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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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兄弟阋墙

    和张延商议之后,井健重新调整了防御阵型。二十名城兵驻守城墙之上,观察城外姚苌部队的动静,五十五名健儿驻守在城墙下,听令随时支援城墙,或拱卫住城内方向登城的梯道,这七十五人主防御,由张延率领。他们预先钉死了城门,在城门楼两边五十步之外的城楼的地面上凿出两丈的断面,使敌人无法通过城墙直接攻击过来。

    井健挑选最为娴熟的二十名健儿,每人带弓及三壶共一百二十支箭,以游击队形依托城内的矮屋,袭扰预备集结攻击东城城门的城兵或姚苌部队。

    两拨人马分派已毕,井健转身就要走,张延忙拉住他,说道:“你要对所有人说点什么,鼓舞士气,不能就这么草草地开始。”

    井健脸上豁然和疑惑各占其半,说道:“我该说点什么?”

    张延说道:“告诉大家为何而战,作战中最应该谨守的念头是什么。”

    井健来回走了两步,说道:“为何而战?不对,是为何而死,我以为都说过了呢,不过再说一次也无妨。”

    他大声招呼了一声,所有人都围过来,有些人在两人多高的城墙上,朝下望着围在中间的井健。井健又踌躇了一下,左右环视人群,大声说道:“我们这会儿还活着,可是我们很快就要死去,这是我们选择的,不要存着任何想活下去的愿望,我们最多还有半天可活,中午,最多到下午,我们就会死去。这是我想对各位所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你们都给我想明白,记清楚了。”

    他停了一停,又接着说道:“为何选择死,活着不好吗?在几天前,我对这个问题还毫无感受,我是个小节领,不关心族里的大事,直到姚苌来到这里。姚苌是我们赤亭戎的跗骨之蛆,我们没法摆脱他,只要我们活着,就没法摆脱他。赤亭戎每个人都恨他,都知道他是问题所在,可是所有人聚合在一起,却没有智慧和勇气来驱逐他。这也是我们站在这里的原因所在。我们要用自己的死,来捍卫赤亭戎的勇气和名誉。死是每个人必经的宿命,谁也逃不掉,我们用余生交换荣耀,但绝非自杀,每个人都要奋勇作战,竭尽全力,不可有一丝懈怠和忍让,死得像个男人,可以昂首走入阴间。”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声音略微颤抖,但骄傲无比。

    他转了一圈,环视所有人,又说道:“对面的人,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同族,兄弟,他们选择了让部族忍辱延续下去的道路,他们也同样是选择了牺牲,牺牲自己的勇气。我尊重他们,各位也要尊重。这和我们要奋勇作战一点儿也不矛盾,我们选择勇气,他们选择明智,两相认真地碰撞,才可以使各自名至实归。各位兄弟,子侄,哪怕对面涌来的人是你的兄弟,你们举起的刀

    枪,瞄准的箭尖,要是有一丝的犹豫和抖动,都是在玷污双方的尊严,你就是我井健的敌人,也是赤亭戎共同的敌人。”

    戎人健儿们牙关紧咬,屏息静气地听,各自热血沸腾。井健的话在张延听来,即便有不小的感染力,在逻辑上并不那么说得过去,他也没法说什么。

    井健率领着二十名弓箭手朝城中奔去,其中包括他的两个儿子井翔和井珀,分散着投入到巷陌矮屋之间,消失在人们视野之中。

    张延指派完毕负责传令的健儿,便登上城楼,同时观看城外戎军和城内的动静,城门楼的位置高些,能偶尔看到井健的弓箭队在巷陌间游走的痕迹。

    城外戎军军营中没什么动静,毫无集结迹象,这并不能使张延安心,反而更加担心,因为如果姚苌不从城外发起攻击,而是将主攻方向放在从城内发起,不仅城内方向防御能力更为薄弱,而且即便紧挨着东城门附近的民居中居民都已经撤走,交战时也难免殃及稍远的平民。

    他有那么一会儿想起姚玉茹来。毫无疑问,从初一见面那刻起,他就喜欢上了她,所以他才会来到这里。他挂念着她此时的下落,但从一开始就并没不顾一切地去找她,而是托付生死给这个才来还不到一天的地方,以及与他没多大关系的人们,这是一件乖离的事情。

    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他没多想,也没完全不想。他觉得自己或许会死在这里,能活下来是一回事,如果真的死了,当然有其荒诞,但也并不比终老于云中邬里更荒诞。某种程度上,这算得上是为了忠于她的事而死;从外在的因素而言,这样的死法,正符合墨家弟子的价值与信念。很大程度上,墨家爱惜道义远远重于爱惜生命。

    他忽然又想到毛玉儿,那个勇敢而又依赖他的女子,想到她的身体,洁白无瑕,令他怦然心动。

    大约中午时候,穿着黄色号衣的城兵在几个位置快速集结,每处大约百来人,手持长枪和弓弩,排列成纵队,队列前面的人手持着六七面小盾,护住前面几个人的躯干,朝东门方向缓缓行来。

    行到距离东城城门约三百步距离,贴着北边城墙过来的那一路城兵首先被井健的游击猎手攻击。一阵排箭过后,纵队中间瞬时有十来人中箭倒地,队伍前后的城兵顿时大乱,朝后奔逃,第二阵排箭又从各处飞出,追着射倒六七人。其余几队浑然不觉,朝东城城门又接近六七十步,眼见便要各自达到事前选好的抵近集结处,靠近中路的一队又被排箭射在队伍中间,歪倒一地。队列前面的人撒腿飞奔到前面的矮屋背后,各自找矮墙遮挡,后面的人则往后飞奔。

    其余两队只受到个别飞来箭矢的滋扰,有惊无险地达到抵近集结处,借着房屋遮掩,各自

    架起盾牌,防御城楼上射来的箭。

    张延在城墙上望见井健的游击弓队自行分为了若干小队,攀屋走檐,在躲在集结处的城兵后方,恣意射箭,射两箭换一个地方,相互掩护,射杀敢于追出来的少数城兵。一会儿工夫少说有二三十个城兵在集结点上中箭倒地。直到这时各支城兵部队才发现袭来的飞矢并非来自城墙上,而是来自近处,忙将盾牌集中到侧面,但根本不够用,只好收缩蜷伏在极小的几间房屋之后。

    中路那支还剩三四十人的残队朝右侧运动,和另一支完整的城兵队合并在一起,占据了稍大一点的位置。他们集中了二十余副弓箭,对暗箭射来的方向反过去逐屋搜索,付出了六七个弓手被射死的代价,堵住巷口,清空屋顶,将四名井家弓手堵在一条短巷中。然后手持长枪的士兵们发起短促冲锋,将这四人轻易地挑死,其中便有井健的二儿子井珀。

    井健和另外四人在七八间矮屋之外,应付着另一队城兵的逐步逼近。他们虽然占据了上风,但在游击过程中,不断有人被对方射倒;尤其是城兵队重视对屋顶的控制之后,活动余地和队伍联结的能力都大幅受限,队形被打散,只有身边三四人还能招呼聚拢。这时候他们每人短时间内都拉弓了二三十次,虽然还不至于筋骨酸软,但也开始气喘吁吁,手脚微颤,准头有失了。

    他调匀呼吸,猛地站起身来,手上毫不滞缓地搭箭张弓,转身朝对面树冠处飞射出一支箭,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刚刚爬上树干高处的一个城兵胸部中箭,跌落下来。井健身边三人也次第闪出藏身的墙壁,发出三箭,射倒正迂回过来的两人,一支箭正射中未倒那人手中所持的长枪枪杆正中,那人楞了一下,丢下长枪,转身就逃。井健这边另一人贴紧墙壁,弓臂满张,瞄着一个转角处,却不发箭,待那三人退回到墙壁之后,才射出箭去,射在转角之处的空地上。

    这四人射倒对方四人,神情却并不轻松,射出最后一箭那人对井健说道:“又有十余个人过来,带着盾牌。”

    井健略一沉思,说道:“退。”

    两人搭箭在弓上,略微拉开,朝着先看好的下个位置奔去,才冲出七八步,一支箭从后面飞来,正中其中一人的肩头,他身子朝前摔出去,打了个滚,已经找着个地方躲避,他身边那人也疾跑两步,跑到他身边,挤在一起,一边侧头查看暗箭来的方向。

    井健藏在墙角,见那支箭从头顶飞过射中自己人,已大体判断射来的方位,他不假思索地搭箭在弓,飞快地起身拉弓射出一箭,这箭射得极快,准头略差,只吓得对面两人忙伏低了身子。井健一边轻声对其余两人喝道:“快走。”

    他身边两人赶忙朝前冲出,飞快地跑

    到前两人藏身的所在,见中箭那人肩上伤势不算致命,但大概没法再拉弓了。井健又搭上一支箭,站起身来面对向对面,背对着这几人藏身之处,一步步地倒退着走来。

    他做了几次虚拉弓弦的动作,却又都放下了。安全地回到藏身之处,笑着说道:“那几个人知道是我,就不敢放箭了。”

    他们在遮挡处又朝外走了几步,在一个几栋矮屋围成的空地上,一边是城中大道,有十几步宽,井健说道:“如果我们再多几个人,这里倒是容易守住。”

    中箭那人忍住痛,说道:“我已经没用了,我冲出去喊人,能喊来一个是一个。”

    井健点点头。

    那人四下看了看,朝着一个方向摸了出去,他并不求快,而是借着房屋的遮挡,慢慢地找寻走得通的道路。穿过十来间,他找着三人,他指点了井健的方向,让三人顺着自己的来路摸过去,他仍朝前面行去。

    这三人找到井健时,井健这边已经收拢了被冲乱的另两人,几路合起来竟然又有了九个人。井健见回来的两拨人里并没有井珀和井翔,心中沉重,说道:“刚刚我们太自信,结果自己冲散了自己,接下来我们队形更靠拢一些,不能再散开。”

    他话音才落,只听马蹄声由远而近,望住路口的人转身说道:“有一队骑兵在朝东门冲来,不是榆中城内的兵,是姚苌的兵,大约有一百来人。”

    城中的兵和姚苌的骑兵都是榆中的戎人子弟,区别在于前者受训不多,战斗力平平,后者则是戎人最久经战阵的士兵。

    井健心念急转,说道:“不知道他们准备得怎样了。”

    他站起身来,朝路口走了两步,说道:“我们就在这儿拦住他们。”他一边说,又走了两步,背靠在路口边上那栋矮屋的边墙上,取出三支箭在手中。其余几人听了,都明白井健的用意,飞快地移动到他身边,每人取三支箭在手中,两支斜搭在手背上,一支搭在弓臂和虎口之间,预备用快发之术,最短时间内射完这一生中最后三支箭。

    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同踏在心坎上,井健和另外八人神情严峻,调匀呼吸,宛如一人。

    骑兵队汹涌奔过,带起了一阵飞扬的尘土。待骑兵队过去一半,井健低吼一声,站出一步来,对着骑兵队中一人,快速地射出一箭,接着又是一箭,然后是第三箭。其余的人们同时也站开步伐,分别朝着近在咫尺之外的骑兵后背射出箭去。

    伏击的人们第一轮箭发出后,冲来的骑兵队里便有九人背部中箭落马,顿时冲击之势就颓了,第二轮又射下六七人来,这下才反应过来,调转马头挥刀朝井健他们冲来。距离如此之近,他们手中的刀差不多和井健们射出第三轮箭的同时落下。

    井健颈部中了一刀,几乎被直接劈断,只连着一小半颈骨。他没有立即倒下,而是踉跄了一下才倒,他最后的动作是使身体转向东城门的方向,注视一眼城门楼,在寻常日子毫不稀奇,此刻却十分庄严肃重的所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