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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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歌谣与诗的历史

    夜凉如水,月光昏沉,猎豹驮着姚玉茹在山间行走,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背阴的洼处,林木稀疏。猎豹停下脚步,发出低吼声,姚玉茹懂得它的意思,她身体依然乏力,便从猎豹背上翻身滚下来。猎豹猛的一跃,消失在林深处。

    她心中略微闪过一丝惊惶,随即便消失,只是有些迷惑。她四下张望,见近处有一处树枝条搭成的简单神龛,神龛前坐着一个人形,但不用走得更近也可以看出那人早已经死去多时了。她走近神龛,仔细端详,但她看不出什么来。她又看坐着的那人,那人身形瘦小,身着老妪的装束,面目已经被啃得稀烂,看不出模样来。但她身子一软,顿时跪下,她猜到这便是祖母姜月仪。

    她有些怕看祖母的模样,但不得不看,她借着月光,忍住恐惧勉强看了几眼,见姜月仪面上的啃痕似乎是死后很久才形成的,相当新鲜,心中又有了别的疑惑。她起身四望,想找见驮着自己来的猎豹究竟去了哪里,可林木遮掩,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若有似无的枝叶摇晃的沙沙声。

    她忽的心念一动,又再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她回头望了望姜月仪的尸身,她衣衫破残,尺寸既小,又沾满污秽,有些失望地轻轻摇头。她将裹在胸前的衣服扯下来展开梳理开,发现只是一条斜披,披在身上也遮不住什么,索性丢下了。她赤裸着身体,挣扎着站起来,行走在草丛树林间,挑选柔软的藤条和大片的叶子,相互缠绕起来,织成遮挡物,自行捆缚在腰间和胸前。

    遮挡好之后,她自行审视一番,除了有些刺硌难耐之外,大体遮得严实,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心中觉得又悲戚,又欣幸,走回到祖母姜月仪的尸身边上坐下来。她想要在这里略微休息一番,再思量该如何对付山下榆中城的事态。

    坐下不久,猎豹从林中穿出,轻柔地行到姚玉茹面前三步外停下,坐下来,望着她。姚玉茹也望着它。

    猎豹发出连番的低吼声,但姚玉茹没法听懂,乘着它停歇下来,她轻轻地问道:“你是我奶奶吗?”她心里是怀疑的,先前她见的是大小迥然不同的一只豹;她同时不自觉地朝姜月仪的尸身看去。两者似乎毫无关联,除了姜月仪脸上被新咬的啃痕之外。

    猎豹又发出一连串的低声吼叫,它想站起来,但又忍住了,定在原地。

    姚玉茹说道:“不论你是不是我奶奶,总之是你救了我,谢谢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

    猎豹发出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悲泣。

    姚玉茹又问道:“现在我该怎么办,做点儿什么?”

    猎豹猛地站起身来,朝姚玉茹跃跃冲来,但只朝前踏了两步,立即收住了脚步,又倒退两步,回到原先的位置,坐下。

    姚玉茹

    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抬头说道:“你带我来到这里,一定是有理由的。可是……”她停了下来,再一次意识到此时此境的荒诞感。

    猎豹缓缓地摇头,喉咙中发出低吼来,它侧身倒在地上,做出安睡的样子,然后一抖身又起来,冲着姚玉茹点了点头。

    姚玉茹有些迷惑,说道:“你是让我睡过去?”

    猎豹又点点头。

    姚玉茹轻轻叹息,她确实有些困倦,乃至过于困倦而生出些恍惚的感觉来;这一天以来连番的变化令她紧张而亢奋,虽然这地方并不合适倒下入睡,她还是顺从地侧身伏在地上,以手枕头,闭上眼睛,一边说道:“我全听你的。”

    她才闭眼,就觉得身体置身在虚空的黑暗中,先是上下的飞快起落几十番,随之则是纵向的往返几十番,这两个维度的快速晃动是她记得的童年时入睡前的最后意识断片,稍长后便再未出现过。她安心满足,抛弃烦忧和恐惧,嘴角上翘地睡着了。

    猎豹见她躺下,确认她睡熟之后,行到姚玉茹头顶的位置,自己也侧倒在地上,头顶对着姚玉茹。它将两个利爪指向脖颈处,硬生生地穿刺进去,进到不能再深的深处,然后猛地横着扯出,将气管从颈项中扯出拉断,颈中鲜血同时狂喷而出。它的身体痛得急促扭曲,抽动,四肢乱张。被鲜血呛入气管无法呼吸的痛苦让它数度几乎翻身站起来,但它都强行忍住了,尽量维持着姿势大体不变。它这样挣扎一会,抽搐的幅度弱下来,慢慢地便不动了。

    姚玉茹恍惚中,坐在天水郡自家中的后院,在露台上调制香水。她闻得到还未加入尾香材料的香水味道,微微地有一丝丝甜,而随着要加入的鹤落屑会让这甜味变得绵软细腻,但也或许会渗出微微的苦味来。她有些不自信,担心竖然加进去,会把之前的调配搞砸。固然她记录了配料、份量和步骤,但并不总是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门忽然被推开来,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子冲进来,穿着五彩斑斓的装束,轻笑着直奔着姚玉茹而来。

    姚玉茹抬起来头,好像是等了这一刻许久,即便不认得这个女子,也放心地让她拉起自己的手,跟着她离开露台,出了自家院落。他们穿过杏林,在一条蜿蜒的道路上并行着奔跑了许久,忽地闯入到一片巷陌之中。这不是天水郡的巷陌,倒像是榆中的,房屋更为简陋而蔽败,巷壁上水痕斑斑,生出块块青苔,有些青苔绿,有些青苔黄,陌生又亲切。

    那女子拉着姚玉茹,奔进一个院门,闯进一个门厅之中,门厅中有一个旋转楼梯,她们上了二楼,走进一个房间中,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姚玉茹,说道:“你倒是不累。”

    姚玉茹问道:“你是谁?”

    那女

    子没有回答她,在房间中做了下来,她指了指她面前的空地,意思是让姚玉茹就坐在那儿。

    姚玉茹抬眼四望,身体陡然一震,她看见那块巨大的白石陈放在房中。她有些迷惑,以为自己会在这时醒来,但没有,她按照那女子的指点坐了下来。

    那女子气息慢慢沉稳下来,她望着姚玉茹,面上满是欢欣之色。

    姚玉茹忍不住又问道:“你是我奶奶姜月仪吗?你看上去和我一般大的年龄。”

    那女子有些俏皮地翻了翻白眼,说道:“我是不是做得太直白了,让你一下子就猜到。”

    姚玉茹心中也涌起欢喜来,赞美地说道:“这一定是你一生里最漂亮的时候。”

    听了这话,姜月仪娇俏之色渐消,变得端庄而慈祥,微笑说道:“你也很漂亮,只是有些不太象戎人了。”

    姚玉茹忍不住问:“那这是好,还是不好?”

    “这既没有不好,也没有好,这不关好不好的事情。”姜月仪说道,但看起来她是觉得不太好的,但即便不好,她也喜欢。

    姚玉茹轻轻吁了一口气,又问道:“奶奶,你这次让我来,是有什么事情?”

    姜月仪又打量了一会儿姚玉茹,才说道:“你将成为守护赤亭戎的大神官,你要跟我学习戎人的历史和传统,学习技法和仪式,你要发誓守护赤亭戎。”

    姚玉茹生出些畏惧感来,她有些怯生生地问道:“时间来得及吗?”

    “当然来得及,只要你心无旁骛,三年足够了。”

    姚玉茹一惊,问道:“要三年?”

    姜月仪脸上现出威严的神情,徐徐说道:“三年也许都不够,一年传承历史,一年修习礼仪,一年传授技法。你的天资不坏,三年对你来说也许足够了。”

    姚玉茹心里有些迷糊,但她嚅嗫两三次,终究不敢说出这明明只是一夜一个梦而已的话来,她想,也许说出来,奶奶生了气,梦就醒了。能在奶奶身边多呆一会儿,也是好的。这时候,奶奶还多么年轻,多么漂亮。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心里大急,犯了错似,低声说道:“可是,我不会说戎文。”

    姜月仪眼中忧虑一闪而逝,说道:“没关系,你表面上看起来不会,可戎文都埋在你的身体深处,很快就学会了。”

    姜月仪让她坐好,她自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带回两个人来,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小些。姜月仪介绍她们给姚玉茹,说道:“巩美人和雷良芹,她们都比你大一些,成为神官在先,你可以呼唤她们为大阿姐和三阿姐。”

    姚玉茹心中一动,问道:“二阿姐呢?”

    姜月仪现出些为难的样子,说道:“她并不在这里。”

    姚玉茹见祖母的神情惨恻,便不忍心再多问。

    姜月仪要巩美人带着姚玉茹在神官祠中住下,姚玉茹带着疑惑睡下又醒来,她便

    不再纠结自己何时会真的醒来这个疑惑了。第二天,她和巩美人和雷良芹一起,坐在白石堂前听姜月仪讲述戎人的历史。巩美人和雷良芹似乎已经学过了,她俩上午跟着姚玉茹一起听讲,下午就不见踪影。姚玉茹就是不问,也知道她们俩各有各的修行去了。

    时日荏苒,她没有太想念在天水郡的妈妈和爸爸,她时而疑惑此时究竟是什么时候。姚玉黛和姚玉青是不是还没有出生,更别说姚尹了;或者干脆爸爸还没有离开自己的妈妈而另娶,如果是这样,那这真是最好的时光,对她当然是这样。但她同时也想到,这对于两个妹妹和弟弟而言并非如此。她偶尔会想到此时就是此时,那么张延在什么地方,赫连琴又在什么地方?

    戎人的历史由歌谣与诗歌构成,又由无数的河流的名字,山谷的名字构成,戎人同河流与山谷与河流一样,由最初的源头分散开来,在大地之上形成无数的分支,有些干涸了,有些汇源成江河,每个分支都保留着相同的起源故事,但后面就都不一样了。

    能留下姓名的英雄或酋长不太多,他们或具有无穷的智慧,或具有无双的力气,或兼而有之。他们总是能取胜,但也总是不得不率领着部族离开故土。戎人总在离开,要么为了气候,土力耗尽,要么是为了逃避猛虎或恶蛟;更常见的灾祸是人。人,有时是异族,有时是同族。事实上很难说谁是异族,谁是同族,各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杀戮和迁徙贯穿了戎人所有的历史长度,和平的日子差不多从未有过。

    编成歌谣与诗歌的历史中止于一百多年前,柯回改姓为姚的时刻。随后的历史,更加具体而真实,由姜月仪口述而来。她是想要让这些历史也编为歌谣和诗歌,但这些历史都太过切近了,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光,真实、丑陋而悲切难以成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