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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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邺城旧事

    快要入夜的时候,一个刚刚剃度才两天的少年僧兵手中捧着一个一尺来高的木头人,快步地跑进帐篷。胡图澄正点燃了一指,对着南方供奉。那僧兵轻轻咦了一声,想要退出,已经收不住脚,犹犹豫豫地在他身边跪下。

    “什么事?”佛图澄语气浑浊地问道。

    “师父,刚刚弟子在营门口预备关门,忽然见有门前这么一个怪东西,不敢怠慢,赶紧取来报告师父。”僧兵说着,双手将捧着的木头人放在地上。

    胡图澄浑然不觉,岿然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收起手指,转过身来,看看那僧兵,看看地上放着的木头人,问道:“营门外没人?”

    那僧兵想了一下才说道:“五十步内都没有人影,五十步之外有树林和石头,这个时候已经看不清,就不知道了。”

    胡图澄又问道:“你进来时,有几人看见?”

    “他们都在东侧操场做功课,看得到我,但看不清我捧着这个怪东西。”

    胡图澄点点头,说道:“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出去之后不要说起。”

    僧兵叩首而退。

    胡图澄稍微挪了一挪位置,凑得更近去看那木头人,只见木头人身高一尺半左右,躯干四肢头颅分明,关节自然弯曲,服饰靴子都以浮雕简笔的方式刻画在木头上,脸上虽然细处粗糙,但也线条轮廓分明,是个英气勃发的男子形象。木头人腰间悬着一把没有鞘的小剑,左手按在剑柄上,右手手肘朝外横在腹部,两脚一前一后站成弓步,正是蓄势待发的拔剑起势。

    胡图澄伸手将木头人抓起来,木头人要比表面看起来还要略重一些,想必是木质的躯壳内有较多的金属器件的缘故。胡图澄仔细观看木头人的身体各处,只觉得制作巧夺天工,宛如鲁班再世。他摸到木头人背部的一处机括,轻轻扳开,只听木头人躯壳内部一阵响动,就有一种传导之力似乎在内部输送。胡图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立即将木头人摆放在地上,戒慎喜悦地观看。

    木头人右手拔剑,横在胸前略微一顿,随着身形展开,剑身平缓地朝前推去,身子朝前迈出半步,站成成半月犄角的步伐,左手举起,手指朝天,像是和右手的剑尖有着看不见的联系一般。剑身推到手臂展开极限时,猛地一收,剑尖划出一个圆弧,收回到胸前,步伐转动,浑身揉成三角一般,剑尖在前,向前刺出。

    胡图澄看得呆了,没想到木头人关节灵活,做出的动作如同真人一般无二,而它舞出的剑招未必致命,但形态曼妙,可谓绝美,心中又是赞叹,又是迷惑。

    机关人一共使了十三式,每一式的劲道都虎虎生风,使完之后,收剑回到腰间,又恢复到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胡图澄喜悦之余,陷入沉思,想起三十多年前发生

    在邺城的一件微末的旧事来。

    那时羯人的一支骑兵突破层层的重围,由城外冲进城内,来接胡图澄离开邺城。城中百官并数十万饥饿绝望的各族人民先是以为救兵可以击退围城的石闵叛军,结果仅仅冲进来一千余骑,只是为了再带走胡图澄和他麾下的僧团,一时群情激奋,堵在骑兵要出的东门,拒绝放他们出城。

    胡图澄骑在马上,十余人的僧团簇拥在他周围,外面又围着盔甲尽被鲜血浸染成红色的骑兵;在千余人的骑兵外面,是同样数量的城内步兵,他们列成三排,勾手相连地阻挡住数万愤怒的百官和居民。他们高声喊着,杀胡图澄,杀胡图澄,杀胡图澄。他们过去有多相信他,此刻就有多痛恨他。

    队列前面的骑兵们企图推开人们,排出道路来,不是完全没有进展,但进展缓慢,越接近城门,速度越发慢下来,几乎停滞不动了。

    胡图澄被围在最里面,在外人看来面无表情,实则内心沉痛已极。他一天前静坐时看见了邺城将要破城后的惨景,而此时他看得到眼前这些汹汹的人群中的绝大部分人会在几天内死去,他们的头顶上都笼罩着黑色的氤氲;而他没法看见自己头顶有没有黑色之气。

    他满可以做点什么,比如降下一阵疾风骤雨来,使这些人冷静下来。再愤怒的人,在毫无伤害之力的风雨面前也会有无法抵抗的躲藏意愿,这样会使包围变得松懈乃至崩溃,他们可以很快突破到城门口。城兵们会谨守命令,飞快地开门放他们出去。他甚至可以做得更激烈一些,在人群中投下火焰,烧死几个人但绝不会蔓延成灾,瞬间摧垮他们的意志。

    但他什么也没做,他觉得在这十年里,自己犯了所有可以犯的错,一无是处。大赵天下的倾覆和自己无关,但又何其相关,他内心里有个愿望,希望骑兵们忽然散开,让这些百官和居民们冲到自己面前,一人一拳一脚,一人一口,殴死这具行尸走肉,并且将他分割成数万之数的碎块,吃进他们的肚子里。

    他想,我当得起受这样的恶果。

    他的期望这几乎发生。一个人掰开了两名士兵联在一起的手臂,打开了最初的口子,以此为开口,一群人冲开连续三层锁链,他们大约有十来人,如同锲子一般插入队伍中间。骑兵队列要松散得多,他们飞奔跳跃着,如同水穿过了渔网一般。骑兵们乱做一团,但训练有素,他们和步兵一起,迅速把最初那个缺口堵住。十余个骑兵跳下马,抽出鞘中的尖刀,迎着那十来个人反向冲去。

    这时他们距离胡图澄已经很近,胡图澄望着即将要碰撞在一起的人们,他看得见这些骑兵们头上的黑气,他们很快会死,而他们即将要屠戮的那些人头顶上却什么也没有。他心里一

    惊,暴起大喊道:“住手!”

    冲进来的那群人为首的一人,是一名邺城汉府低级文官,在胡图澄喊出住手的瞬间,他停住不前的姿势,正是这个木头人未拔剑前的姿势。

    这只是一件微末的瞬间插曲,没有什么真的发生,在胡图澄的旨意下,骑兵们放下手中的刀,将这些人按倒在地,抬着从队伍中清除了出去。随后,骑兵们护送着胡图澄终于出了邺城,再冲出石闵军的包围,赶去和最后一个石氏王子会面。

    在无数次埋于地下起于地上的岁月中,胡图澄记起了更多,他想起这人并不仅仅在那个时刻才冲到自己面前过,在之前就有过更多机缘。虽然只是吏部下面的一个九品小官,本来和自己毫无交错的机缘,但这人强硬地反对知法,认为胡图澄宣导的知法乃是迷信,一级级上书陈事,最高到过齐王石遵那里;虽然那只是个小人物,胡图澄也私下了解过,查出这人乃是已经没落的墨家的传人,精于机关制造,并非寻常的反知教的敌人。

    他曾经想过要和这人私下见过,使他近距离地体会知法的奥妙,自己也去看看传说中的机关之术是个什么究竟,但战事一来,什么也来不及了。

    那个人会活下来,至少会在当时的灾难里活下来。他头顶上没有代表死亡的黑氤,但三十多年过去,不死的话也该有六七十岁了。

    胡图澄想起这些,看看手中的机关人,心中恬然,甚至哑然失笑。他知道机关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营门口,并非机缘二字可以忽拢,而一定是某种挑战。虽然外表形态上完全不相同,但看起来它和几天前在榆中城天空出现的火气球看起来是具有关联的,所以,这个机关人是和姚玉茹与她的伙伴们有关的。

    他探手在怀,手指触摸着胸口的箭疤,以及两肋的皮肤裂伤疤痕,对这具机关人的到来存下了定见。

    入睡之前,他想过要把机关人腰间悬着的小剑取下放好。这时他又想起了姚玉茹在打谷场上劫持住姚苌时的场景,她手中看起来好像也是有着一片几乎看不见的刀刃。想到这儿胡图澄反而放了心,他冲着机关人拜了一拜,权当是感念旧人的情谊,便仍由它呆在床头的案几上,自己倒下呼呼睡去。

    半夜,他被嘎嘎的机关声吵醒,他一骨碌地坐起身,望着黑暗中的机关人。

    机关人在案几上乱走,走到案几边缘,忽的一脚踏空,摔下地来,七仰八叉。胡图澄如同孩子咯咯地笑出声来,这是他睡前就预想过的情景,他为能目睹整个过程而感到快意。

    机关人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站起,稍微停留,便朝着帐外走去。胡图澄站起身来,跟在机关人的后面,也走出帐篷。

    外面月光朗照,整个营地在沉睡中。机关人认得路一般,直朝着营

    地大门走去。

    两个守在门口的值夜僧兵坐着靠在木栅上,半睡半醒,巡夜的人大概正好走在营地的深处。没人注意到他们,机关人毫不躲闪地走出大门,胡图澄跟在它身后大约十步,慢慢地行。

    机关人走出营前那条土路,朝山中走去。虽然没有道路,但它选择的路线起伏平缓,走起来毫不费力。

    离开营地百步之后,胡图澄口中吹着口哨,念动咒语,十来只蝙蝠从林中各处飞来,或近或远地空中上下翻飞。隐狼从地下爬出来,呈扇形地展开,走在机关人前面十余步前面。两个魍魉童子跟在胡图澄的身后,手中持着钢叉,虽然没人可以看见他们,但细碎的脚步声可闻。

    胡图澄心中澄静,步伐稳重,始终跟在机关人后面二十步之遥。蝙蝠偶尔飞下来,停在他的肩头,告诉他前面暗中潜藏着什么。在前面百步之内没有醒着的人类,只有一只游荡在林中觅食的野猪,被进逼而来隐狼气势吓得瑟瑟发抖,腿脚发软,连跑也跑不动。

    机关人似乎什么也觉察不到,他步幅始终恒定地前行。

    走了不知多久,他们走入一片开阔平地,周围几十步内没一棵树,没有巨大的石头,地上的草只有薄薄的一层。

    机关人停了下来,转过来望着胡图澄,胡图澄站住,仍然和它保持着十步距离。

    他看看左右前后,这实在不像是一处足以设伏的地点,何况自己召唤了足够多蝙蝠和隐狼,他们已经展开队形,蝙蝠证实周围没有埋伏。另外他还有两个魍魉童子,除非檀摩加若在这里,否则自己没有任何可担心的。

    胡图澄望着机关人,心中只剩下好奇。

    机关人拔出手中的剑,剑尖低在地上,它脚步走动,剑尖在泥土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直线来,大约有人类的十步长,接着平行着这条直线又划一条。他不知疲倦地在地上连划出十九条平行的直线来。

    胡图澄有点儿隐隐地明白机关人在做什么。这不是天竺的棋局,但他在中原已经呆了一百多年,会过无数围棋高手,自己也一度沉溺其中,对围棋之道又喜悦,又恐惧。

    机关人在十九条横线之上,又垂直划出十九条纵线来。

    一个巨大棋盘摆在胡图澄的面前。他的心砰砰地跳起来,想要问机关人,是不是就在这棋盘上手谈一局?他还没来及开口,机关人毫不停留地又在棋牌上布子。

    机关人继续用剑在棋盘上分别用圆圈和斜十字画出许多子,这些子交接错落,宛若两支正在对垒的大军。

    胡图澄入神地看机关人布子,越看越觉得头晕目眩,胸中翻腾恶烦。他收了蝙蝠与隐狼的神通,斥退魍魉童子,在地上拾起一根枯枝,抑住心头的兴奋,对机关人问道:“这局棋从什么地方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