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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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名与实

    吕绍脸色仍然有些苍白,面色疲倦,坐在姚玉茹对面,一个少年立在他的身后,表情严肃。刚刚来时,姚玉茹分辨不出来他是陈冉还是陈闵,想问又觉得无谓,便打消了念头,后来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两兄弟的哪一个。

    “那只朱雀很乖巧,它居然直接落在了我的肩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运气,”吕绍微笑着,先开口说。他立即发现了语意里的不妥,赶紧纠正道,“自然,你的信笺,我也是很愿意收到的,我可不是说它不是什么好运。我不大会说话,你看在我受了伤脑子也一并糊涂的份上,别太介意。你看,我这不就快马加鞭地立即赶来了。”

    “你的伤已经无碍了吧?”姚玉茹语调有些漂浮,她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左右着,仿佛自己已不是自己,说道,“真麻烦令你跑这么远来,又这样的急。”

    “刚刚你已经问过了,除了还有些疼痛,大致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姚玉茹觉得这么说不妥,但一定要在这里做个中断,不能关切过甚。

    “你写信给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但愿我可以帮得上忙才好。”吕绍诚恳地说道。

    姚玉茹在过去两天本来已将要对吕绍说的话准备得熟练,可当吕绍到了面前,亲口问出有什么忙可以帮时,心和口都同时变为优柔,如鲠在喉一般。她低下头,闭上眼睛,蓄积说出来的勇气;她觉得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又觉得完全不对。

    吕绍望着姚玉茹,觉得她似乎已经变成另外一人,似乎有无穷重压背在肩头,身体都被压得佝偻,心中怜惜,说道:“大概我过去在你面前说的一些话,令你觉得我是个夸夸其谈的人。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那些夸夸其谈里有些也是真实的,并非虚妄,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不论是多大的难处,我们徐徐商量,总有可解决的办法;未必能尽善尽美,但总会比什么也不做要好。”

    姚玉茹抬起头,望着吕绍,说道:“我有些迷茫,是我分不清我向你求助的边际。”

    吕绍楞了一下,立即明白了一些,沉吟说道:“边际,什么边际?”

    “我以为我愿意为赤亭戎的存续献出自己的性命,可是好像有些话却不容易说出口来。”

    “哦,是什么话?”

    姚玉茹看了一眼不知是陈闵还是陈冉,问吕绍道:“他一直跟着你么?”

    吕绍也回头看一眼,微笑着对那少年说道:“你回避一下罢。”

    那少年身子微微侧转,脚下却不动,说道:“公子,我不走,我要保护你周全。”他又对姚玉茹说道:“姚姐姐,你当我是个空气就是了,说什么也没关系的。我发了誓愿要保护吕公子,只要我在,绝不让他受到半分伤害。”

    他开口说话,姚玉茹才听出,这少年一定是陈冉,而不是他弟弟。她心

    里略微一宽,觉得吕绍眼光不错,在那两兄弟间挑了好的那个,不知是他觉得陈冉更好才挑他,还是纯粹偶然选择的他。如果是偶然,那真是一个对各方皆好的运气。

    她忽然想到寄在隔壁的那两只云豹右兽,它们还那么小,刚刚断奶会走而已,自己接下来会如何不可知,如果将它们托付给陈冉陈闵兄弟的话,它们会和两兄弟一同成长,是不是个好主意?她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对陈闵的厌恶湮灭了这个想法。

    吕绍有些窘迫,对陈冉说道:“好啊,我说这几天你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原来是有这个说道。”

    他翻身爬起来,背对着姚玉茹,凑在陈冉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陈冉怔了一怔,也小声和吕绍争执一下,才埋头灰溜溜地走出门去。

    吕绍坐回到姚玉茹面前,也是沉默良久。姚玉茹见他神色郑重,此刻又是单独两人,心一横就要对他说出自己刚刚想说的话。她才要开口,心中忽然一动,感觉两人之间局势已经主客易位,他有话要对自己说犹如自己有话要对他说,便又忍了下来,沉静地看着吕绍,等他先开口。

    吕绍踌躇再三,正色说道:“姚姑娘,前几天伤卧在床,有些话一直在心中锻炼,如果没机会和你说,也是打算好了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没想到此刻就坐在你的面前,有机会对你说出来。我自己是个纨绔子弟,跟着一起混的也是一帮纨绔子弟,所以总体上而言,我本来是个坏人。见了姚姑娘的花容月貌,动心极了,但动的心,色心多过爱慕之心。在山上我做过设计,想要将姑娘推倒强行霸占,遂我一时的愿望。以姑娘的容貌气质,我娶了也是祖先积德,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但我想,如果不是在山中所中陈闵射出的那一箭,使我濒临死境,我肯定至今还是个坏人,即便娶了姚姑娘,我这后半生依然是个寻常的浪荡子,一定会辜负姚姑娘。”

    姚玉茹听了吕绍的这一席话,心中震动,令她猛地拔出她自己所深陷的泥淖中,身上仿佛为之一轻。她觉得和过去几天相比,此刻可谓是愉悦极了,但她让自己保持住面色严峻。

    吕绍接着说道:“那一箭,使我见到死后的世界是何等空寂而黑暗,使我深深后悔活着时候的孟浪,而上天居然容我又活过来,我想说,过去种种的错我都愿意承认,并且深深忏悔,以后我想要尽力做个好人,在死亡终究来临时,回想一生不至于后悔。”

    姚玉茹眼角有些发酸,她忍住泪,说道:“这是很好的。”

    吕绍轻轻点头,说道:“之前我们有两边父母的撮合,可我没对姚姑娘说出我喜欢你的话,我现在想要对姚姑娘说,我喜欢你。”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姚玉茹注视着吕绍,想要看穿他说这话时

    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她常觉得自己能够看出别人说话时实际的想法,此刻却觉得毫无把握,之前种种,只是自以为是而已。

    吕绍轻轻叹息,说道:“我知道这不是合适的时刻,事实上,我不觉得我有可能让姚姑娘也喜欢上我,我过去二十几年实在只是个草包,德不配位就是这个意思。我刚刚说过,我没预料到我们会这么快见面,我以为是几个月以后,或者几年之后,那时候的我,或许已经好得多了。”

    他双手摊开,说道:“我说这些,是因为姚姑娘找我来,又显出处于极为难,说不出口的境地,我把我的这颗心呈现在姚姑娘面前,姚姑娘有什么话尽可以对我说,不必担心有所屈辱。不管姚姑娘未来会不会喜欢我,我们能不能够结成姻缘,姚姑娘对于我而言,已是心中最亲近的人。”

    姚玉茹吁出一口气来,说道:“伏羲庙里你摔的那一跤,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吕绍坐姿变为跪姿,向姚玉茹垂下头,表示歉意。

    姚玉茹略微停顿,说道:“我写信给你,是想要求你一件事。”

    吕绍坐回位置,抬起头,望着姚玉茹,轻轻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姚玉茹深吸一口气,说道:“姚苌是赤亭戎的酋长,多年来毫无忌惮地在榆中征兵,赤亭戎的血都快要被他吸干了,我想阻止他。”

    她原本准备了十倍那么多的语句来描述这件事,直到刚刚的一刻,她还决定把这件事的原委从头说给他听,吕绍的坦诚使她意识到绝大部分言语都是多余的,再复杂的事也不过一句话就能说完。

    吕绍略微吃了一惊,这反应又出乎姚玉茹的意外。他沉思了一会,有些为难地说道:“这事情啊,有些为难。本朝的大将从本部征兵,是普遍的惯例。如果不让他们这么做,他们的兵源从哪里来呢?这是朝廷的体制,单单阻止姚苌一人的话,”他又一次陷入沉思,良久才说道:“实在不容易。我爹的衔等是要比姚苌高些,但姚苌并没在我爹管辖下,我爹直接管不了他的。”

    吕绍惭怍地垂头,以手指捻抚着下巴,说道:“我理解你的为难之处了,你知道这事对我也不容易。我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劳动到我爹那里,他多半也难以着力。”

    姚玉茹心在下沉,直截了当地说道:“如果我嫁给你,让赤亭戎变成你家的事情,你爹也没法管到这里么?”

    吕绍目光闪亮了一下,随即头低得更低,低声说道:“不仅这事情本身为难,我更担心我爹是个刚毅,公私分明的人,他未必肯为我去做破坏朝廷体制的事情。”

    这一点姚玉茹之前也是想到的,只是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听吕绍亲口说出,她才觉得死心塌地下来。

    门响了一下,王家姓庹的女人托着一个盘子进来,在

    两人面前分别放下一小碗酸奶和一碗米酒,也不说话,抱着盘子便出去。

    姚玉茹沉静地对吕绍做了个请的手势。她觉得刚刚的片刻既美好,又绝望,耗尽了她苦苦支撑之后还残余着的一点力气。

    吕绍没见过酸奶和米酒一起的吃法,他有些尴尬地先擎起酸奶的小碗,闻着味道便觉得不喜。放下酸奶拿起米酒,浅浅地饮了一口,觉得口味寡淡,有一股树叶浸水许久之后的腐味,便不敢多饮。他看向姚玉茹,姚玉茹倦怠地微笑,手拿起酸奶小碗中的木勺,舀了一勺酸奶倒进米酒中,又用勺子搅拌一会儿,才对着自己做了个祝酒的动作,然后手擎杯子,等着吕绍。

    吕绍恍然,他也学着姚玉茹的步骤,调制酸奶米酒,举杯和姚玉茹致意,这才自己饮了一口,觉得鼻息芬芳,入口甘甜绵软,和刚刚大有不同,心中不由赞叹。

    姚玉茹语带歉意地说道:“我知道这事情十分为难,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让你带着伤势白白地辛苦奔波一趟,十分对不住。你是个很好的人,你的心意我都领受了,只是我现在心都系在部族的事情上,没法分心。以后,或许以后……”

    她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既有尚是少女心的羞涩与迷惘,也首次有了具体的算计。说得具体既不明智,也不妥当。她对在昨天榆中东门前望见张延手揽住那个女子的动作,怀有深深的芥蒂;和张延再次见面后,虽然还没单独相处过,可是他每个细微表情动作姚玉茹都看在眼中,都在印证他心有愧疚。

    赫连琴和张延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姚玉茹就一点儿也不忌惮赫连琴。赫连琴之于姚玉茹,代表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在山中看见她的第一眼,放佛一扇窗在姚玉茹面前打开,她得以窥见另一个世界,一个更色彩和光线更加鲜明,令人身心愉悦的世界。也许所有的东西都一样,只有一种东西发生了变化,那就是存在着一种特别的喜爱。两个人单纯的亲爱;亲密如伴侣,和谐如琴瑟,但既不是夫,也不是妻,既不是娶,也不是嫁;没有丑陋的色,没有陌生的痛,没有强迫,没有屈辱,没有生育的苦,也没有年老色衰的恐惧,只是美好的恋慕。

    那美好得不可能是真的。姚玉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吕绍,看出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我仔细地想了又想,只能给姚姑娘出这个主意,其实并非一个主意,而是两个。第一,我爹没法管到姚苌,但有个人可以,也只有一个人可以,那就是天王苻坚。要见苻坚不太容易,我做过太子苻宏的洗马,可以帮你在苻宏面前陈情,但这事如果真的重要,你最好亲自前往长安去找着苻宏,当面对他说,通过他设法见到苻坚。”

    姚玉茹从遐想中回来,她觉

    得吕绍说得很有道理,不由连连点头。

    吕绍语锋一转,说道:“实际上,我觉得这还是不怎么可行。你就算见着苻坚,对他陈说情况,他可以管而也未必会管,姚苌始终是戎人中最孚威望之士,很难想象苻坚会打破一贯的常规而拂他的意。所以,第二个主意或许更好,那就是,你要做根本的变革,设法将赤亭戎化整为零,纳入到汉人的编户中去,使戎人成为国家的人民,而不是保存着它,成为姚苌这样的人的禁脔。”

    姚玉茹心中一颤,说道:“我是要设法保护赤亭戎,怎么能让它消失,纳入到汉人的编户里去?”

    “你是要保护它的名,还是它的实?”吕绍反问道。

    姚玉茹有一些明白,又有些糊涂,问道:“难道不能既保护它的名,又保护它的实?”

    “保存了实,就保存得了名。所谓部族的名,不过是标记自己与别人不同而已。我问你,有多少部族湮灭在历史里,你说得出名字的有几个?”

    姚玉茹比刚刚更糊涂一些,说道:“单以戎部而言,我能说出的部族有六七个。这些部族都还在,并没有消失不见。”

    “这只是此时一时的而已,以数百年千年的长度而论,消失之后连名字也流出不下来的部族更多。你既然做这件事,就要以数百年的长度来做观瞻。以氐人历史而言,我能说出部族的不过三五个,都只剩下名字。氐人按照汉人的方式编户,都不按部族体制编户了。”

    吕绍所说,严丝合缝地契合着姚玉茹在梦中所学的戎人历史篇章,姚玉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问道:“你是说,如果赤亭戎化整为零,赤亭戎的人们存活下来的机会就高些,有人就有记忆,赤亭戎的名才会始终被后人记得?”

    吕绍将手中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起身说道:“哪怕不会被记得呢?但这些人的后代可以繁衍壮大,成为伟大族裔的一部分。如果不可兼得,你是要这个‘实’,还是要诗篇传承中那些和现实已经关联不起来的‘名’?这是你要做的选择。”

    从学过的传唱诗篇姚玉茹深深知道,名与实能不能兼得尚不可知,但名本身就是没法坚持永久的,戎人的历史有千年以上,而赤亭戎差不多三四百年前才突然出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