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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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敉平争端

    北府军的京口大营占地差不多千亩,差不多百之九九在长江的南岸,俱临江而布,只有一小块在北岸。南北两岸之间由四艘水师拨付过来的退役艨艟舰联结,日常书令的往来由一艘老旧的赤马担当,这五艘船监制上属于北府军后军,平常停泊在南岸的营区码头上,码头后有数十个辎重仓库,存储着北府军数年来累积在此的作战资材。

    刘裕才到营中,还没有资历,没有在京口城下的住宅,只能睡在仓库区边上的高脚木屋中。和他同房的有个老兵,这老兵不知道刘裕的来历,只以为他是新来的羽林尉,喝了一壶酒之后,便滔滔不绝地给他讲北府军的沿革,除了他早已经知道的事迹之外,更多了对几个首要将领如刘牢之、诸葛侃、田洛等人之间恩怨的了解。刘裕还以为这没什么用处,没想到在第二天就派上了用场。

    早上卯时三刻,刘裕早起练剑已毕,正心茫然间,孙无终派来副将魏侗就到了,领着他挨个去跑后军的各部,介绍他认识各部主官,了解各部的状况。刘裕先前在羽林监时受训不过骑马射箭与剑术,他以为军营中也无非如此,魏侗带他跑的这些营区,全都和他所想象的军营不同,更像是商贾营建行业一般,包括万象,无所不有,甚至还有由妇人为主组成的浣洗营,妇人与男人参半的医治营。他不是头脑僵化的人,小半天里走马观花一般地看了后军各部,对战事又有了饱满的新理解。

    他们正看粮秣仓库,听仓官讲说陈粮和新粮更替的规则时,听见码头那边传来嘈杂声渐大,魏侗只装作没听见,刘裕听见了,张望几次视线却被仓库挡住了,什么也不见,心里越发痒痒,忍不住问魏侗道:“今天有什么调动么?”

    “大概没有。”魏侗欲言又止,简单地否定了。两人随着仓官继续在粮仓仓斗间点校数字。

    粮秣仓库这边的士兵也跑动起来,朝着码头而去,仓官喝令几声也管不大住,为难地看着魏侗,说道:“下官整军无方,愿受惩罚。”

    魏侗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们还是过去看看的好。”

    他和刘裕一起上马,飞快地奔到码头。愈近码头,赶来的各部士兵愈多,如同围城一般,将码头附近围得个严严实实。魏侗不得不用皮鞭抽打来开路,好容易才冲进重围,见到里面的情况,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刘裕对北府军的作战部队的装束和序列全然不明白,但也看得出码头上有数千士兵分成数队正对峙着,互不相让。准确地说,是有数百士兵已经登上停泊在码头的四艘艨艟舰,艨艟舰大约只装载了还不到半数,又有上千士兵正列队要登船,却被数量差不多同样多的士兵有意地阻隔在外,使他们没法登船。

    两边士兵手中都没亮出兵

    器,只手挽手地连接队形,坚持自己的位置不让,在几个关键的阻挡位置上,双方彼此愤怒地对视,队形如波浪一般轻轻涌动,此进彼退,又好像随时准备向对方恶狠狠地扑去一般。

    魏侗跳下马来,他追逐着波浪,想要把浪尖挡回去。他在两边士兵之间大声吼道:“你们这里谁是长官,都给我站出来!”

    没人回答他,阻挡登船这边的士兵队形一个猛浪朝他冲来,他猝不及防,被一下子撞倒在地,摔个四仰八叉。撞他的人退去,剩下他一人躺在中间,两边士兵一起发出放肆的大笑声。魏侗坐起来,手摸着后脑勺,迷惑地讪笑,像是附和一般。

    刘裕心中一沉,他本想去扶魏侗起来,但立即便否决了这个想法。他注意到两边士兵都没有打出队伍的旗帜,也没有军官站在队列前指挥,这很怪异,也十分棘手;虽然站在前排的士兵都没带着兵器,可这更像能而示之不能,尤其显得凶险。

    他站在对峙着的两队人中,慢慢地朝一边走动几步,然后轻快地跑动起来,一边眼睛朝着阻挡登船的这边队形中仔细观察,才跑了十余步,便见队形六七排之后似乎有个空隙,他来不及细想,便停下对面前最近一人说道:“诸葛将军在这里么,我有谢将军的手令要给他。”

    那人楞了一下,不自觉地朝后看去,刘裕厉声说道:“快传报过去,误了军令,杀你的头。”

    手臂相挽形成的队列顿时断开,那士兵松了手,转身朝队列内挤去,刘裕也毫不客气地跟着进去,穿过好几层重叠,便挤到一层树立起来的盾牌前,盾牌让开,他跟着前面那人一起进了数十面盾牌围成的空地当中。

    空心中有六七个军官站着,见有两人挤进来,顿时一惊,拔刀相向,前面那人跪下禀报说道:“这人说有谢将军的手令到。”

    军官们齐刷刷地朝刘裕看来,刘裕摸出昨天才颁发的令牌,亮给众人看,说道:“我是昨天才到营中的刘裕,谢将军令我面见诸葛将军,有口信带给他。”

    一个军官向前站上一步,傲然说道:“我就是诸葛侃。”

    刘裕看看左右,对诸葛侃压低了声音说道:“谢将军口令是给将军单独传达的,我要靠近一些说,请将军见谅。”

    诸葛侃微微颔首,右手一边握在了腰间的刀柄,左手做出手势,要其余的军官镇定不动。

    刘裕上前两步,站在诸葛侃身前半步内,他身躯手臂展开,表示毫无恶意,脸尽量靠近诸葛侃,轻声说道:“谢将军伤无大碍,十天内就会返回京口,请将军别随着王恭的号令起舞。”

    诸葛侃脸上表情明暗不定,心中挣扎了好一会儿,右手离开刀柄,一边低声辩解说道:“这和王恭有什么关系,我这是阻挡刘牢之和田洛一起分裂北府军。

    ”

    “谢将军对此事早有预料,有话要带给将军,也有话要带给刘参军,将军先退兵,我接着去说服他,他如果执意不听,理亏的就是他,北府军全军共击之。”

    “现在这样,谁退谁死,我不能退,你既然找得到我,也一样可以找得到他,你去找到他,他同意后退,我就也后退。”诸葛侃语气严峻,毫不相让地说道。

    刘裕沉吟一下,说道:“好,我这就去,不过将军要传令下去,约束好将士,让大家克制。”

    说完他转身便走,穿过盾牌,又费力地挤出这边队列,回到两边对峙的中间,他既疲累又失望,感觉要脱力一般。呆呆地站了一小会儿,这才走动起来,朝着刚刚相反的方向走动几步,便对另一边排在前面的一人说道:“我是刘裕,有谢将军的令要传给刘参军。”

    那人原本双手挽住两边的伙伴,专门抽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推了刘裕一把,口中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要见参军。”

    刘裕叹一口气,每往前走几步,又如法炮制,又收获许多白眼和冲撞,他几乎怀疑刘牢之并不在这边队伍中,而是已经上了艨艟舰,被隔绝在江面上,处于两边不能的境地,正沮丧间,忽然这边队列中伸出一只手将他拖入了队列中。

    他被拖拽着往队列中送了两三层,仍在挤作一团的队列中,一把短刀从背后绕过来抵在他喉咙上,面前一个人沉声问道:“我就是刘牢之,你找我做什么?”

    刘裕心中一喜,他想要亮出自己的令牌,但手臂被反剪在后,便不顾地说道:“我从谢将军身边来,他有话要带给你。”

    “说。”那人凶狠地吼道。

    “将军要你稍安勿躁,不要另生事端。”

    自称刘牢之那人冷哼一声,问道:“就这?”

    “授予参军广陵相职位的申请,已经被皇帝核准了,任命不日就到。”刘裕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不自觉地又换了对那人的语气,不说授予你,而说授予参军,自然是觉得这人并不是刘牢之。

    那人不自觉地朝后看了一眼,问道:“你果然从将军身边来?”

    刘裕这才挣扎开来,将令牌从怀中拽出,递给那人看,那人扫了一眼,点头令刘裕背后制住他的那人收起刀,他自己闪过一边,露出身后一人来。那人相貌粗犷,面红如赤,紧盯着刘裕,沉声说道:“不生事端怎么说?”

    刘裕轻轻点头,说道:“这就是事端。”他指的自然是周遭正在发生的事。

    “王恭任命诸葛侃为参军,一军之中怎么能有两个参军?”刘牢之压抑着怒意说道。

    “这任命不会生效,诸葛将军那边也懂得的,我才从他那儿来。”

    “谢将军要我怎么做?”刘牢之语气松懈了许多。

    “退兵,下船,回营,这一次不追究谁是非曲直,如果还有下次,连

    这次的过错一并处理。”这差不多是刘裕离开时谢玄交代的原话,谢玄早就预料到会有类似的情景,定下了这个原则。

    “诸葛侃会退兵么,我后退时他乘机掩杀,谁能保证不会这样?”刘牢之摇头问道,他胸中有无数撤退时的战法韬略,这丝毫不困难,只是要为难刘裕一番,或是炫耀一番。

    “参军有备而来,自有战法,不用担心这个吧?”刘裕轻笑说道。

    “如果我担心呢?”

    “我会令中军就地结成固守阵型,后军后退百步后再结成固守阵型,然后,前军徐徐后退,分作两路两边撤开,不穿中军,而以中军为前军,前军向后撤退至后军的后面,再行结阵。以此类推,大约三次移动之后,就可以和敌人脱开接触了。”

    刘牢之唔了一声,连连点头,说道:“这个顺序大致是对的,但更关键在哪里?”

    刘裕思索了一下,说道:“在于负责撤退的军官,更在于号令和平时的训练。”

    “不错,”刘牢之赞许地说道,“是块好材料,正好你也姓刘,我找将军要你的话,你愿意跟我么?”

    “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刘裕婉言地提醒,“要是前面兵士一个搂不住,火并起来,就什么也说不上了。”

    “今天不会有人死。”刘牢之说着,一边转身对几个军官交代撤兵的安排。很快,刘裕感觉到这边队伍的队形先是绷紧,然后一层层地朝后撤开,直到自己已经站在了队伍靠里这一边的最外层。另一边还有三四层兄弟层层密密地挽手站住。

    “我们可以这么走,也可以留在这里。对面也在动了,你猜诸葛侃他会留在原地么?”

    “猜?”刘裕知道刘牢之在说什么,但并不想迎合或拂逆他。

    “也可以赌,我赌十万钱,他没胆子留下来和我面对;但你只能赌他留,如果你也猜他不敢留,那我们就没法赌下去了。”

    刘裕忽然很想赌一把,赌诸葛侃会留下来,不因为他有把握诸葛侃留下来,而因为这是赢得刘牢之十万钱的方式,他也不见得贪婪这十万钱,他只是想赢刘牢之。他从没对人产生过类似的念头,不管那人对他好还是坏;他见刘牢之第一面,就成功地说服了他,并且还赢得他的欣赏,但不知为什么,刘牢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使他感觉到彻骨的畏惧,令他想彻底地战胜这人。

    只是,他没有可以输的本钱,这使他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赌字。

    最前面的士兵们列队,像退潮的潮水一样从岩石上滑落,露出前面的空地来,对面远处士兵们正朝另一个方向撤退。一个军官站在空地上,像一块碑一样直直地立着,望着刘牢之和刘裕这边的数人。

    “他居然是这样的人,”刘牢之嘟囔着说道,“我没想到。”

    刘裕背上冷汗涔涔,他在懊悔和

    庆幸之间摆荡,一边觉得十分可惜,一边又觉得幸喜没有赌。他隐隐地觉得,这和市井的赌博不同,赌赢了才是惹来莫大的麻烦。

    这一场北府军京口大营将领间的对峙被刘裕迅速而和平地解决,令他一战成名,冲突现场姗姗来迟的孙无终对他做了口头的褒奖。半天之内,所有留在京口大营的北府军军官们都知道了这位新来的谢玄亲卫的果决手段,纷纷猜测这人是建康哪一个世家的子弟,令谢玄如此器重,甚至因主薄耿鹄失踪而起的疑惑都被关于刘裕的话题冲淡许多,变作昨日黄花。

    夜里,同屋的老兵安静了许多,一个人静静地喝酒。刘裕才要脱衣睡下,一个人推门而进,施施然地站在了他面前。

    刘裕一见那人,吓得浑身一震,脸上僵住,缓缓地起身,强作笑容地问道:“刁兄,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