竟的念头,他认为这会断开自己对明月的联结,今后面对谢熏也才不会始终有首鼠两端之感。

    他走到于宜的面前,神情仍然有一点僵硬,拱手为礼,说道:“那时候我没有睁开眼睛,我没看见兄台救了我,但我相信确实是这样的,多谢兄台的救命之恩。”

    于宜也抬了抬手还礼,淡然地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这里并不是合适对于宜问关于明月的问题的场合,端木宏吁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会一起走出这里,对么?”

    “不太对,我会一直……”于宜说道,他意味深长地停在这里,捉弄端木宏。

    “我和你没关系,你别瞎说。”谢熏大声说道,她有些愤怒,但愤怒得不太足够。

    端木宏本没有打算在这样的口舌上和对方做一时之竞,他只是说错了话,他飞快地思索,对于宜说道:“我们会好好地说,不是这样的。”

    “这就对了。”于宜说道。

    “我们会做对的事情,”端木宏说得十分佶屈聱牙,既像是在梦呓中,又像是在打哑谜,“在合适的时候,对对的人说,我们都知道。”

    “正是如此。”于宜有些怜惜地望着端木宏,他比端木宏大好几岁,经历历练也丰富得多。

    “首先,我们要妥当地离开这里。”端木宏说道,他忽然想起自己闯入的那个荒废的城池来,与其说那是真实的,不如说更像自己迷路之后睡在树下所做的一个怪梦;而此时此刻,谢熏口中所说的那位刘姐姐

    奇怪的装束,以及和于宜这样一个怪人的忽然相见,使他觉得自己闯入到了另一个梦中。

    “这里有凶险的地方,但拦不住你。”于宜说道,“有了我,更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

    “我略懂一点相面之术,你不简单;而这里并没你们担心的那么可怕。”

    “你是天尊道的弟子?”

    于宜默然了一下,说道:“曾经是,已经不是了。”

    “为什么?”

    “我已经离开甬东岛,背叛了杜师公。”

    “为什么?”端木宏显得笨拙地再问道。

    “你要是一直这么问下去,我会如实地回答,但你要想清楚,这是有代价的,我也同样会问你很多问题。”

    端木宏即便迟钝,也感受到于宜话里的机锋,立即便沉默下来。

    另外,在这句话之前于宜的回答和端木宏意料的也相去不远,而他更愿意相信不是这样,最好于宜是奉了杜子恭的命,想办法伴上自己和谢熏,为的是来干扰北去幽都的行程;他偶然想到这一点,顿时悚然而惊,觉得这才是事情本来的真相。

    他有充分的理由证明这一点,最显著的是,于宜眼中的神情,瞳孔中闪现的那一点电光,和杜子恭那晚在钟山上附身在谢玄身上后,召唤罔象前的神情,差池相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