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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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一段城墙

    先前张延和井健单独相处的时候,张延问过井健一个问题:“我们求死是当然的,但是求死的同时,在于多杀伤,还是在于坚守得久些?”

    井健想了一想,说道:“我们不肯自杀,是想要抗争得认真,死得壮烈,足以让世人给予公论。除此之外,既不在于多坚守时间,更不在于多杀伤。”

    张延觉得不得要领,但他认为井健自己也并没有答案,便说了一句“知道了”做这个问题的结论,把城墙上的防御方式交由自己做抉择。

    井健整队出发后,他飞快地就和戎人们打成一片,给他们讲解接战时队形的要领,以及如何因地制宜,相互协作,以团队的力量弥补个体的不足。众人先前都见过他和姚玉茹一起从天而降,一度竟然制服姚苌,早把他视为救星。后来情势急变,赤亭戎分裂成两个,自己这边决心为捍卫部族荣誉而求死,不过百人,这个外人竟然毅然选择和自己站在一边,慷慨赴死,个个心怀无限的感激。张延讲解战斗要领,说得头头是道,人人心里都加倍敬佩,存了要保护他死在最后的念头。

    也有人向张延问出这个问题,张延此时已经有了答案,说道:“坚持得久些。”

    他教的法子也是在于多坚守些时间,而不在于对登城的敌人多加以杀伤。

    张延先前把五十名各姓健儿分成两队,守住城下,是为了预备接应井健分队退却,在城楼梯道口可以再狙击杀伤攻城者一番。但他在城上望见井健分队出击之后,先是占了极大的上风,却不知不觉地分散成了难以相互支持的小队,被城兵队逐步挤压,各个剿灭,失去了战斗力。井健本人勉强收集了不到半数的幸存者,守在一处,看起来也是岌岌可危。他忙派出传令使去要井健撤回时,却被城中大道上一支骑兵分队向东城门冲来,隔断了传令使的去路。

    井健分队即刻就近发起攻击,虽然快速的爆射伤敌十几名,可他们自己也瞬间如泡沫般破碎了。

    见骑兵队稍微受挫,原地集结了一下,就又慢慢朝东门行来。被井健分队袭扰的城兵队也意识到局面改变,重新集结,向城下推进,张延忙传令召唤城下的两队健儿上城,上来的同时,推倒城门梯道上的支撑物,将梯道完全掩埋住。城下的人难攻上来,城上的人也不容易下去了。

    待所有人在城墙上集结列队,张延抓紧时间,再次和这七十人强调守城的要领。

    首先,对方有弓弩,向城上仰射的威胁不小,所有人须得站在距离城墙垛口后一步的距离,不可越出画出的界线;其次,每三人一队,以手持长枪长刀者为首,另外两人守在他的两边,见他攻向登城的敌方,便一起短刀棍棒招呼上去,务求一击得手,不陷入纠缠,为首者以外的两人不

    得擅自接敌。有成员倒地,未倒地的人绝不恋战,立即向城门楼处靠拢,在这里重新快速编成三人小队。

    连张延在内的七十一人,合计被编成二十三个三人小队,多出张延和另外一人,张延作为指挥由城墙的这一头游动到那一头,那多出的一人便专门盯着城外姚苌军营的动静。

    等他又讲完一次,城下已经被五六百城兵围得水泄不通。张延瞅空望望城外,觉得相当惊讶,即便战事已经过半,城外姚苌军营还是没什么动静。除了已经在城中的那一队骑兵之外,看起来他们可以所有人集中在面向城内的一侧,专心防御这边的攻击,这使得原本不可能的防守变得较为轻易了。

    城下鼓噪的声音渐大,不用探头出去看,张延也知道城下的人正在协调着叠人登城。榆中城城墙虽然只有两个人多一点的高度,但城兵和姚苌的部队都没有攻城的装备,急切间只好靠人梯登城,而要六七个人才能较为稳定地架起一个人梯来,组织混乱不说,在除开城门楼之外短短五六十步宽度的城墙上,同时能够登城的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即便攻城者利用城墙两端挖开的断面,也不过是增加三五个同时登城的人,从数目上来说,守御的一方要占些优势。唯一的问题是,接战过程中总有伤亡,而伤亡的交换会逐渐削弱守御方的优势。

    几十支箭从城墙下孱弱地飞来,掠过城墙,落在了城外。戎人的弓胜在近射,戎人射手也不习惯曲射,城下的弓箭手射了两轮,没能伤到城上一人。

    二三十个人梯顶着二三十个抢城的尖兵已经攀近城垛。尖兵们人人单手握着长刀,一手空出来,被下面的人联手奋力一抛,跳上城垛缺处,空着的那手扶住墙垛使自己站定。毫不停留地,转为双手握刀,举刀劈向朝着守住城垛后的守军。

    张延忍住了挥剑砍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跳上城墙的敌人的冲劲,他握紧手中剑,冷眼盯着离那人更近的小队,看着他们如自己教练般的法子扑过去,分进合击,瞬间敲倒对面登城的敌人,干脆利落地将人推下墙去,然后跳回到出发的界线内。

    队列中其他每个守御小队的队长差不多同时也都奋力用长枪或长刀拨开敌人劈来的长刀,身旁两人手中的短刀和棍棒便朝对方招呼过去,分别攻击登城那人的立足腿和头部。

    这样攻防有度,二十来个登城的尖兵顿时被击倒,惨叫连连,或被斩断小腿,或被打中头部,在城垛上支撑不住,跌下城去,摔在下面的人梯上,又砸倒许多人。

    有三四个格外强悍的敌兵接战娴熟,没让自己受伤,但他们也同样应付不了上下连番的攻击,先自己跳了下去,同样砸倒下面许多人。

    城上守军见城下发起的攀城全被干脆利落地击退,

    顿时爆出喜悦的欢呼。

    张延刚想喊出退回界线的命令,已有好几个人从城垛缺口探头下去观看自己的战果,顿时被城下射来的箭射中一人,软倒在城垛当中,其余人吓得赶紧缩回身,站回到张延划定的界线以内。

    城下的城兵们大声咒骂,乱纷纷地重新整队叠起人梯,再有二三十人攀爬上来,被城上守军又轻快地击退,又伤了十余人。

    城下有人改换了语气,要求城上的人们放弃抵抗,此时投降,还有宽宥可言,如果继续顽抗,必定是死路一条。城上的人听了,又悲愤,又好笑,有人便捡起堆在城上原本用来投掷城外登城部队的石块砸下去,权当回应。

    张延自幼虽然家学深厚,但于指挥作战只是纸上谈兵,并未付诸实施过,这番在榆中一段城墙上初上手一试,竟然恰好管用。如果早知道能这样奏效,连井健也不必冒险出去侵扰对方而陷于敌手。张延一边为守城效果昭彰而欢喜,一边后悔没有说服井健留守在城上。他也知道这多少得益于背后城墙无人攻击,以及他们只需要防御如此短的一段城墙,而攻方连副木梯也没有准备。

    他惕励自己保持冷静,绝不能如井健一般,先胜而后败;或就如刚刚探出身去观看战果而被射中的那人一般。同时也有些东西在他内心发生了变化,他觉察到了这变化,问自己道:“可以击败姚苌,也一定要赴死么?如果使对方折损的太多,这还算为荣誉而战么?”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也担心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其他人,心中不由更加惴惴。

    城下没有急于再次发起攻击,战局一时沉静下来。

    张延从城门楼的一边走向另一边,巡视城上队列中的众人,观察他们的神情,一边大声说道:“刚刚打得很好,可是,他们在好好准备下一波攻击,接下来可不会像刚刚那么轻松了。”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大声说道:“我们每倒下一人,剩下的人就更难了,各位,奋勇杀敌的同时,要保护好自己。不要懈怠,我们断绝了所有退路,我们的坚守和崩溃只有一线之隔。不要在死的时候后悔,为草草地死去而羞愧。不是别的时刻,就是现在,现在就是各位的最后时刻。”

    众人变得轻松的嘴唇又抿紧,脸上的神色重新严峻起来。

    又有两轮无用的箭射上来,多数仍飞越过城墙落在城外,少数软软地落在众人肩头,连个血印也没砸出来。

    城下的人梯再次搭起来,城下的人们有节奏地吼起来,为即将攀爬人梯的人助威,像是换了一支军队一般。城墙上的人们听了,也不禁胆寒,各自更蹲低身躯,手上的兵器握得更紧。目光或紧紧盯住即将跃出登城人的城墙垛口,或盯紧自己小队的首脑,全神贯注。

    数十个链锤从垛口

    下狠狠地掷出,重重砸在许多人身上。城上众人皆全神贯注地盯着城垛缺口处,没想到人影还未见到,先有几十个铁锤劈头盖脸地砸过来,都大吃一惊。乘着这吃惊的功夫,城外几十人翻身跃上城垛,手中各种兵器朝城上人乱砍过来。

    城上只有一人被链锤砸中头部顿时倒地之外,其余人砸在身上只是疼痛,并没有大的伤害,吃惊的这一瞬间,攀城的尖兵登上了城,情势似乎比前两次好了许多。

    城上守军人数仍占着优势,前两次接战后形成的协作更为默契,短暂惊吓过后,攀上城的人们又被尽数砍倒,被推下城墙,连同扔上来的锤子一起往下砸,使对方人梯上后面的人掉下去,又算化解一次攻势。

    这次城上的人伤了七人,没法再战斗。剩下未伤的人飞快地重新编组,但比之前已经少了三个组,每个小组要照顾的宽度不得不略微增大一些。张延也再抽出自己的剑,游走在队列后面,预备随时填补到某个空隙中去。

    城上队列重整才毕,城下吼声又起,瞬时又有十余人攀上城墙。城上人也发一声吼,齐齐攻过去,将这十余人击倒,抛下城去。

    不过除了一人,这人刚刚跨上垛口,立即便丢了手中的短刀,抱着头滚进城墙,一边喊道:“别杀我。”

    身上穿着的是黄色的城兵号衣,声音却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守住这个垛口的长刀手略一犹豫,刀便没有砍下去,他身边两人也都收住兵器,诧异地看着这人。

    这人背靠在垛口,说道:“我是来找我哥哥的。”

    此刻城墙上没有战斗,旁边的人们都垂下手中刀枪,看向这个女子,有人问道:“你哥哥是谁?”

    那女子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一遍,却一时找不见,有些茫然地快速说道:“他就在这城上,我知道,我看见他来的,就是昨天那个汉人。”

    她这么一说,听的人心里疑惑,但又都似乎明白,纷纷回身看张延在哪里。这时候张延也正从城门楼的另一端走过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快步走到毛玉儿的面前,语气哆嗦地责备道:“你怎么来的,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