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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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是耶非耶

    一大早,未央宫来的车辇就停在了院子外面,一个内官叩门进来,提示慕容冲觐见的时刻到了,提示进宫后要遵守的各样守则,包括提前便溺,沐浴,不可怀藏利器,入宫后前后谨遵宫人引领,不可脱队,见到天王陛下如何行礼,如何说话,如何退下等等。

    慕容冲从前在邺城三宫时,入朝以大司马之尊,可谓毫无顾忌,佩剑、骑马、掀百官的帽子,自由自在,可那只有不到一年时间,燕国就亡了,随后他到长安未央宫中,足迹限制在凤凰阁中,从未进过前殿;这次由内官交代外官入宫时的禁忌,心中十分感慨,甚至让他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并非慕容冲,而是别的一个什么人;这也只是一次普通的觐见,哪儿还有去窥探朝堂上的天子是不是他本人的用意。

    早前他有一个念头,如果未央宫中的苻坚始终不肯接见自己,那说明传言很大程度上可能是真的,但如果他肯接见,还不用真的去见他,传言便已经多半不可信了;自己去走这一趟,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马仕云对不能携带他的长刀大为不满,和内官纠缠了许久,内官经历过不少外地的官员觐见,官员本身没有意见,彪悍的随从却不知礼仪而奋起争辩的状况,也就不怎么在意;争辩得急了,只教马仕云和慕容冲去问。马仕云得了昨天慕容经的警告,觉得慕容冲本人不知自己身在危险中而大意实属正常,自己自然是该带还是一定要带的,于是继续呛声争辩,最后不得已将长刀丢弃在地,暗中摸了一把匕首藏在大腿内侧的绑带上。

    一切预备停当,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慕容冲令老金多做些饭菜一并招呼内官们吃饭,为首那内官轻轻摇手,说内官不可在外进餐,尤其不可接受外官的招待,这一轮觐见时间安排得恰好在此时,他们只能忍着不食。

    慕容冲和马仕云吃完饭,沐浴更衣,走出院门登上车辇,由内官驱车朝未央宫驶去。

    车辇从西阙门入未央宫,一直行至宣室殿前才停下,内官敦请慕容冲下车,慕容冲下了车,恍见自己已经置身在一座大殿前,既陌生,又熟悉,更确切地说,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牢笼当中,和往前唯一不同的是自己已经长大了十岁,身边多了一位听命于自己的勇士。

    他上次离开未央宫,姐姐慕容珏还在世,这次回来,慕容珏已经去世了七八年。

    内官在前面引导,慕容冲跟在后面,马仕云随后,上了大殿台阶,进大殿正门之前内官停下,要马仕云停在门外,由侍立在门外的侍卫看住,慕容冲一个人随他进去。马仕云心中怒气涌上,便要争辩,慕容冲抬手制止,要他谨受安排,守在门外等他出来,便随着内侍单独进了宣室殿。

    宣室殿内的外侧,有两个内

    侍上前来检查,摸索慕容冲身上有无携带禁止的器物,这才放行进到内厅。进内厅之后,引他一路来的内官便停在门口,指点慕容冲一个人进去。

    慕容冲转过玄关,便进了内厅当中,见内厅当中陛台上垂着一道竹编的帘幕,帘幕侧旁立着一个官员,正漠无表情地望着自己,此外别无他人。他暗暗吁了一口气,走到帘幕前大约四五步的右侧坐垫上,择了一个靠后的坐垫朝着帘幕正中跪下,稽首说道:“臣平阳太守慕容冲拜见天王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冲盈喜悦。”

    帘幕后的耿鹄见一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单独进来,朝王休看了一眼;王休郑重地点头,意指这人正是慕容冲;听慕容冲下跪稽首问候,耿鹄轻轻说道:“有礼了,平身吧。”

    慕容冲起身,仍是跪坐着又说道:“臣慕容冲,离开长安远放平阳,迄今十年有余,未见陛下,心中极为思念;去岁陛下重病,慕容冲在平阳也听说了,十分担忧,为陛下斋戒祈愿,之后陛下恢复视事,慕容冲深为陛下喜悦。今年以来,冲愈发地思念陛下,所以贸然上书求见陛下。冲听见此时陛下的声音浑厚,算是了结了十年来的许多思念。”

    耿鹄前两天和王休会议,期间苻融也参与进来,知道苻坚当年多半并没有如传闻般地强行凌压慕容冲,两人或许有些爱恨情仇,大致没有什么秽事,以此预备好了接见慕容冲时的说辞。他听慕容冲这样说起,先由自称臣慕容冲,到慕容冲,再到冲,一句比一句亲近,假作落寞地叹息一声,说道:“你走了居然已经有十年了么,我都忘记了。不过七八年前清河公主去世,你也没有回来,这是你的不对。”

    他提到慕容珏,没有说她是慕容夫人,而说清河公主,算是给了慕容冲示好。

    慕容冲再顿首,起来说道:“冲与珏姐自幼一起长大,情深意切,从邺城到长安,又在未央宫中三年,听见噩耗传来,冲和自己死了也没什么不同,没能赶来见她最后一面,过后也后悔得很。这次来,冲希望可以到她的墓前悼念,以赎前罪。”

    他并没那么喜欢姐姐,如果说曾经情深意切过,隔了十年再回看去,很多事情已经全然不是那个样子,比如说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或者未发生的事,令慕容冲憎恶且庆幸;又比如她曾经试图说服苻坚收纳自己为娈童,这样她可以躲避一些来自苻坚的摧残,又或者可以让他一直陪伴着她。

    “这是当然的,她的灵茔在骊山上,在凤凰阁中有一处衣冠冢,你可以先在衣冠冢前凭吊,然后再去骊山。”

    “是。”

    他们忽然沉默了下来,除了慕容珏之外,他们没有共同的话题,也许天王应该问问慕容冲此时的婚姻和子嗣的进展,这样他就会有很多话

    告诉他。

    “十年了,凤皇,你这十年在外面是如何历练的,你告诉我。”好一会儿以后,帘子后面的苻坚似乎压抑着情感,沉声说道。

    “臣只是在平阳虚度年华而已,没有做成什么大事。”

    “大事,你这是在埋怨朕没有把你放对位置么?”苻坚的语气稍微严厉。

    “臣不敢,只是说臣愧对了陛下的重负,陛下问臣经历了什么历练,臣仔细一想,觉得自己和十年前离开长安时没什么变化,除了痴长了十岁之外,现在臣能镇守一方么,能统御一军么,能为陛下东征西讨么,立功立德么,想想什么都没有。臣不过因为从前的身份,姐姐的缘故,才做了一方太守,实际上不过是靠着副官副将们才勉强撑住门面的。”

    “你比以前要有胆色,有自省,有担当,也有具体的愿望了。”苻坚语气平和而不容置疑,“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你靠近一些,让我看看你。”

    慕容冲起身,朝前挪了三个坐垫,又再跪坐下来,稍微扬起头,假设这是可以被帘幕后的苻坚所能看得更清楚的姿势。

    他被端详了一会儿,帘子后的苻坚缓缓地说道:“你长大了。”

    慕容冲身躯一震,他慌乱地几乎站起来就走,停在原处不过是偶然才压抑住,他沉默不语,等着苻坚接着下一句是什么。

    “是该让你带兵的时候了。”苻坚,幕帘后的耿鹄说道,这是超出了昨天王休和他,以及苻融一起所订立的话语的,也是他陡然想到的布子。说完之后,他看了看身旁的王休,王休表情冷淡,似乎没听见这句话一样。

    “平阳郡有郡兵三千,我带兵参与过一些行动,只是每一次距离战场都还远,还没有亲自上过战场。”

    “郡兵是兵,你带郡兵也算带兵,但不算你的部兵,你应该要有自己的部兵才好。”耿鹄微微笑道,他觉得所有的事都超出了他预想地进展着,运气在他这一边,王休和苻融,乃至苻宏只不过能消极的抵抗,每次抵抗,不过是暴露他们更多的漏洞,而自己又获得更多的棋子。

    就在这时,耿鹄忽然感觉自己左边身体好似麻木了一下,即便一闪而逝,又轻微得若有似无,也令他立即心中充满忧戚。使他想到,命运并不完全站在他这一边,首先,命运使他他孑然一身,没有自己的妻子儿女,没有兄弟乡党,所有他曾经拥有过的人都失去了。即便他遂意得了天下,如果此时便死,天下还是会送给别人;其次,他的身体也因为忧患过度而日渐糟糕,他甚至真的能坚持到得到天下的那一天么?

    平阳郡郡兵的编制只有一千出头,多出的两千人都是慕容冲挪用了郡产所建的私兵,和由部族出人出钱的部兵还有所不同,惟其不同,也就更加危险。耿鹄提的建议,对慕容冲而言

    ,是一个再好也没有的解决方向。

    “臣愿意带……”慕容冲刚刚说了半句话就立即被打断了,帘幕旁边站着的那个年轻官员转身对帘幕后的天王苻坚说道:“这是不行的,多年前我国就不允许再新立部兵了,以往的部兵也要慢慢地裁减,这是一贯的政策!”

    慕容冲不认得那人,只觉得那人对天王说话语气强硬,甚至连说话前必要的礼仪也完全没有,直接开口打断自己的话,他先是气恼,随即意识到,自己先前被慕容暐派遣慕容经来游说所建立的怀疑,进殿一会儿差不多已经烟消云散,这会儿经历了这一幕,陡然更强硬地树立起来。

    帘子后面稍微沉默一下,苻坚低沉地对着那人说道:“要不要裁,你们说了算,要不要加,我说了算。”

    王休楞了一下,脸上气恼和沮丧交替混杂着一闪而逝,立即又恢复了恭敬的神情,轻轻点头,转过来又面对着慕容冲,变得面无表情,目光盯在别处,看也不看着他。

    “这是侍中王休,是景略公的儿子,”苻坚对慕容冲解释说道,“我们无话不说,也不讲究礼数,我们以后也会这样的。”他带着些鼓励的语气这么说道。

    “臣愿意带自己的兵。”慕容冲把刚刚自己要说的话补充完成,但他有意减少了个“部字”,算是给王休也下了个台阶,“但现在宇内升平,也没什么仗可打,只剩下南边的晋国。”

    “景略公和博休,都建议我不要攻打晋国,我听从了他们的建议。”苻坚的语气像是摇着头说的。

    “陛下春秋鼎盛,大事可以徐徐而来,我也还年少,等得了。”

    苻坚嗤的轻笑一声,说道:“春秋鼎盛?我才从沉疴中渐渐恢复,什么时候死还不一定呢,哪儿来的春秋鼎盛?”

    “陛下……切不可妄自菲薄……”慕容冲心一慌,说出来的话乱了套,他再三稽首,纠正说道:“不可灰心丧气。”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就是闲聊,不谈正事,你是来看我的,我也是为了看看你。”苻坚在帘子后宽厚地说道。

    “陛下听起来恢复得很好,臣就放心了。”

    “听起来,你是说我见你还放着帘子?王休,你把帘子给我拉起来。”

    王休楞了一下,看看帘子后的耿鹄,看看帘子外三步左右的慕容冲,脸色连番变了好几次,躬身应诺。他转身把帘子慢慢拉了起来,慕容冲才看见帘子后除了天王苻坚之外,还站着一位身披金鳞的甲卫。

    见竹帘后的苻坚,这是慕容冲此来的本意,他觉得一切都不像真的,而是幻梦一般;竹帘揭开,他见到帘幕后那人时,鼻子猛地一酸,视线忍不住想要挪开,但想到此时不看更待何时,便强行让脖颈僵住,定定地抬头凝视苻坚。他见苻坚本人变化也很大,和十年前的苻坚相比

    ,仿佛已经消瘦缩小了整整一圈,神态略似,但动静举止却像另外一个人。

    如果要单纯从直觉来说,慕容冲会说这不是苻坚,而是他的替身。最重要的根据是,慕容冲觉得苻坚眼中那种温润如玉的神采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首鼠两端的焦灼不安,这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王者的身上。

    “陛下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慕容冲有些违心地说道,“但陛下也的确是老了。”

    这时他鼻子愈加酸楚,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他想到苻坚确实不是死了,就是老成了这个样子;他分不清哪个稍好,哪个更坏,只觉得眼前这人,既不值得自己恨,也不会还是好色如德的那个人,那个对自己说“你就是那个人,就是我”的人了。他念念在心十年,甚至远远胜过姐姐慕容珏的那个人,并不是眼前的这个人。恐惧消散,怨恨消散,爱慕消散,年华消散,所有的一起都变成空。

    “不哭,不哭,朕是病了,不是老了。病是可以再恢复的,老却不能。凤皇,你再给朕一年,看朕能不能恢复到以前……大概没法到十年以前的样子,至少比现在要好多了。”

    “这是一定的!”慕容冲稽首说道,带着些哭腔;他觉得这样的感激涕零不像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如果自己都是另外一个人,为何自己可以断定眼前这人不是苻坚呢?

    “龙骧,”苻坚斟酌地说道,“龙骧将军是我刚刚带兵时的军职,我想授给你,期待你今后带兵如我。”

    “不可!”王休又站出来,大声说道,“龙骧将军是随着东海王爵位一同陛下由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并非普通的军职,陛下不可匆忙决定,要三思而后行。”

    苻坚脸上露出些尴尬的神情,说道:“那我三思之后再来颁布就好了。”他冲着慕容冲使了个眼色,又说道:“你要带兵,不能困在平阳的那个地方了,我想你转驻到冯翊郡来,这样也可以常常到长安来看我,你看如何?”

    慕容冲还来不及任何思索,口中已经答道:“臣谨遵陛下的旨意。”

    “冯翊郡也有不少分散而居的鲜卑人,你把他们重新聚集起来,抽丁编伍,组成你亲自统领的部兵。”

    王休的脸色愈加难看,但他这一次他紧紧闭住嘴,不再开口说什么。

    “臣上一次离开长安之前,和陛下有一次见面,陛下给臣提到什么孔子所说,好德如好色,臣当时年纪小,愚钝不明其中的意思,还望陛下指教,陛下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慕容冲想给对面这个人最后一次机会,证明他依然还是那个人。

    苻坚楞了一下,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句话孔子是说,他没见过有人喜欢仁德就好像喜欢美色一样,这是他的无可奈何,也是我的无可奈何。”

    仿佛一扇门

    合上,慕容冲有了确定的答案,他心中有些发冷,怔怔地望着对面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正望着他。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耿鹄饶有兴致,同时又有些挑衅地问道,当身边的王休和身后的金鳞甲卫是空气一般。

    慕容冲稍微沉吟,说道:“这样的人,我见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