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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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建康机密

    谢安坐在谢玄床前的一个小凳子上,他不习惯坐这么高,有一种危乎高噫的感觉,只能脚够着地,勉强让屁股挨宰凳子上,同时一支手撑在凳面上,借少许力般地站着。谢玄卧倒在床,他不能坐在床的边沿上,只好这么从权一下。

    他有些担忧地望着谢玄的病容,心中祈愿这个几乎已经是唯一的谢氏下一代肱股之士不会如他的兄弟们般飞快地凋落,但以谢安的直觉来看,这又是很可能的。

    这就是人世间,谢安消沉地开解自己。

    “我已经给谢庆回信,同意他回到建康,但他回来之后从何职司,我还来不及想。”谢玄语气生涩地说道,他本来想说谢庆妻子杨氏怀孕,谢家要添一个后人这件喜事上,但却说到了谢庆职任上去了。

    “也不必忙着出仕,他可以多陪陪你,也可以多养一养自己的志趣,我都是到四十岁才出来的。”

    谢玄轻轻摇头,他内心中并不以叔父谢安的行迹为然,说道:“现在时事都不同了。”

    “哪有什么不同,每一年都是一样的,变化的是你自己的感受而已。”谢安同样也不以谢玄的话为然。

    “我已经好多了,医师说我再有三四十天的养复,就可以站起来了。”

    “不急,不急为疾。”谢安做了个按压的手势,安稳谢玄的心。

    “对了,叔父,有件事我想要求你出面斡旋一番。”

    “你尽管说。”

    “这次出事前两天,我向皇帝递交了奏折,其中一项内容是要把我的广陵相官位转授给北府军参军刘牢之,这事情我那天和皇帝也口头提到,他表示认可,说稍后便批转回来。但你知道,随后便出了事,这已经是第四天,奏折还没有批转给我。”

    “事发的第二天皇帝是如常召集朝会的,今天该有朝会却没开,说是身子不舒服。算起来我也有三天没见着皇帝了。”

    “这事和朝会无关,是奏折的行文流程。”

    “我可以去催一催,这事情该不紧急的吧?”

    “本来不紧急,而斡旋所指的是另一件事,我接到京口大营的书令来,说王恭任命诸葛侃为参军。这是……”谢玄停顿下来,似乎迟疑,也像只是要斟酌一个合适的词语,“这是非常危险的。一军之中不是不可以由两个参军,但不应该由不同的主官来任命。我是北府军的主将,王恭是监军都督,他任命一个参军,在我不在的情况下,他又不敢免职刘牢之,而以两参军的形式治军,这形同把北府军分成两套军令体制。”

    “这事我略有耳闻,你觉得十分不妥么?”

    “我恳求叔父直接和王恭谈一下,请他收回成命,否则以刘牢之的桀骜,这事情恐怕难以收梢。”

    “刘牢之,”谢安沉吟说道,“你这么重用他是有危险的,他大概不仅是个性桀骜,手上也不干净,还

    和北边秦国有些不清不楚的关联,王恭打算换掉他,不无道理。”

    “任何人都是有缺点的,哪有完美无缺的人;他只要不越过分际,我愿意为他担保,因为我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骁勇善战的将军,这是最稀缺的。他的毛病,危险,专门去对付就好了。”

    谢安赞同谢玄用人的观点,他只是在提醒谢玄在刘牢之这件事上谨慎。

    “说到这个,耿鹄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安忽然想到,随口问道。他知道得不多,只知道耿鹄也随着谢玄参与了钟山的法会,而后却消失不见了。

    谢玄黯然下来,他在钟山道场的高台上是昏迷了过去,但麻泽醒着,麻泽使他大略地知道了事情后半截的过程,他一边对此感到羞愧,同时又觉得喜悦。谢安问及的,是羞愧的这一部分。

    “他的确是秦国的奸细,他见到了皇帝,然后乘乱离开了,他走得很快,估摸这一两天前就不在我国境内了。”谢玄含混地说道。

    “他见着了皇帝,但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谢安藏在袖子下的手不自觉地捏成了拳头,声音也禁不住地抬高,“这如果是设计好的,那该有多鬼斧神工,但他居然什么也没做?”

    “我晕过去了,没见到他和皇帝说什么。”谢玄羞赧地说道。

    “匪夷所思,说起来也是万幸。”谢安嘟囔着说道,“这是我的错,我要自请处分。”

    “他和刘牢之之间看起来没什么关联。”谢玄补充说道,把话题尽力拉回来,“还请叔父尽快和王恭谈一谈。”

    “这事应该不难,王恭是个忠耿的人,即便脑子有些糊涂,但也是听得进道理,权衡得了利弊的。我这就去找他。”

    “还有一件事。”谢玄语气似乎稍微畏缩了一下,试探着继续说出:“侄儿是晚辈,劳动叔父来看望,十分愧疚。侄儿还想见一见五叔,有事向他请教。”

    “这个也容易,我回头和他说说,请他来探望你。”

    谢玄点头称谢。

    谢安又坐了一会,勉励谢玄安心养病,心理上不可懈怠放任,这才告辞出来。他出了谢府,坐回自己的车鸾上,手下请示往哪儿去,谢安坐着发了一会儿怔,才说:“进宫,见皇帝。”

    车轮辚辚地滚动起来,谢安忽然起了请王国宝来陪自己弈棋的念头。他知道王国宝和王恭表面上势如冰火,私下却有手谈的交情,自己欣赏但不喜欢王恭,王恭看来则是喜欢而不欣赏王国宝,那么在王国宝那儿,或许可以知道王恭的意图何在。

    他这么想着,同时也穿插着耿鹄这人究竟是谁的猜想,他既然已经知道耿鹄已经和皇帝司马曜见过面,那么即便见面出于巧合也好,再把他想成一般人就未免太迂腐了。他念头至此,飞快地下了结论,耿鹄不是苻融,就是苻坚本人,而决不

    能是别人例如什么张子平。

    但如果耿鹄真的是苻融或苻坚中的一人,那长安那边也过于的讳莫如深,不说自己的行止阁在秦境的工作成效如何,这事多半连秦国朝野也一并瞒得几乎密不透风,这实在是古今罕见的奇事。但真的会有这么奇异的事情么?他想起刚刚对谢玄说的,哪有什么不同,每一年都是一样的的那句话,如果每年都是相同或相似的,推而论之就是,要么每年都有一国的君主敢于潜入敌国大半年的事情发生,要么耿鹄就只是个普通的潜入者。

    谢安权衡着,觉得两造都不可信,这使他狐疑,继而唉声叹气,痰气迷心,咳也咳不出来,卡在喉咙的下半截,痒痒的难受;这是又要生病的征兆,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把握。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仪仗和马车已经穿过了半个建康城,从端门入了台城,转向右边大道行三百步,到内宫的西阙门外停下。在这里谢安从车驾上移到步辇上,继续朝太极殿群走去。

    太极正殿外的甬道上,在一队太监的簇拥下,黄门令饶艾迎上来,对着谢安的步辇谦恭地行礼,谢安呵止步辇,对饶艾说道:“我要觐见皇帝,烦请你提前通报一下。”

    饶艾再躬身行礼,说道:“陛下身体不适,已经下诏说今天不见任何大臣。”

    谢安听了,啾然不乐,说道:“我是有紧急的事情。”

    “卫将军,陛下卧床,他切切地嘱咐,不想见任何大臣,连皇后嫔妃也都不见,他没说哪些事情可以通报。”

    谢安沉吟了一下,坚决地说道:“我非见不可。”

    他知道这事远远不到非见不可的地步,在谢玄府邸外,他甚至先想到的是去说服王恭为更优先,稍微迟疑一下,觉得说服王恭只算缓不济急,还是先为刘牢之讨来足以稳定他的心的封赏更急迫,但说到底,并还没有到非见不可的地步,又不是敌军攻占了石头城。他只是觉得蹊跷,便加大了压力。

    饶艾有些惊讶,抬起头来看谢安的神色,见谢安神情介乎怒与不怒之间,他心绪稍微安定,说道:“这是陛下交代来的,我只能这么做。卫将军要闯,也尽管闯。我挡不住,卫将军就见到陛下了。”

    “他哪里不舒服?”谢安关心地问道,像又不是非见不可的了。

    “陛下……,我不好说他哪里不好,陛下没给我们交代,也没召御医诊断开药。”饶艾诚实地直说道。

    “他饮食如何,昨天晚上饮酒了么?”

    “陛下未曾饮酒,只是关起自己来不见人,小官已经两天没见陛下了。”

    谢安一惊,知道司马曜并非生病,而只是不想见大臣而已,这事情以前也有过,并不足为奇。他踌躇了一下,想到这是在钟山之变后的第四日,又是他见过了苻坚或苻融之后,哪里还

    有什么不足为奇,司马曜不见大臣,就是此时的奇。

    “侍郎,你让开,别阻拦我。”这也是他必要说的话。

    “不行。”饶艾有默契地大声说道,他做了个手势,背后的太监们飞快地站成一排,拦在了谢安的步辇面前。

    谢安步辇之前的仪仗队伍中包含了十名执幡旗者,四十名甲士,已经站在了太极殿外的台阶上,步辇之后还有六十名甲士,这十来名太监不过薄薄的一层围住了步辇而已。

    “起驾,进去。”谢安简短地吩咐,车辇又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往里走,前面和后面的仪仗队又迈步行走起来。阻拦的太监被谢安的随从们轻易地用身体撞开,歪倒了一地。

    “卫将军,你要谋反么?”饶艾尖声地大声喊道,虽然大声,但也不惊惶,这是必要而合规的提醒。

    谢安被惊了一跳,忙令步辇停下来,他和身边的随从商议几句,令甲士停下,在太极殿外等候,由六七名宫中的抬辇者和两三名自家的随从进太极殿正门。

    “陛下昨夜应该宿在启明殿。”饶艾弯腰候在车辇旁,低声对谢安说道。

    五月启明,司马曜宿在启明殿正合时宜,谢安首先涌起这个念头。他冲饶艾点头表示感谢,招呼车辇再起,穿过太极殿正殿,在右侧甬道上经行四处宫殿,便到了启明殿前。

    启明殿门户紧闭着,谢安在台阶下远远望见,有些惊讶,他提前下了步辇,由两个随从搀扶着爬上台阶,走到启明殿正门外面。周围没有太监走动,也没有任何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像是一座无人的宫殿一般。

    谢安走近大门,手试着推了一把,门户不动,他手上用力,门户仍紧闭,纹丝不动,显然是从内闩上了。

    他双手交叉抱在腹部,心里犯难。如果饶艾所说不虚,皇帝司马曜确实在启明殿,那不论是自己推门,还是门在内闩上,只要不是皇帝亲手这么做,内外的行为都算大逆。自己不能做大逆的事,难道可以容忍有人在做疑似谋逆的事?

    由此往前推测,倒好像是饶艾设了一个局给自己,一个难题,把他吸引到这里,却进退两难。

    他沉思许久,吩咐一名随从返回太极殿外,召来十名甲士,不带兵器,连同饶艾一起提过来,都聚集在启明殿正门外。

    饶艾匆匆赶来,见谢安不得其门而入的样子,似乎也满是疑惑,说道:“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内府都传的是陛下在这里。”

    “你们几个,一起把门给我推开。”谢安对甲士们发出命令。

    甲士们一起堆在门户上,用力朝里挤,先只是挤,接着他们发现挤是挤不动的,便挨个冲撞,撞了十余次,终于松动。

    谢安一边小心地听着宫殿内的声音,预备一俟里面有动静就叫停这些甲士冲门,但里面始终没有声音。他一边

    狠狠地望着饶艾,心想如果皇帝不在这里,回头便要以欺瞒大臣的罪名治这个人罪。

    甲士们换着冲撞了百多次,终于将门撞开,几个甲士先窜进去查看动静,很快他们就出来了,神色怪异地禀报谢安:“会稽王在这里。”

    谢安又怒又疑地走了进去,走过玄关,便望见中庭的屏风前坐着一人,正是会稽王司马道子,正醉眼惺忪地望着自己,案几上有许多美酒、水果,干肉,他身边或坐或卧着几个宫女,大多半身赤裸,个个都垂头背对着进来的谢安。

    “臣谢安听说皇帝陛下在这里,没想到是会稽王。”谢安走近两步,站着说道。

    司马道子冷笑一声,说道:“我和我哥打赌,说门户紧闭的话,大臣们敢不敢强推,我说他们敢,我哥哥愚钝,说他们不敢。这下,看来是我赢了,我哥输了。”

    “陛下现在在哪里?”谢安板起脸孔问道。

    “他估计到有人敢推门进来的,也就是卫将军了,连粗鄙无礼的王恭也不敢。”司马道子低沉着嗓子说道。

    “陛下现在在哪里?”谢安又一次问,他已经不想对司马道子这等角色再假以颜色了。

    司马道子从案下翻出一张书令常用的金纸来,移到案几靠近谢安这边。

    谢安不动声色地上前,揭起那张纸,展开来看,上面潦草地写着:

    “朕有事离开建康数日,办完即回,此间一切诸事皆委道子及安石。”

    这几个字之外是更加潦草的一行字,“此事荒唐,但我非办不可,机密极万不可泄露。”

    最后一并的落款是昌明书。

    司马曜留书中提及的安石,就是谢安,谢安也即刻明白了司马道子这么做的用意,用意就是这事情已成了既成的事实,自己想要劝谏也不能,同时等自己发现这个秘密之前,秘密已经守了三日。

    “这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情,但做皇帝的人不该这样。”谢安摇头说道,他随即明白了更多,耿鹄当然就是苻坚,而不可能是别人。司马曜所做的机密事,自然是受激于与苻坚的见面,但如果真的是“数日”而已的话,他至少不会如苻坚这样在南朝蛰伏大半年,而最多只够跨越边境在秦国领土上做点象征性的宣示。

    “你要假装觐见了陛下,而不是我。”司马道子对谢安说道。

    谢安心绪缭乱地点头,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他想的是,司马道子这边有四五名宫女,自己这边有十名甲士,他们都看到了自己见的是司马道子,还有黄门令饶艾,这些人该怎么处置才能保守住机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