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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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破秦必我

    屋外忽然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地打着屋顶。刁逵站在刘裕身前,两手背在背后,身躯张开,毫不防备的姿势,刘裕则有些佝偻着身子,手足无所适从,两人这么怪异地相对站着,谁也不说话。正在自己床铺上喝酒的老兵默默地起身,走出了房间。

    刘裕重新站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自己自在些,说道:“刁兄,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刁逵诡异地微笑,说道:“你这么怕,是以为我是鬼,还是你心中有鬼?”

    “刁兄,我错了,我不该杀你一刀,天佑你没事,你当然不是鬼,是我心中有惭愧。我不知道你在这儿,知道的话我就找你了。”刘裕低声下气地说完这句话,心里安下少许,身体也站直了。

    “我打点了门路,在田洛将军手下做游击骑,也才报到三两天。”刁逵手仍然背着,像是有意要把胸口露出给刘裕。

    “这很好,我也是被人推荐做了谢将军的亲卫,昨天才到的。”刘裕尽量说得谦恭,也尽量诚恳实在。

    “被王谧么?王谧应该做不到这一点,你又结识了什么贵人?”

    “不是什么贵人,是一位……偶然遇见的小师父,他向谢将军推荐了我来。”刘裕口齿嚅嗫地说道。

    “小师父?”

    “一位从龙虎山天尊府来的小师父,他受谢将军尊敬,所以……才有这回事的。”

    “是天尊道……的小师父?”刁逵也迟疑了下来,问道。

    “没错,是一位天尊道的小师父。”

    刁逵手伸出来,轻轻拍拍刘裕的肩膀,说道:“我也有一位天尊道师父,那我们又是同宗了。”

    “可不是么!”刘裕有些讨好地笑着赞同,但没打算在这个方向继续说下去。

    “等一下,你的军册上写的是刘裕的名,还是程宏之的名?”刁逵扬起头,意味深长地问。

    “刁兄,我是刘裕,不是程宏之。”刘裕笑得更谄媚,“你可别再乱说了。”

    “这一次,我有羽林监的名册,有二十名同期都可以证明你就是程宏之,怎么能说我是胡说?”

    刘裕朝门口看了一眼,可惜只能看到门口,看不到是不是有人藏在门边偷听;他飞快地转了几个年头,说道:“谢将军知道这件事,他不怪我,我也不再是程宏之了。”

    “王监事知道么?”

    “王监事?你说王恭么?”刘裕摇了摇头,心情又变得艰危。即便位阶隔得很远,他和王恭从未打过交道,但建康人都知道王恭的刚直不宽宏,谢玄可以变通的事,拿到王恭面前就一定不会纵放,冒名顶替这件事,自然也是如此。

    “我预备好了书册证据,同时也把这件事说给不止一位同学听了,我们约好了,如果我又再遇险,就由他们具名向王都督出首你,你再想杀我灭口,恐怕是难上加难的。”

    刘裕并不担心刁逵把这

    件事说给别的同期同学听,他和刁逵往来仅次于王谧,知道刁逵没有足可信赖的人,这虽然并非绝对,但很大程度是这样;相比这个,自己明明一刀杀死了他,而他却没死,这件事才令刘裕担心恐惧。

    “你是谢将军的亲卫,又有神秘的小师父,刚刚到这里就立了大功,前途不可限量。但冒名顶替这件事,你恐怕要好好地解决才好。”见刘裕低头不语,刁逵接着说道,语气已经转为缓和,刘裕立即便听了出来。

    “刁兄想要什么?”

    “我想要……”刁逵说了这三字,便停了下来。他上午时在队伍中望见刘裕便动了此时的心思,思索了将近一天也没想出如果刘裕如果服软,自己要什么为妥当,但要向他敲诈一番,这是确定无移的。“我不知道我可以从你这儿得到什么。”他终于老老实实地承认。

    “我一时糊涂,刺了刁兄一刀,这事罪无可逭,我为这事日夜不安,希望可以做点什么解除我的罪愆。冒名顶替这事,在此时倒真的算不了什么了。”刘裕已经有了主意,缓缓地说道,“俗话说为人做牛做马,那是夸张的话,从来当不得真。我有个提议,既然刘裕不在羽林监的名册当中,那刘裕和刁兄自然也就没有关系,那不论刘裕为刁兄做什么,也一定是因为刁兄才干出众才适得其果的,同样刁兄为刘裕做什么,也是因为刘裕运气好,正好令刘裕采摘了果实,不会有人怀疑。这样的相互奥援,可遇不可求。”

    “唔……这听起来很好,但如果真这么做,好像是你让我就这么放过你,而我就傻乎乎地遵从了。”

    “刁兄,我的把柄始终握在你手中,你不必急于一时兑现,筹码等得越久,兑换得可以越多,建康的无赖儿刘裕和北府军谢玄将军的亲卫刘裕可不一样,今后还会更加不同。”刘裕说得自信又有分寸,并非倨傲,倒好像是商人在卖自己手中的奇货。

    刁逵稍微犹豫,他似是已经被说服,然而口中还是说道:“我如果这样就被你的言语说服,未免太愚蠢了。”

    刘裕强笑一下,说道:“我现在两手空空,除了口头的承诺,什么也没法给刁兄。”

    刁逵心中承认这一点,也为此而忧愁,情不自禁地将右手手指放进口中咬啮。两人虽然不算在对峙着,可刁逵不肯让,刘裕也差不多技穷。

    “我愿与刁兄结下兄弟之盟,”刘裕调节了情绪,让自己振作起来,郑重地说道:“背盟者不祥,我刘裕有家有室,有母有弟,这应该足以使刁兄放心了。”

    “不,”刁逵初时觉得这仍然是刘裕的口头伎俩,脱口而出地拒绝,随即便觉得这是极好的肘掣之策,自己决计不会拿刘裕当兄弟,但如果有这么一层关系,也形同给刘裕加了一层枷锁,有什么不好

    ?他语气一转,接着说道:“结义都是三人,我们却只有两人,这该如何是好?”

    他口中这么问,心中实则先已经有了主意,他指着门外说道:“刚刚屋里那人,你自然不怀疑是我的人,我也不当他是你的人,他对于我们,不存什么成见和偏爱,我们就拉他入伙,仿效当年刘关张的桃园三结义,结为异姓的兄弟,你看如何?”

    刘裕听了一愣,忍不住便要大笑,又觉得大怒,两下冲抵了,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荡荡的冲淡。先前他曾经提议和王谧与端木宏结为兄弟,这事因当时王谧消极便算了,没想到几天之后,由自己提起结拜兄弟来做缓兵之计,而刁逵居然同意,却又拉进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凑数,举天之下再没有比这更啼笑皆非的事情。

    他假作思忖一下,才说道:“这和前面说的我们没关系,旁人才不疑的相互奥援之策矛盾了。”

    “如果是兄弟之盟,我也就知足,不必指望那个了。”

    刘裕唔了一声,又说道:“不知那位兄弟他怎么想。”

    刁逵也不多说,拉着刘裕的手腕走出房间,见那与刘裕同屋而居的老兵手握着酒壶,远远地坐在数十步外的仓库下,像是已经睡着了。

    两人下了高脚屋,顶着雨水走到那老兵身边,刁逵用力推醒那老兵,将三人要结拜为义兄弟的事情和老兵说了,于他与刘裕之间的事情全然不提,只说刘裕倾慕老兵讲义气有担当,自己也从了他的意愿,愿意三人歃血结盟,同生共死。

    那老兵睡得稀里糊涂的,酒气连天,他个性随和,虽然刁逵提的要求匪夷所思,也不求甚解地报了自己姓名年龄。他姓麦名芃,今年已经三十有三,比二十三岁的刁逵大十岁,比二十岁的刘裕更大了许多,当年不让地做大哥,刁逵为二哥,刘裕为三弟。

    三人就在米仓下,听着雨声,捻土为香,口念誓词,歃血结义。

    结义已毕,刁逵心满意足地冒雨赶回他的营房,刘裕和麦芃一起回到房间,各自心中觉得有些无根的喜悦,又觉得无比的怪异。

    第二天黄昏,一个兵丁跑来刘裕所住的房间,说奉了参军刘牢之的令来请刘裕赴宴。刘裕稍微犹豫,让那兵丁在门外等候,他和麦芃商议。麦芃说道:“当然要去,他在此时的北府军中,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趋他的炎附他的势,也没什么不好。”

    刘裕仍是犹豫,说道:“可我是谢将军的亲卫,和他走得太近,等谢将军回来,他该怎么看我?”

    麦芃点点头,说道:“但你也不能拒绝他,不然他给你使绊子,你可受不了。”

    不需麦芃如此建议,刘裕也作如是想,只是现在已经有了兄长,他便尊奉如仪地请教一番,见麦芃这么说,刘裕点头称是,便出门随那兵丁一同骑马,

    来到京口城中刘牢之的私宅外。刘牢之听刘裕来了,忙迎出院来,问候一番他便延请刘裕进屋入席。

    刘裕站住不动,躬身行礼,说道:“如果我现在入了参军的席,以后怎么还好在谢将军面前为参军说话,又怎么能让诸葛将军相信我不偏向着将军,为了长远计,我现在和参军保持着距离,这对参军是最好的。”

    “可是你来都来了。”刘牢之语气缓和,但仍然拖着刘裕的手不放,“吃顿便饭也不用避讳什么?”

    “来了是对外表示刘裕不敢不遵从参军的权威,来了不入席表明参军并没把我当成结交的伙伴,交代完要说的事情立即就走,这才是最恰当的距离。”刘裕含笑,不卑不亢地说道。

    “可是……”刘牢之手上几乎已经放了,还心有不甘;他也说不清刘裕的婉拒自己应该恼怒,还是欣然接纳。

    “一饭事小,一军事大。”刘裕惕励地说道。

    刘牢之忽然有恍然大悟之感,他几乎冲着刘裕拜服下去。当然他没有,而是立即松开了手,做了个请和恭送的姿势,让刘裕从容地上马离去。

    望着刘裕远去,刘牢之心中怅然若失,没了继续招待晚宴客人的心绪,他令妻子王氏代他招呼已经来了的宾客行宴,自己托借身体不适躲进内院的阁楼上。

    他忍着饥饿,背着手,望着庭院中的白兰树上的繁花,闻着香味,思绪纷纷。

    “一饭事小,一军事大。”刘牢之轻轻念着这句话,揣摩着刘裕说这话时的用心,心中感到深深的嫉妒。

    主人不在,宴便不能尽欢,不到亥时,宾客纷纷告辞。刘牢之仍嫌时间太早了,勉强捱到子时在望,一家上下都收拾入睡了,才回到房中穿起胸甲,腰间别上尖刃短刀,外面套上袍服,下楼,出了自家的三重院。

    此时差不多全城都黑暗下来,刘牢之穿街过巷,找着一处院子,推门进去,院子里小屋还亮着烛光。他再推门进屋,在屋内坐着写字的那人面前坐下。

    刘牢之对着的那人,须发斑白,形容矍铄,见刘牢之进来,不动声色,继续书写。刘牢之也不着急,耐心地等他写完放下笔来。

    “将军。”那老者停下笔,恭敬地称呼道。“这么晚找老朽,是有什么事情?”

    “你回去告诉苻融,他请我做的事,我不做了。”刘牢之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地说道,神情认真。

    “昨日不过是小挫,将军何以灰心至此?”

    “昨天不算挫,我达到了我的目的。”

    “那……将军何以退缩?”

    “我这也不算退缩,只是我不想反复,我有了新的定见。”

    “哦,定见。”那老者语气黯淡,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他也不指望可以再立即劝刘牢之改变主意,“有什么话将军是要我带给博休的?”

    “破秦的那个人,我不能接受是别人。”

    刘牢之面带微笑,用手指捻灭了老者案上的蜡烛,黑暗降临,轻轻地说完这句,起身退出了房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