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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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生命的法则

    夏天过去了是秋天,接着是冬天和春天,四季往返一番,姚玉茹学会了用戎文背诵二十六篇唱文和六十七篇颂文,这是赤亭戎传承下来的戎族历史的大部分。还有一小部分,姜月仪说明了它们的存在,但要在最后时刻才传授给她,给她一个人,而不包括其他人。姚玉茹不小心地问了声为什么,姜月仪表情复杂地说,这会有碍礼仪和技法的学习。

    姚玉茹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梦,她知道这不是真实的,而是一个皂角泡,一个幻影,一触即破,她不能问得更多。

    主持过春天的祭山会之后,姜月仪开始对弟子们教授祭祀的礼仪。戎人祭祀礼仪通常包含了数十乃至百人的演礼,演礼中包含了地点的选择,祭坛的搭建,演礼的队形和次序,祭品的摆陈和分发,当然最关键一环便是神官的颂唱和祈祷,占卜和祝福;这些在第一年已经学过了,此时才能派得上用场。所有这些,都非常繁复,耗费时日。

    神官祠中的祠官只有四个人,他们是演礼队伍的引导者和组织者。在平时,他们一人代表一队,充当演礼队伍的队长,背后跟着空拉拉的虚空,虚占形式地站在演礼的空地上。举旗经过祭坛,人数还不够的话,就绕一个圈子再经过一次。

    每当模拟演礼的时刻,姚玉茹总能看到姜月仪脸上不经意漏出的落寞神情来,大概是为人少而焦虑。但即便到了正式演礼,节领和平民们也参与进来,演礼的队伍编得满满,小小的榆中城内神官祠外,或山中祭坛边上人潮如涌,姜月仪脸上也没什么快乐的神情。

    不知不觉间,姜月仪由开始和姚玉茹差不多年龄大,飞快地跳过女人繁华的阶段,而直接地,慢慢的变得枯萎,衰老起来。阿姐们年纪也有所增长,变得成熟而饱满。姚玉茹时常觉得,这哪里是三年,这分明是三十年;对姜月仪是三十年或更长,对于巩美人和雷良芹她们也许是十年,而对于自己,则只是一夜迷梦的长度。

    她开始有些烦躁,希望时间能走得更快些。她越来越经常地念及妈妈和爸爸,妹妹们和弟弟,张延与赫连琴,甚至是宋衍和他的机关人。她逐渐记起离开天水城以来的经历,吕绍的不尴不尬,陈锺家攻防鏖战,在山中和张延一起射杀猛虎,在云中邬所见,初见赫连琴的那一瞬,飞翔在天空中的感受。从天而降在榆中城外,擒住姚苌,又被胡图澄变化的姚苌所骗而被擒,被胡图澄脱光衣裙,差点被强奸。

    所有这些都似真似幻,喜悦和恐惧也同样的似真似幻,像是梳理不清的梦中之梦。她约束自己的这些记得,唯恐忽然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在潮湿的山中,身边是那只猎豹和祖母的尸身,此时身处在虽然枯燥然而

    温暖的梦中要好得多了。但迷梦总会醒来,如果醒来之后和入眠之前没什么不同,那才是她最大的恐惧。

    她怀着这样的意念,按捺自己情绪的起伏,使自己仍像是刚刚被那个年轻的祖母被拉着从天水奔来榆中神官祠中的懵懂少女一般,即便内在已经全然不同,至少表面仍是那样的。

    赤亭戎一年有十三个祭祀的日子,九个和别的戎部相同,四个不同,其中是两个为了祭祀作战胜利,在颂文中有两篇苍凉的诗篇对应着;一个是短暂地驻在谯城时从汉人那儿学来的端午祭,那时他们以为自己会永远地在这里居住下去;还有一个则是纪念姚襄的阵亡,他被赋予了一个新的神祗的名字,柯嘉河神,永久地佑护戎民。

    修习这些体系混杂又相互抵牾的祭典礼仪的过程中,姚玉茹时常感觉到祖母在背后凝视着自己,每当这样的时候,她不敢转过去看祖母,心中觉得沉郁悲伤。

    总而言之,礼仪的实务流程繁冗乏味,但其中所体会到的意味却比学习唱颂历史的部分还要深长而纠葛得多。

    有一天,姜月仪毫无征兆地单独留下姚玉茹,神情严肃,对她说道:“你已经准备好了么?”

    姚玉茹打了个寒战,说道:“我还有什么没有做好的吗?”

    姜月仪说道:“唱颂和礼仪,你都做得不错,可这些只是寻常人就可以做到的,接下来就要踏入托付生死的关口,你已经准备奉献出你的生命了吗?”

    姚玉茹想也不想,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姜月仪点了点头,她贴近姚玉茹的耳边,轻轻念了一句咒文,然后说道:“你把它念熟,熟得和你叫奶奶一样。”

    这并不太容易,奶奶在戎语里不过三个音节,但这句咒文有四个停顿,四十三个音节的长度,姜月仪重复了十来遍,姚玉茹才勉强把它记诵下来,又花了两天功夫,将它稔熟于唇齿之间。随后,姜月仪将她带到一棵枯树下,说道:“这棵树已经死了。”

    姚玉茹抬头望了望树冠和树干,没有一片叶子,枝干上有许多黑色的结节,看上去已经干枯有年,毫无生机,自然是已经死去了。她点了点头。

    姜月仪做出一个动作,示意姚玉茹跟着她做,说道:“你双手这样放在上面,然后念这句咒文。”

    姚玉茹楞了一下,但也那么照做了,她把双手按在树干上,闭上眼,不徐不疾地念出咒文来。念完之后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看看树,丝毫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的样子,又看看姜月仪。

    姜月仪说道:“闭上眼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姚玉茹说道:“我让自己变得空空的,排除私心杂念,什么也没想。”

    姜月仪轻轻摇头,说道:“这是不对的,你念这段咒文是为了挽救生命,但你要记得,是你在挽

    救生命,不是咒文。你把自己放得空空的,因此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姚玉茹似乎窥到些门径,心中喜悦,问道:“奶奶,那我该想些什么?”

    姜月仪说道:“生和死的区别在哪里?”

    姚玉茹又有些糊涂,老实地说道:“我不知道,生和死,都是看上去的样子。”

    姜月仪说道:“你从天水来榆中,这一路上从什么时候算是离开了天水,又什么时候算是到达了榆中?时间是如此,距离也是这样的。”

    姚玉茹心念转动,说道:“这似乎不能以某个时刻或某个地点来计的。”

    姜月仪点点头,说道:“生和死也是这样。这棵树看起来是死了,可是在它的内部,仍然还有少许的生命力存在着。它们在减少,死亡在增加。你要做的就是,使自己投射到树干当中,努力发现隐藏在其中的生命力,帮助它们,激励它们,将他们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推动着他们,集聚到一定程度来扭转生和死的方向。”

    姚玉茹似懂非懂,说道:“哦。”

    姜月仪将双手按在树干上,闭目精神,口中默念咒文,须臾,她松开手,说道:“生命就是一条由生向死的路程。我们并不能将已经死去的生命救转,而只是挽救那些还有一线生机的生命。”

    姚玉茹眼见那树,虽然仍然还看不出什么表面的变化来,感观却焕然一新,她不确定这焕然一新来自哪里,但的确不再像是一棵确定枯死的树了,她将信将疑,说道:“这棵树,它会活过来吗?”

    姜月仪说道:“我做了我能做的,它能不能活过来,要靠它自己修补死去的部分,如果成功,它就会活过来。”

    姚玉茹有些失望,但也没什么可质疑的。过了十来天,那树冒出了新芽,勃勃地焕发出生机来。她感到一个新的天地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她找了些看上去已经枯死的花草树木,从猎人手中要来死去不久的兔子和山鸡,揣摩着奶奶的提示,刻意体会,总算找着些感受,失望了几回,也救活了其中的一些。

    她先前爱好调制香水,是从植物的根茎叶花果中萃取味道,以此刻的眼光看去,倒好像是在收敛这些生命的魂魄一般,为怀着要拯救生命的此时的她所不取。

    又一天,姜月仪唤来一支狐狸,一支喜鹊,给姚玉茹讲授役使动物之法。

    戎人役使动物的方法,实则是用戎语中现成的语句,夹杂加入若干变调和咒文,便可以在山野中召唤来动物。召唤来之后,再以魂灵投射之法,让神官的意念进入这些动物的意识中,以神灵的语气指令他们去做神官想要他们去做的事。更为深奥的一层作法是,神官直接控制这些动物的意识,它们所看见的,所听见的,便是役使动物的神官所看到的和听见的。

    姚玉茹先是喜悦的,

    随后却有些闷闷不乐起来。姜月仪觉察到,问她为何,姚玉茹想了一想,说道:“我们赤亭戎,不过也是被役使的一种动物罢了。”

    她两年来学习赤亭戎的历史,原本只有含含混混的感受,不怎么说得出来,此时学习役使动物之法,那种感受却逐渐地越发清晰,既可怜动物被戎人神官所役使,也同病相怜地想到赤亭戎也被各种官吏所役使,不得自由,不断地受伤失血。拯救生命和役使动物,两件事原本就是矛盾着的。

    姜月仪叹息了一下,说道:“可以为我所用,为何不用?”

    姚玉茹想辩解说赤亭戎也同样可以为人所用,人为何不用?是同样的道理。残忍就残忍在“可以”二字上。可这样的抗辩意义何在呢?她委屈地让自己停止这么为动物们抱屈,抱着我即便学会控制这些动物,但要么不用,用了也绝不令这些动物受到损伤的念头。

    有些训练则不可避免,比如要驱逐恶兽。山中有些凶狠的虎豹会伤及猎人,也会使中小体型的野兽灭绝,乃至有野猪下到平地拱食农民的田地,这些都需要借助神官来助猎人一臂之力。神官或控制恶兽离开,或消减恶兽的蛮力供猎人射杀,这些会令被控制的动物受到损伤。姚玉茹在参与到这些活动中,都会感到内心的撕扯。

    她想,这些恶兽也是生命,也是为了自己要活着而捕食,上天不仁,使他们体型巨大凶狠,假令我自己不幸成为这样的怪物,我该如何自处?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判断谁是恶兽,谁是益兽而戕害或保护?

    有一个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役使了一头巨熊,她知道这是头恶熊,使它攀到山上最高的悬崖边上,稍微朝下一看,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她曾经自己飞到高空,她役使鸟儿在高空朝下看,都不会产生恐惧感,然而她怀着要使恶熊自己投下山崖的用心,都会感到心慌脚软的震惧。

    两只刚刚断奶的幼小云豹忽然出现在她脚边,追着她的脚步,令她常迈不开脚步,偶尔甚至会被绊倒。她忘记了它们从何而来,只觉得它们和自己有着莫名的羁绊,她决心不论走到哪里都会一直带着它们。

    她给大的那只取名叫未未,是只母兽,给小的那只取名叫已已,是只公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