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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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决死之念

    天还没亮张延便爬了起来,轻轻开门出了毛家小屋,他辨明方向,向榆中北门行去。行不多远,便到北门的门楼下,城门紧闭,十几位城兵依次坐在城墙根下,肩膀杵着长枪打瞌睡,只有两三人醒着,不甚警醒地东张西望,见张延走近,也毫无反应。

    张延走过去,对为首一人说道:“我想找一位姓井的队长,昨天晚上我在姜先生营中和他见过。”

    为首那人花了一点时间才听明白张延这句话,迷糊地说道:“这里的人都姓井,你找队长,队长,难道是找我二叔?”

    张延略为尴尬,抱歉地说道:“我昨天疏忽了,忘记问他名字,只知道他姓井。”

    那人站起来,对张延说道:“他不是什么队长,他是我们井姓的节领。”说着,他引着张延登上城墙,带他到门楼中的一个小阁子间内,看见一个汉子面朝墙壁,和衣睡在地上,那人对张延说道:“你昨天见的,是不是他?”

    张延勾着腰去看那汉子的脸,看过之后,对带他上来那人说道:“正是,多谢你。”

    那人挥了挥手,说道:“我不能擅离职守,要先下去。你在这里等他醒来,如果是急事你就把他推醒好了,他也不会怪你。”

    张延点点头,那人便自己下去了。张延不想那么早就把对方推醒,便退出阁子间,走到城墙边上,扶着城垛眺望远处。

    他想要望见城外军营的灯火,可此时城外是一片青黛色的寥廓,什么都看得见,什么也看不清,好像是天地开辟时的混沌之态,正酝酿着变换。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抬头在天空中找寻郑柯的火气球,可看了许久,连火气球的影子也望不见。他有些失望,也有些奎怒。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大声说道:“你改变主意了么?”

    张延转身过去,看见昨天那人,反问道:“你呢?”

    那个人走到他近前,说道:“我还没给你介绍我自己呢,我姓井,井健。”

    张延拱了拱手,说道:“张,张延。”

    井健点点头,说道:“我和姚家没什么成见,我家人少,向来都是随他们怎么搞,我们跟着就是了。汉人有句话说得好,合则留,不合则去。如果是别的事情,我带着我家的几百个人离开榆中就是了。但是这一次,我不能走。”

    “是为了要你们改信知教的事情么?”

    井健点点头,说道:“从前戎人部族灭绝的不少,全都是战死到最后一人。如果姚苌要我们改信知教,而神官和姜先生他们无心抵抗的话,我赤亭戎不死人便灭绝了,在天上的祖先会怎么看我们?”

    “你是想要效法田横?”张延沉思着问道。

    井健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田横是谁,他是你们汉人的英雄么?”

    “他是战国时的齐人,不肯降汉,带着五百壮士自杀了。”张延说着

    ,心中想到的却是姚玉茹说过的,在你们我们后面千万别再接什么,不然始终是分别对待的的话。

    井健闭上眼,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们戎人可以死,但不愿意自杀,我们要战死在这里。”

    张延热血上涌,说道:“我愿意跟你一起作战。”

    井健上前一步,他几乎张开手要拥抱张延,好不容易才忍住,口中说道:“好兄弟!”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惜你不是戎人,你没道理死在这里。”

    “我是一名墨者,墨家子弟的使命便是帮助弱小的一方对抗强者。我当然不想死,可为了完成使命,也不怕死。”

    井健连连点头,说道:“好,好,欢迎你加入进来。”

    “我们肯死战,但并不是为了战死而已,我们始终还是希望用牺牲换来对方难以忍受的牺牲而让步。所以,我们要好好规划一下这一仗怎么打。”

    井健微笑着点头说好,但却有些走了神,他漫应了几句张延接下来说的话,都没怎么听进去。最后,他拦住张延的手,问道:“你们的田横为何要自杀?”

    张延正在给他分析如何据守一个腹背受敌的城门,忽然听他这样问,不由楞了一下,说道:“那是因为田横感觉到大势已去,意志奔溃了。”

    井健仍是微笑着,说道:“不,我猜想他当然是因为看到大势已去,但却不是自己意志奔溃,而是他不想再带来更多人命的牺牲。”

    张延又楞了一下,说道:“井兄,你的意思是?”

    井健说道:“我不愿意自杀,决心战死在这里。我既不奢望这里可以守住,也不会去想怎么杀伤自己的族人更多。他们虽然不得已要改信知教,但终究是我们的手足兄弟。我们死是为了给祖先一个交代,怎能力求多杀伤自己的手足兄弟?”

    张延有些糊涂,问道:“如果可以杀伤更多,或许有万一的希望迫使姚苌改变主意,也不去做么?”

    井健并不回答张延的问题,而是自顾地说道:“我知道这很难,但这也是我们愿意去死的原因所在,你如果不同意,我便不同意你加入进来。”

    张延叹息一声,说道:“好,那我不多做什么,我留在你身边,帮你抵挡几下刀剑,也算尽到了我的使命。”

    井健说道:“你把姚姑娘也接来北门,有她在城楼上坐镇着,大伙儿更加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张延心头一颤,硬着头皮,说道:“实不相瞒,昨天我回去神官祠,她也不见了,不知下落。”

    井健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手掌轻轻相拍,喃喃地说道:“那这里,我们这一次真的成为孤军了。”

    井健校点分配给他的城兵和平民健儿。先前分给他的城兵有一百多人,但他昨日从姜成焕那里回来,已经将自己的决心告诉城兵,任由城兵们自由选择。大部分

    城兵选择离开,只剩下二十人。

    除了二十名城兵之外,他还有井姓以及另外七名姓节领派来支援的健儿七十五人,两者合计九十五人,手头计有长枪十条,短刀十把,长刀十柄,弓箭二十付,箭一千多支。刀和弓原本为单个城兵的主副兵器,多了几十名健儿,即便把刀弓拆分开来,还是不敷使用。其余几十个人只好就地取材,找了许多条长短粗细不一的木棒,当成手中兵器。

    他们要守的北段城墙和门楼合计约四百多步宽阔,单单面向城外,每人就要守四步左右的宽度,已经颇为勉强,再要腹背受敌的话,则全无守御的可能性了。

    张延帮井健重新规划了阵线,将城墙上的宽度缩短为门楼两侧各五十余步,五十步以外的城墙加以铲断断,将二十名城兵全部放置在城墙之上,二十名井家和野利家猎手布置在门楼两端,将其余子弟布置在城门下,面向城内,环拱门楼。一旦敌兵来袭,则逐次抵抗,见机后撤,最后决战于城墙之上。

    规划甫定,正在重新部署,坐镇城南的姜成焕的传令兵到来,要井健集结兵力到城外一里地进行整备。这是不言自明的开城命令,井健对传令兵说道:“告诉姜先生,我们这次不奉号令,要留在城中,预备姚苌的偷袭。”

    传令兵有些惊讶,也不多说什么,立刻便跑着下楼去了。

    过了不久,姜成焕率领几个人策马奔到北门下,上到门楼,还未站定,便冲着对井健吼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井健淡然一笑,说道:“我昨天晚上和你说的,难道是说着玩儿的么。”

    姜成焕厉声说道:“我免你的职,你不再是北门卫尉了。”

    他刚刚要吩咐左右几个人去接管城兵,井健猛地上前几步,提起姜成焕的领口,一把短剑抵上他的咽喉,沉声说道:“我不是什么狗屁北门卫尉,哪有这个官儿,你随口瞎胡封的而已。”

    姜成焕尽力保持镇定,说道:“你想怎么样?”

    井健说道:“我要守住北门,不让姚苌进城。”

    姜成焕冷笑一声,说道:“那他难道不能从其他门进来?”

    井健叹一口气,说道:“那是你们的选择,但我这里不行。”

    姜成焕在井健制伏下,虽然恐惧,仍然硬着头皮,恨声说道:“我们是绑在一起的,你可别带累了大家。”

    井健嘲讽地说道:“怎么会绑在一起,只要等下你亲自督军来攻打北门,姚苌就不会误会你,我们就拆开来了。”

    姜成焕有些绝望,说道:“井兄弟,何必如此呢?”

    井健猛地奋力将他推开,姜成焕踉跄地退了六七步,终于也没站住,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井健说道:“我理解此时形势逼人,或许有不得不如此的千百个理由,但我怕祖先责怪我们没有坚守传统

    ,没死一个人就撕毁了和祖先的契约,这样的轻忽,我们赤亭戎灭顶的灾难就在不远了。所以,你们尽管投降,我选择和姚苌一战。”

    姜成焕坐在地上,仰望着井健,说道:“可以啊,你自己和姚苌挑战去啊,你爱怎么做我不拦你,但是你手头的城兵不全都姓井,你凭什么让他们跟随你一起送死?”

    井健伸出一个指头虚指着姜成焕,沉声说道:“你信不信,此刻榆中城内六千多人,城外两万多人,人人都有权决定自己的信仰的话,大多数都会选择和我站在一起。”

    姜成焕抢白说道:“和你一起去送死么?”

    井健紧盯着姜成焕,说道:“我们之所以算是送死,是因为有人趋炎附势,不能团结一致来对付戕害部族的人。”

    姜成焕也同样狠狠地看着井健,说道:“姚苌是朝廷封的戎人大单于,赤亭戎向来都奉姚家的号令,他利用我们,想要真正统御整个戎人而已,何来戕害?我们也可以利用他,壮大我们自己。”

    井健冷笑,轻轻摇头,说道:“我听说赤亭戎五十年前还有三十万人,是戎中各部里最强大的,而此时却是凉州最弱的戎部,不到三万人,也许到姚苌统御了整个戎部的时候,赤亭戎就只剩下了个名字。”

    姜成焕叹息一声,说道:“好,由得你去,这事情我阻拦不住,你也阻拦不住。我们各自做各自的吧。”

    井健点头,拱手说道“没错。我们虽然不同姓,但都是戎人,姓井的人往上数几代,就有姜姓嫁过来的人,姓姜的也有井姓人的后裔。大神官所言的危机未必成真,赤亭戎究竟走下去会如何我也不能铁断。但,我不能不做这件事。我带少少的一些人死就足够了,你带着多多的人活下来。也算我们各自为祖先尽了心。你是对的,血脉得以保留,荣耀归你。我是对的,捍卫祖先留下的尊严,荣耀归我。”

    姜成焕站起身来,也对井健拱手,声音嘶哑地说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你们都死了,井姓的儿童,我帮你们养大成人,绝不让你们断了血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