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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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誓愿被破

    胡图澄和机关人一夜对弈,虽然机关人摆出来的这个残局他试了多次也没有解出来,简直毫无头绪,但下棋的意在棋局之外,他感受到了,忽然对时间与生命有了别样的新奇感受而毫无倦怠之感。

    那机关人看起来是个人工的造物,但行动如同常人,思维胜于杰出之士,行为则具有令胡图澄思之憾然之感;这固然是一局棋,可又显然不止于一局棋,而更像是某种具体可见的图谶。

    知子之学并不包括图谶,胡图澄原先对动土的谶纬之术嗤之以鼻,知学有更加直观可见的术法看见未来,要优越得多,这是他将近百年来获得从黎民到君王信任的根本原因。而在机关人给他布下的棋局面前,他第一次有了悔意,后悔自己荒废一生,穷尽了各方所学,偏偏对谶纬之术过于轻视而毫无修习,此时有一个看起来很像是来自未来的启示陈列在自己面前,却无力参得。

    机关人不会说话,只顾下棋,这更令得胡图澄不断地猜度每一步落子的含义,但既然整体的棋局无可解,那么每一步自然也是不可解的。下到最后,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根本什么也不代表,我想得太多了。这只是一局棋,一个和知子足以并列的神祗所创造的造物,见我太无聊,夤夜找我来消遣;这是一个梦,天亮之后它离去,我也会从迷梦中醒来。

    天亮了,胡图澄身体仿佛才经一场饱满的酣眠,没有筋骨的疼痛,没有呼吸的窒碍,没有床笫的贪恋,甚至身体肌肤表面的油泥也清爽不堵,犹如在雪山顶上的天湖里虔诚的沐浴过后。

    在胡图澄还在苦苦思索一个落子的时候,机关人悄悄地从他视线中消失。胡图澄猛然意识到棋盘前只剩自己,心中不由叹息,想到,这也是一种五蕴皆空啊。

    他立即收束心智,用脚铲了棋局的样式,然后掉头返回。

    他不进自己的行营,而径直走向姚苌的大营。进了营,他见姚苌大营中人马往来调已平时十分不同,心中略感惊奇,见到姚苌之后便开口问道:“长安来的人来了?”

    姚苌满脸倦惫,只嗯了一声。

    胡图澄又问道:“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

    姚苌屏开左右,对胡图澄低声说道:“和先前的规划略有一些出入,不过更有意思。朱肜要我们行动至姑臧附近,等待消息,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或许我们有机会端了吕光的大营,接管吕光的西征大军。”

    胡图澄面色变得凝重,问道:“接管吕光的大军?”

    “长安城中那位假的苻坚,他派出了苻融到姑臧劳军,同时还派出了刺客,预备刺杀苻融和吕光。如果刺客成功,我们可以就近接管西征军,如果刺客失败,那就要但愿刺客没留下什么证据指向我。”

    “刺客会留下什么证据指向你么?”

    “

    当然不会有什么证据可以直接指向我,但如果刺客失手而又被活着擒获,以苻融之尊贵,吕光之缜密,自然会严刑拷打,顺藤摸瓜的排查。同时,我军是五六千人的部队,这是没法隐藏的,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忽然移动到了姑臧附近,我还没想好如果到了那一步,能怎么给自己开脱。”

    胡图澄沉思一下,说道:“如果不能,就不要去。”

    姚苌吃了一惊,说道:“箭已经在弦上,怎么能不发?”

    “你已经重新有了一支军队,受封了新的军职,有什么必要做拼死的一击呢?”

    “过去三十年我都是这样了,手头有军队,担当着大秦的军职,一直披坚执锐,猪突狼奔,冒着飞矢滚石,一刀一剑地为人卖命,疲于奔命,始终不得脱颖而出;最终结局我已经看到,那就是会像俱难、彭超那样要么死于阵前,要么死于国内,要么削职为民。谁知道会怎么样?有兵有职也无非那样的未来。这时有这样的机会,机会稍纵即逝,我不想错过。”

    “即便是拿你全族人的性命去赌?”

    “这件事照我看,胜算很大。”

    “你还要赌上了姚兴么?”

    姚苌背上忽然起了一层薄汗,瞬息变冷,潮冷难耐。他有些厌恶,又有些愤恨,乜斜盯着胡图澄,说道:“你说过,他会成为戎人的共主,成为知国的皇帝,他将为你建成在地上的国度。但这些不会凭空而来,我猜他绝大部分功德是由我完成的,我现在不做,你说的那些就全都是幻影。”

    “我看不到全部的未来,看到的只是未来的残片,这些碎片未必都会成真,也许只是我的一时错觉,或者有什么人从历史的洪流中逆流而上改变了过去,因此也改变了未来。”

    “师尊,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必须要意识到,你是有可能失败的,而赔上你拥有的一切,一切和你有关的人都可能被你的失败所波及。”

    “你看到了什么?”

    “我现在还什么都没看到,但我有一种预感,你此行将会不利。”

    姚苌稍微冷静了一些,说道:“师尊,我尊重你的神通,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然后再做决定。队伍今天晚上出发之前,什么改变都来得及。”

    胡图澄点点头,说道:“也许你该去问一下你收为己有的那个女人,戎人据说是很懂得占卜的,你可以问问此行的吉凶。”

    一丝慌乱在姚苌眼中闪过,他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昨天夜里她听到了我和朱肜的对话,大呼小叫地反对我。我……”他及时地收住了口。

    胡图澄哦了一声,已经知道答案,继而心念一动,问道:“她还活着么?”

    姚苌目光垂下,说道:“师尊,她即便不反对,我也要杀死她,她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

    “你亲自动手

    的?”

    “我的动作很快,她甚至还没意识到我决心杀死她就已经死了。”

    “你不想再直接控制赤亭戎的神官祠了么?”

    “我当然想,但事到如今,也许不得不想其他的法子了。”

    “我记得她还有个孩子跟在身边。那个孩子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师尊,我是做了不好的事,但这是为了挽救几千人的性命,几万人的性命,没有别的选择。杀一人而救万人,我做得不对么?”姚苌问道,目光如电般盯着胡图澄。

    胡图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见过的死亡如恒河沙数,早就没有了力气来判断每一个死亡对还是不对。但将军,你问我这个问题,只算是天良尚未完全泯灭;但除了这一点,你什么也没剩下来。”

    姚苌好像松了一口气,想要再开口说点什么,张了张口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胡图澄口中嘟囔道:“好吧,我也去做安排。他说着,转身离开。姚苌带来的晦气使他意兴消沉,出了军营,往榆中城而来。

    进了城,他问着姚玉茹所住的地方,一路问来找到王支重家,恰巧姚玉茹外出,他便在姚玉茹的房间外面等待。直到中午,姚玉茹才和赫连琴一同回来。见胡图澄在等她,姚玉茹莫名心惊,见面也不招呼,直接低头便进了房间。

    胡图澄也跟着弯腰进房间,待姚玉茹坐下,他也才在她右边的垫子上坐下。

    赫连琴审时度势,在姚玉茹和胡图澄之间坐下,两人都不得不起身各自将垫子往后面推移一些再坐下来。

    姚玉茹先开口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她语气有些颤抖,语调微弱,她还以为是昨天张延他们欲将行刺胡图澄,即便赫连琴去阻止了张延,仍然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使得胡图澄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胡图澄看了看赫连琴,对姚玉茹说道:“我们之间可以相互信任,但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最好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我和她之间也完全信任,你要么说,要么就请回吧。”姚玉茹语气坚定地说道。

    胡图澄有些无奈地搓着手,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你还有机会阻止姚苌,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脑,姚玉茹听来先是心中一宽,随即就又被吊起来,反问道:“发生了什么,是我该知道而不知道的?”

    “姚苌今天夜里就要拔营,离开榆中前往姑臧。”

    “如果是这样,岂不是个好消息,他还没征到足够的兵,哪怕是他自己放弃,也算是我们的胜利。”

    “并非如此,他是要带着大军前往姑臧,在那儿执行一个极为危险的任务,他会把他自己和所有四千多戎兵全都葬送在那里,同时,有可能会让赤亭戎和其他戎部背上叛逆的罪名而被拆解和屠戮。”

    姚玉茹一惊,打了个寒战,好

    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是个什么样的危险任务?”

    “简而言之,就是谋逆。他正在充当长安某个野心家的打手,预备去姑臧夺取吕光的军队。如果他成功,整个凉州和雍州接下来会有一场百万人死去的浩劫。如果他没能成功,则赤亭戎和周边的戎部都会被长安朝廷做极端的报复。所以说,不论做些什么,都是一定要必要阻止他的!”

    姚玉茹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问道:“阻止他,可以做哪些事情,杀死他,或抓住他囚禁起来?”

    胡图澄眼睛看着姚玉茹,余光乜斜盯着赫连琴,他觉得赫连琴正瞪着自己,目光中有一种类似怒火的焰,心里又是瘙痒,又是赞叹,说道:“杀或者把他关押起来,都并不是最好的法子。最好的法子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不止一次。我这次来,是再次恳请你考虑我的建议。”

    他眼睛恍惚了一下,仿佛房间里只剩下自己和对面的姚玉茹,赫连琴所处的地方是一片虚空。他想,无非就是如此。

    姚玉茹陷入到沉思当中,过了好久才说道:“我要再想想。”

    胡图澄有些泄气,他放任这种情绪流露出来,说道:“你大约还有不到六个时辰。”

    姚玉茹站起身来,说道:“我如果决定那么做,会在你说的时间内来找你。”

    胡图澄讪讪地也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他想起一件事来,回身对姚玉茹说道:“我几乎忘了。你说过赤亭戎不能再死一个人,事实上,刚刚已经有人因为这件事而死去了,不止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姚玉茹身躯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胡图澄意味深长地看着赫连琴,口中说道:“是彭启静,和她一岁的幼子。凶手就是姚苌本人。彭启静听见了他的计划,就是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些,姚苌为了这个而杀人灭口。”

    “我知道了。”姚玉茹的声音平淡,似乎毫无情感在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