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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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心战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条悠长的小巷,毛青回头对姚玉茹说道:“榆中赤亭戎有两个姜姓,一个以姜成焕为节领,他们原本不是赤亭戎的人,后来中途加入进来,所以单独设了一个节领。赤亭戎原本的姜姓节领此时名叫姜回,阿娘出于这个姜姓,所以姚姑娘和姜回有或远或近的血缘,但具体辈分如何,要具体查一查才清楚。”

    姚玉茹哦了一声,说道:“他家看起来很有钱,院墙又高,植物也修葺得很好,但愿他们能愿意认捐,开一个好头。”

    毛青脸上并不乐观,口中说道:“但愿如此。”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大院门口,毛青站在门前敲门,一个仆人模样的少女打开半扇门,认得是毛青,哎呀了一声问道:“我家主人不在。”说着便要关门。毛青手撑住门板,说道:“我们来时打听好了的,姜节领是在家的。”

    那少女嘴上干脆利落地说道:“你们问的时候大概他还在,可这时候出去了。”

    毛青有些不甘心地问道:“姜节领平常不爱出门,怎么这时候就出门了呢?”

    少女眼白一翻,说道:“我怎么会知道。”

    姚玉茹按平时的秉性便一笑而过,劝毛青别再计较,给仆人说改日再来拜访的话了;但此刻却感受不同,她上前两步,站在那少女面前,和颜说道:“我是神官祠的姚玉茹,有重要的事想要见姜回节领,烦请妹妹引路。”

    那少女楞了一下,说道:“我家主人,”她停了一下,脸色变了一变,“他身上有点儿不适,本来不好见客,但既然是姚姑娘,那么请进。”

    她打开门,将姚玉茹和毛青让进大门,引着两人沿回廊走了两进院子,到最后面一个院子,才请两人在院中略站一下。她进了正堂前厅禀报。顷刻姜回快步迎接出来,他脸上冷若冰霜,姿态动作却极为恭敬,施礼请安,也看不出身上哪儿有不适;略寒暄一下,让进前厅两边坐下。姚玉茹这边是和毛青一起,另一边是姜回,他的两个儿子侍立在两边。

    坐下之后,有一阵子沉默,谁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毛青先开口说道:“神官祠被烧毁,阿娘也不在了,按照阿娘的意愿,新的大神官由姚姑娘来担当。”

    姜回原本坐下,听了毛青此言,忙站起来走到姚玉茹身前,说道:“先前阿娘是我的姑姑,说起来,姚姑娘,你在未成礼之前还应该叫我一声舅舅。”

    他站直了,等待姚玉茹起身对他行礼,姚玉茹心中明白,也不多想,就起身对他行了个福礼,说道:“舅舅,玉茹有礼了。”

    姜回说道:“等你成礼之后,成了我赤亭戎的大神官,那时候我再唤你阿娘。”他轻轻点头算作行礼,返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毛青见事情如预料般顺畅,心中也是高兴,接着

    说道:“我们这次来,其实也就是和节领说一下姚姑娘成礼的事情。节领知道,前几天神官祠被火烧毁了一半,行礼的白石堂烧毁最为严重,需要尽快修缮,修缮完之后,姚姑娘才可以成礼,继承大神官之位。而修缮的费用,我计算了一下,合计大约需要十七万钱合一百七十贯,原则上由各家平分,算在节领这边,希望节领能募二十贯九百钱来。”

    姜回看了看自己左边的大儿子,又看了看右边的二儿子,思索了一下,说道:“姚姑娘接着担任大神官,是我姜家的荣耀,这个数目不是问题,换个时候我愿意出双倍。不过,昨天姚苌才从我们这儿勒索走了我们所有的钱。是所有的钱,一贯整钱也没留下来,我这会子已经是有心无力的了。”

    毛青看了看姚玉茹,苦笑一下,一口痰卡在喉咙,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好容易说出来的:“这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的。”

    “虽然出不了钱,至少年内是没法出的了,不过如果神官祠修缮要用人,我们可以派出十个人做帮手,不过,其中有一半得是女人,男人都被征召得差不多了。”姜回说道,“你知道的,这真是个坏透了的时节。”

    “节领可否再想想办法,哪怕是半数呢?神官祠被烧毁成那样,如果不加修缮,下半年许多节日就没法祭拜祖先,族人们对神灵尊崇的心就会慢慢怠慢,于风俗有所不妥。”

    “我不仅此刻家中没有余钱,下个月恐怕还有一块土地要付给王家作赎金,去年我借了他一百贯,连本带息一百三十贯,此刻还没有着落。我也在想法借钱,借不到的话,他有理由把我的地收走,你说这可怎么办?”

    “不瞒节领说,看在原先阿娘的分上,以及接下来姚姑娘的分上,我出来募钱,第一个就找的是节领,如果节领都拿不出钱来,剩下各家也必然都没法出钱,修缮什么的,自然就谈不上了,只能让它坏在那儿,来年再说。”毛青既有些赌气,又有些泄气地说道。

    姜回左边的大儿子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沉吟一下,说道:“这样也是万万不可的,我可以想法湊出五贯钱,今天晚上就送到神官祠,然后你们不妨接着各家去募款,就说我已经尽我所有捐了我该捐的数目,这样,他们各自或许也会打点折扣,但想必修葺神官祠的最低之数还是可以办到;别的事情可以拖,姚姑娘成礼继承大位的使节不可拖延。”

    毛青脸上笑容僵硬,好一会儿才说道:“节领说得对,我们就按照这方法去办。”

    姚玉茹站起身,对姜回说道:“舅舅捐的这五贯钱是小恩,我在舅舅身上学到的不止五百贯钱。”说道这里,她停下来,既不说下去,也不坐回座位,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她只是望着姜回的眼睛,看得他心中有些发毛,时间也过得格外慢,慢得他更无法忍受姚玉茹又像嘲讽,又像威胁的神情,浑身燥烦,终于讪笑说道:“行,我,我这就去翻一下箱子,筹集齐了钱,一并送到神官祠去。”

    他们离开姜家大院时,姜回和开始迎接出来时已恍然两样,如同生了一场大病,眼神溃散,肩膀耷拉下来,脚步拖在地上。连毛青也看出,姜回在心理上全然已经认了输,晚上将要送来的绝对不是五贯钱,至少是二十贯钱,没准是四十一贯八百钱。而他再看姚玉茹,也觉得她恍惚变成另外一个人,比来的时候更加沉静而具备威仪。他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刻,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或姚玉茹暗中做了什么,比如施了什么法术令姜回的心理崩溃之类,总之局势忽然一变,这变化是好的,他不由吁了一口气,略微安下心来。

    接下来他们先后拜访好几个节领,包括两个王家、雷家、詹家、毛家、巩家的节领都一一拜访到,他们也都说姚苌已经派人来索走了不少金钱,此时各家余钱不多,但也各自认捐一些,毛青算了算拢共已有七十贯钱,虽然不及预期,但也算是可以动土开工了。边动工办募集款项的情形,以往也有过。

    毛青送姚玉茹回王支重家,却见一个少女坐在王支重家门前檐下,像在等什么人。他认得那少女,心中一惊,抢到姚玉茹前面,对那少女说道:“毛玉儿,你来这儿做什么?”

    毛玉儿原本坐在地上,低着头看地上,听到毛青见问,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赶忙跳起来,说道:“叔叔。”

    毛青有些生气,又问一句:“你来这儿做什么?”

    毛玉儿已经看见毛青后面的姚玉茹,她对毛青怯生生地说道:“我是来找姚姐姐的,我找姚姐姐有事。”

    毛青诧异地转身看向姚玉茹,说道:“姚姑娘认得我侄女?”

    姚玉茹那天在榆中东城门楼上看见毛玉儿身影,并未看清她的模样,此刻见此情景,就是没听见毛静称呼名字,猜也猜出来,淡淡地说道:“略微认得,没想到是你的侄女。”

    毛青见姚玉茹表情奇怪,心中迷惑,动作也僵住,不知道该把毛玉儿拉走,还是让毛玉儿和姚玉茹说话。

    姚玉茹接着说道:“毛大哥,你回去吧,我和这位姑娘,你侄女儿说几句话,没事的。”

    毛青满心疑惑,看看侄女,看看姚玉茹,觉得阻挡也不妥,不阻挡也不妥,顿了顿脚,说道:“那好。”他冲着毛玉儿警告说道:“你可别耽误姚姑娘太多时间,她才在外面奔波了一天,疲惫得很。”

    毛玉儿恭顺地说声:“好。”毛青这才转身离去,走了几步,还不放心地回头又看。

    姚玉茹心里乱纷纷的,先进了院子,一直走回到

    自己房间。毛玉儿悄没声息地跟在她身后,也进了房间。姚玉茹坐在房间当中自己的位置,毛玉儿便坐在她右手边。

    毛玉儿神情有些惭愧,先开口说道:“姐姐之前没见过我,我叫毛玉儿。”

    姚玉茹轻轻地点了点头,问道:“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毛玉儿略微沉吟,说道:“我是为张延而来,我叫他哥哥。”

    姚玉茹心头猛地一跳,但她忍住,不动声色,问道:“我和张延没关系。”

    这回答出乎毛玉儿的意料,她楞了一下才说道:“怎么会,那天我看见姐姐和张延一起从天上降下来,张延对我也说,姐姐是他的妻子。”

    姚玉茹心里又是一慌,说道:“他瞎说的,我和他没什么关系。”她说完这句话,心中柔肠又是一变,想要问毛玉儿张延是怎么说那句话的。

    毛玉儿思量一番,又说道:“那天张延来敲我家的门,说要躲避姚苌的搜索,我爹把他留下来,让他睡在我哥哥的床铺。夜里我便上了他的床。是我主动勾引的,他说姐姐是他的妻子,他是有妻子的人,不能侵犯我,我说没关系,汉人是可以三妻四妾的,我情愿做他的妾,做姐姐的妹妹也好,奴婢也好,怎么都好。”

    姚玉茹听到“我便上了他的床”时,脑子里嗡的一下,后面便听不清了,好一会儿她努力抬起头来,对毛玉儿说道:“原来是这样。”

    毛玉儿见姚玉茹脸色潮红,神情可怖,吓得顿时说不出话来。

    姚玉茹又想起在榆中东城门楼上看见张延搂着毛玉儿的情景,那时城墙已被攻破,城兵们正举着刀枪屠戮城上的守兵,心想,那会儿如果不是有郑柯的火气球赶来,张延和毛玉儿定然都死在了一起,这姑娘待张延是真心真意的,自己倒反而三心二意。想到这,心里又是难过,又是鄙夷自己。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姚玉茹强展微笑,对毛玉儿说道:“我不是他的妻子,他瞎说的。”

    毛玉儿鼓足勇气,说道:“他不会瞎说,他就算和姐姐还没有什么关系,但我想他一定是非常非常喜欢姐姐,和我喜欢他一样。”

    姚玉茹听毛玉儿这么说,心里喜怒哀乐俱全,揉在一起,如有形之物阻塞在喉头,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又难受,又委屈,又愤怒,只想大哭出来,但在这个陌生女人面前,怎么能哭。

    毛玉儿变坐为跪,对姚玉茹说道:“姐姐,我来找你,是想安安心心和他在一起。我没本事把他据为己有,只要他偶尔对我好就够了。他大部分还是姐姐的,姐姐身边也需要一个帮手,就由我来做,你看好么?”

    姚玉茹定定地望着毛玉儿,是个干净,灵动的清丽少女,目光如水,毫不令人生厌。但她好像看见她心田中冒出土壤的一棵幼苗,幼苗尚幼小,娇柔可

    爱,令人不忍摧折。但这幼苗会日渐成长,嫩芽会变成枝干,枝干越来越粗壮有力,既刚且韧,生出无穷无尽的枝条和叶子来,每一片叶子的生命力都超过最初幼芽的活力。它由最初一粒米的尺寸,变成足以遮蔽天空的巨大树荫。一捻之力可以摧毁的,最后盘古的巨斧也难斩断。

    她注视着毛玉儿,轻轻地对她说道:“你如果真喜欢张延,就抓紧他,不要让他被任何人从你手中抢走。同时,不要让他分心,在他分心之前就杀死他。”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还有,我有两个妹妹,不能更多了,我不许你叫我姐姐。”

    姚玉茹没有任何嘲讽揶揄毛玉儿的意思,她想到的是自己爸爸妈妈的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