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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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人生的苦

    三人回到卧房的时候,发现马伊萨科并不在那里。洛里斯走出房间,到马厩去查看,发现他骑走了自己的马。洛里斯心中有些快意,回到房中告诉若恩马伊萨科已经离开。塞纳冷冷地瞪着洛里斯,若恩轻轻叹息一下,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行馆中休息一天,第二天继续上路,离开底拉,朝泰西封行去。赛伊迪仍是同前几日一样,带着士兵与仆役们远远地坠在后面,既是保护,服侍,也是监督。

    在马上,塞纳开口问若恩道:“你说的时间扭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由此时此刻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么?很显然,看起来是所有人都跟着你一起回去了,并不是你一个人在时间里旅行。”

    若恩想了想,说道:“事实上,我还分不清那是幻影还是真实的,也许我言辞表达上有些容易误解的地方。如果我见到的是真实发生的,那么就是时间扭转,我确实从某个时刻回到了较早的一个时刻,但显然我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回到过去某个时刻,而是出于某种……机制,我还无法明白;如果只是幻影,那就是另一回事。也许是亚里斯允许我看到一些未来可能发生的情景,并且让这些场景并不真的发生。我要说,后一种可能性更高,有许多预兆都是这样被人看见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有些感伤。马伊萨科离开队伍,并不是较坏的结局,马伊萨科能活着离开总比他出言激怒洛里斯而被杀死好。在那个未曾出现的时间里,洛里斯猛地暴起扭断了他的脖子。那恐怖的情景使若恩对洛里斯生出畏惧来,行在路上,他甚至尽量避免自己的目光朝洛里斯那边瞟。

    “我情愿是前一种情况,我希望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刻,改变一些事情。”塞纳认真地说道。

    若恩心有所动,问道:“你想改变什么事情?”

    “这很难说,也许回到过去,人微力小,我仍然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我忍不住这么想。”

    塞纳避开了若恩的问题,这么含混地回答,而他心中想的是,在亚德里亚的山坡上,如果自己早一点对自己的队伍发出“盾墙”的命令,是否可以挡住那一波西哥特人的冲击,哪怕只能支撑住几分钟,是否能够挽救整个罗马军团的战线。他事实上无从知道自己在整个战线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但他难免要这么想。许多年来,他不断回想的结果就是知道了即便不是自己处在那个连锁崩溃发生的最关键的那个点上,始终会有一个人在那个点上,他的一点力气,一点决心,一点判断上的微小差异,决定了接下来数万人的生与死,乃至一个国家的兴衰成败。

    “每个人都会这么想,回到犯错误之前的状况去,并且带着记忆回去,确保自己不会犯下错误,这看

    起来很美好,但也很可怕。”若恩谆谆地言道。

    塞纳会觉得那会是美好的,并不可怕,但他出于对若恩的偏爱,即便不理解,也愿意承认这一点。

    洛里斯忽然开口,对若恩说道:“关于塞琉西亚,我们会经过那里,你是怎么想的?”

    若恩没有立即回答,往前走了许久,才说道:“昨天已经说过,我们不应该参与到其中去。”

    “不参与,然后呢?”

    若恩语气有些飘忽,说道:“我们也不会向什么人告发他们,即便我们已经知道了谁是组织者,但我们总不能做波斯人的帮凶。”

    洛里斯接着又问道:“那我们就什么也不做,让一切就那么发生?”

    若恩扭头望着洛里斯,说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当然不做向波斯人告发他们的事,但是如果放任不管,塞琉西亚也的确可能会成为一场灾难。依照我的经验,剪除为首的几个人是最好的敉平起义的方式。看起来我们杀了几个人,但是同时拯救了几万人十几万人的生命。这是合乎生命法则的。”

    他的话仍然是昨天浴池中谈话的余音,若恩有些生气,说道:“杀死马伊萨科和他的管事阿莫斯,或许更多的人,难道就不是在给波斯人做帮凶,我们非要做这个选择么?”

    洛里斯语气谦和,但毫不退让,说道:“大概是,否则你就要面对接下来发生在波斯境内的巨大内乱,数以十万人的死亡。你不能说你对此事毫无关系,事实上你有,你站在某个关键的时刻,你可以阻止他们而你没有做,你要为这些人的死亡负责。更别说局势乱起来之后,你想安全地去往塞里斯,那形同白日做梦。”

    若恩胸中的怒气上升,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是必要的,你就去做好了,为何要把这说成是我的责任,真的是我的责任吗?”

    他的怒气只有少部分是对着洛里斯的执念,更多的是他承认这个危险的前景而他无力应对。

    洛里斯平静地说道:“我不是一个阿卡夏教徒,从我的过去而言,我甚至是敌视和反对阿卡夏教的人,我本来的职业是收钱办事,我不在意生命,至少不是那么在意。但是在塞伊汗河边,在安条克,我的内在发生了变化,我接受了戈德的委托,护送你去塞里斯,我视你为我的引导者,让你平安地到达塞里斯是我的义务。即便你自己都不那么想了,我仍然把你当成是他的化身之一,千百个行于世间的他,他赋予你超凡的能力,就是要你拯救生命,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

    若恩的怒气略微消减,但他反问道:“我自己甚至不算是一个活着的人,为什么要负有拯救生命的责任和义务?”

    塞纳在旁边听得一愣,随即又惊又迷惑,惶惶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你如果不是一个活着

    的人,那么你现在是谁?”洛里斯讥诮地说道。

    若恩沉默下来。

    三人又行了许久,内心如被猫抓的塞纳开口说道:“我赞同洛里斯的看法,我们应该主动做点儿什么事情,而不是坐着看它发生。”

    “真好,如果不是你拦着的话,或许没有现在的争论。”洛里斯冷冷地嘲讽道。

    塞纳瞪了他一眼,说道:“好,你是对的,你施展你的手段去吧,不必担心若恩,我来保护他。”

    洛里斯摇摇头,说道:“不用那么急,塞琉西亚就在泰西封的对岸,我们到了泰西封也来得及。重要的是,需要若恩认同这一点,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如果他更愿意看着塞琉西亚升起阿卡夏的十字旗的话,我们或许还要做相反的事情,不是吗?”

    若恩摇了摇头,忍受着洛里斯愈发明显的嘲讽,仍是闭嘴不言。

    他们在路上又慢慢行了三天,路上地势愈加平坦,道路多在幼发拉底河边上,河水时而宽阔,时而狭窄,与道路的距离也时远时近。道路经过的沙漠地势也多起来,沙漠和绿洲相间,和底拉以西的山地丘陵全然不同了。

    第三天的黄昏,他们在一处绿洲边缘歇下扎营。赛伊迪赶上来对他们说,第二天晚上便可以到泰西封外沿的绿洲,在绿洲上再行上一天就可以到泰西封了,而本尼达将军将在泰西封自己的府邸款待若恩一行,并等候觐见沙普尔三世。若恩表达了对本尼达和赛伊迪的谢意。赛伊迪含笑退下。

    此时天光稍早,若恩不想那么早睡下,他走出自己的帐篷,信步而走。洛里斯听见他起身,忙跟了出来,跟在他身边。

    若恩对他说道:“我四处走走,不会走得太远,你不必跟着。”

    “我怕有人会把你绑走,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若恩没法争辩,便由得他跟着。

    他们朝着一个方向走了一会儿,先是遇见一群羊,大约有几百只之多,像是一块白色的绒毯铺在草地上,缓缓移动,偶尔边缘发生一些变化,像是被风吹变形了的浓厚云朵。他们站在一边让羊群经过。不一会儿他们看到羊群的末尾跟着一名十来岁的牧童,正和一个服饰怪异,头顶光秃的人讲话。

    他们离牧童和那人近了,两人说话说得专注,完全没注意到若恩和洛里斯的存在。

    若恩没有有意去听,但也听到那牧童和那人说的并不是波斯语,而是另一种语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语言,但是他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听了一会儿,直到两人又远离去,听不清了为止。

    洛里斯一直盯着若恩,问道:“你似乎也懂得这种语言,他们在说些什么?”

    若恩有些出神,听洛里斯问,才醒觉过来,说道:“我只听了一些,似懂非懂,大体上是说人生的苦,和如何消灭这些苦。教经上也有相类

    似的讲章,似乎他们说的要更简洁一些。”

    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仔细揣摩,觉得两者有很多不同,但这种不同不是化解苦难的方式不同,而是人们所受的苦本身就不同;又或者是人便不同,是不同的人。”

    洛里斯不得要领,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大概就是东方的知子的弟子。阿里斯托主祭和我分别之前,告诉我阿卡夏教的教义有可能来自东方的知子,他希望我有机会把这个问题弄明白。”

    “那你为什么不上前去,和他们搭话?”

    若恩沉思了一下,说道:“我还没准备好,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事实上,这里距离东方还仍然很远,他们可能只是在谈论因为流传距离过远而变形的知法,和真正的知法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就好像不论出于什么理由,马伊萨科划的十字和我们是相反的;这时候如果一个东方来的人看见他划十字的方式,就以为这是阿卡夏教的方式,那么显然是错误的。”

    洛里斯点点头,说道:“事实上,划十字的方向不同,说得上正确或是错误吗?”

    若恩心中转了许多念头,说道:“魔鬼通过不同的形式和亚里斯相区别,既十分相似,又显然不同,魔鬼藏在与之不同的细节中,怎么能说不上正确或错误呢?”

    “如果我是魔鬼,我就要装得和亚里斯一模一样,装得一模一样更有利于让你们相信我就是亚里斯,这样才能让信徒感到迷惑,因为迷惑而堕落。我不在意这些细节的区别,我不在意要通过差别展示我的存在,有好得多的方式可以展示我的存在,比如结果。”

    若恩叹息,说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也很危险,你以为你洞悉了世界的秘密,但你并不知道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你踏进去。我们以为迷惑的时候会犯错,但更多的时候是我们自以为是的时候犯下更大的错。”

    洛里斯完全承认这一点,他忽然觉得若恩和差不多一个月前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很难描述这种变化为何,这并非他某种程度上是个死人,并非活人,而是其他别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