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好色如德
二十多天前，慕容经受慕容暐的委托，到平阳求见慕容冲，带来关于天王苻坚已死，而未央宫中住着一位假苻坚的传闻。
慕容冲手抖了一下，他立即想到城中驻着的这两千骑兵，都是他来平阳后慢慢挑选，训练出来的，忠诚于他多于隶属大秦，这些骑兵足以护送自己返回邺城，或者更远的昌黎郡，那是鲜卑人的故乡。然后他才想起长安城中的诸位兄弟，以及苻坚已死这个传闻背后所附带着的许多可能的变化，而尤其重要的是，慕容暐派侄儿慕容经来向自己传递这个传闻，为的是什么？
“苻坚如果死了，苻宏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太子，他即位就是了，为何要用一位替身，不尴不尬的。”慕容冲问道。
“三叔有两个分析，其一是，苻坚并没有死，他被苻氏叔侄放逐了，其二是，苻坚是死了，但苻氏叔侄还没有确认到了苻宏可以即位的程度，所以暂时秘而不发，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慕容冲低头沉思，他直觉上也觉得苻坚并没有死，苻坚死不应该这么平静，这是仅凭苻融和苻宏想压也压不住的气魄；但如果他们二人可以放逐苻坚，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相比这两个情况，苻坚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习性忽然发生了变化而令外人猜测，是更加合理而可信的可能。
“你专程来向我传递这个消息，慕容暐他想做什么？”慕容冲无心绕圈子，直白地问道。
“三叔是想请九叔来长安，求得觐见天王的机会，亲眼看一看天王，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慕容冲陡然心头涌起些怒意来，但这怒意他无以名状，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发泄出来，他发狠地盯着慕容经，嘴唇紧闭。
“鲜卑人远离故乡，被迁移在关中关东有数十万人众，如果长安一旦有变而我们没有做好预备，这数十万鲜卑人就将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授首就戮。我们慕容家十余年前意志消沉，贪婪昏聩而被灭国，致使国人受难；今天逢此变局，慕容家剩下的人如果还不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尽力保护散落在各处的人民，不啻于我大燕二次灭国。”慕容经说到不啻于，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完后面七个字。
听慕容经说完，慕容冲心头有火燎之痛，大燕亡国，差不多所有慕容氏子弟都好好地活了下来，唯一抵死不屈的大概只有姐姐清河公主。她虽然不是立即就死，而是绵延了五六年之后羸弱而死，可慕容冲知道，她内心一天也没有屈服过。她开始时是想活着的，甚至是希望不受辱地活着，但受辱之后，她只想死去，也不是速死，而是承受尽可能多的痛苦后再死。
清河公主的死，对慕容家活着的男人们而言是一个讽刺，对于慕容冲而言情况还要更复杂得多。
他永
远也不会忘记姐姐被送去和苻坚圆房的那一天，慕容珏被宫人们围绕着沐浴，涂抹香脂，梳整妆容，变成一个他觉得陌生的女子，那女子有着他不喜欢的外表，内在仍然是慕容珏，惊惶恐惧，同时也绝不妥协，像是步入到黑暗当中一样，紧紧地攥住弟弟的手。
他装作糊里糊涂的，只听慕容珏的话，这样他留在她身边直到最后一刻；他们的手被强行掰开，慕容珏被几个宫人抱走，把他留在凤凰阁的前堂，这里离苻坚强占慕容珏身体的寝堂差不多有三四个厅堂的距离，这在外在上看来好像是他亲自把她送来，献祭给一条恶龙。
等待慕容珏侍寝的过程中，他开始觉得没什么，这只是宫中寻常发生的事，随后他慢慢才感觉到那是自己的姐姐，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被恶龙所一点一点地撕扯，吞噬，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在两天前的晚上和姐姐合体，帮她毁去她所矜持的尊严。随后他想到了他自己。他听说过娈童这个词，也看过几个哥哥身边不明不白的近侍而有更具体的印象；不用任何人来提醒，他感到了自己所面临的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天王苻坚身着短袍，光着手脚地走出来，他朝慕容冲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出了凤凰阁；慕容冲没敢抬头看他，但能感觉到他压抑着些许的怒意。
慕容冲没去揣摩苻坚怒意来自哪里，他见宫人们都随苻坚而去，没人阻拦，便快步走进最里面的寝堂去，见两个宫人正给慕容珏擦拭身体，慕容珏半裸着，脱力地躺在床中，满床被褥凌乱，血迹斑斑。这是苻坚既粗鲁，慕容珏也抵抗得激烈的缘故。
一个宫人上前拦住慕容冲使他不能靠近。慕容珏听见动静，抬头望见慕容冲在室内，微弱地招呼宫人放他过来。宫人不愿意也只好听从，让慕容冲走到床边，跪在床前握住姐姐的手。
“姐姐！”慕容冲有一句想了许久的话对她说道，“我们会回去的，回邺城去。”
他是用鲜卑语说的，慕容珏原本尽力微笑着，听了慕容冲的话，手上猛地使力，笑容收起，忧心地冲着他摇头，用汉话说道：“这儿很好，我们不去哪儿。”
慕容冲立即醒悟过来，他惭怍地闭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虽然不容易，但你过了这一关。”
慕容珏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她刚刚因为慕容冲的失言而稍微紧张了一番，随后便坠回疲乏脱力的疼痛中，她朦朦胧胧听见慕容冲说过了这一关，心里凄楚，有许多发狠的话说不出来，只能是摇摇头。
许多年后慕容冲回想到这一天会想起自己说的这句话，他领悟到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他希望姐姐慕容珏过这一关，他以为她过于乐观，但她没有，她即便身体被苻坚侵占，但
她始终坚守着内心的尊严，自己不愿退让。
每隔五到七天苻坚就会来凤凰阁一次，由最初临幸即走变为少许停留，停留的时间慢慢增长为过夜，两情由最初的粗暴掠夺变得至少是表面上的融洽，慕容珏和别的王妃已没有区别。如果说有区别，是慕容珏任性地要求慕容冲不离开自己身边，理由是他尚年幼，没法在陌生的长安城里立足。苻坚怜惜慕容珏孤单，也怜惜慕容冲幼小，仍然准了这个请求。
姐姐和弟弟呆在一起，他们从前还可以私自密谋些什么，但慕容珏和苻坚圆房之后，她身边多了更多的陪侍宫女，即便慕容冲还能和以前一样陪伴在慕容珏身边，说话也必须更谨慎，他们不能用鲜卑话交谈，而必须用宫女都听得懂的汉话，更不用说如那天晚上慕容珏偷偷跑到慕容冲床上那样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
“凤皇，你说这时候香石竹应该开花了吧？”这是慕容珏常问的问题，香石竹也可以是任何别的，玉簪、琼花、丁香、槭罗、连翘、菊花、锦带、紫叶檗，不一而足。
慕容冲只爱看花，不懂得花卉的名称，这时候没法回答，只好含混地说：“大概吧。”
通常旁边的宫人会凑过来说，“这些花在长安，要么骊山也有，只是现在还没到花期，”或者“已经开了花，就在未央宫里的花园中就有”，差不多没有一样是长安附近没有的。慕容珏通常拒绝去看，看了也会说，“这是不同的。”或“不如往前的好看”。
半年时间慕容冲习惯了长安未央宫中的生活，相比起来，慕容珏却一直仿佛活在邺城的三台宫中，人在长安，心在邺城。
她一直在消瘦，因为她不仅不食荤腥，连羊奶牛奶奶酪也都一并拒绝食用，她用最少的菜蔬果实维持着性命，不至于速死，而是慢慢地死去。苻坚最初将近半年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形，后来发现她消瘦得脱了人形，这才震怒地调查来龙去脉，用强力逼迫她吃肉喝奶；她不得不吃，但吃完后总是尽量趁旁边无人时把未消化的肉呕吐出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苻坚觉得强迫慕容珏行房愈加无趣，他由人在长安时通常一个月三到四次，减少到差不多一月一次，不过是还不够死心，希望慕容珏可以怀孕，怀孕后心境就会改变，但一年、两年过去，慕容珏始终没能怀上孕。
从好的一面来说，慕容冲一度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苻坚来凤凰阁时，偶尔会和他单独聊一会儿，寄希望于他陪伴在姐姐身边可以宽慰她心情，说服她善加保养身体，勿要任性使气，言语由拘束而客气慢慢变得随和而亲近，话题也由慕容珏身上转移到其他，从饮食到风俗，从志趣到观念，从骑射到统御。相谈甚欢时，苻坚对他说：“总有
一天，你会成为朕的卫青。”
这句话慕容冲许多年后一再想起，觉得它一定是苻坚深思熟虑才说出的，因为这句话包含了许多层意思。首先，苻坚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他的大将军，立下不世之功，这是除了燕国复国之外鲜卑人所能取得的最大成就；其次，苻坚宠爱姐姐慕容珏，暗示她会成为他的皇后；第三，他可能真的也爱慕自己，就像大汉天子武帝刘彻传说中对大将军卫青的情感那样。
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苻坚这句话还有更多层的意思可解，比如刘彻诛杀了戾太子之类，但他停留在前一层意思上无力前行。慕容珏受辱那一天他脑海里浮现的那个可能性或许不会出现，他不会成为一个娈童，但或许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苻坚是不是在说，他不会现在强迫他，像他强迫慕容珏那样，他会等他成年，等他成年之后有了自由的意志之后，再复现刘彻和卫青之间传说中的那种惺惺相惜？
这句话也许是苻坚顺口说的，也许是深思熟虑说的，但即便他愿意这么做，慕容珏也绝不会成为卫夫子，她的容貌体态在她倘若健康的情况下大概不逊色于她，但她背负的屈辱要沉重得多，她渐渐地甚至像个或者的骷髅了，绝不会受人宠爱；慕容冲也认为自己不会成为卫青，因为他在九岁时就已经是大燕的大司马了。
然而更重要的是，苻坚是姐弟俩灭国的仇敌，而不是他宠爱她，他拔擢他的关系，苻坚的这句话只是他一以贯之的的一厢情愿而已。
谣言先是出现在长安城内，随后多多少少地回流到未央宫宫中，先是说慕容珏和弟弟慕容冲私通，甚至怀孕而流产，再有说苻坚贪慕慕容冲的殊色，将他收为男宠，最后是苻坚和慕容姐弟三人同被而眠，污秽不堪。
慕容珏没听过这些，宫人们议论这些事的时候都很小心；她去世时只是怀着对故国的眷恋，对苻坚的恨怨，以及对哥哥们的失望和对弟弟的担忧而去，并不知道自己陷入到一个多么肮脏的故事中去——这故事实际上有接近真实的一小部分，她确实曾经试图把身体交给慕容冲；慕容冲也是离开未央宫到平阳后才陆陆续续地听到这些谣言，在这些谣言大行于世的三四年之后。
苻坚如他的小名“坚头”那样抵抗了这些传言对他自己的影响，他本着相信自己没有对慕容冲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三人也没有一起同床共枕的事实来辟除慕容姐弟私通的嫌疑，并且试图查出这些谣言来自何方，究竟是慕容暐出于复杂的嫉妒心而编造了这些谎言，还是王猛出于劝谏的责任心提前预告了这些真相，乃至于苟芸慧出于两者兼而有之的心肠杜撰了这些，他查了很久，最终也没能查出来，过程中还死了不少人。
慕容冲入
未央宫的第三年上，一个新的谣言终于击破了苻坚的坚壳，这个谣言说苻坚准备封慕容冲为庆阳公，这差不多是“非苻氏而王，天下共击之”的范例，连王猛也上当，上书声称若天王苻坚继续放任慕容冲在宫中，令谣诼不已，他就辞去所有职务告老还乡。苻坚低头，送慕容冲出宫，在长安城中住了几个月之后，让刚刚满十五岁的他到四百多里外的平阳担任太守。
自从十五岁到平阳郡，八年来慕容冲一步也没离开过平阳，即便姐姐慕容珏在他十八岁那年去世，天王苻坚降旨要他赶回长安见她最后一面，他也抗旨不遵。
慕容珏死去，驱使她死的那一缕心底的恐惧好像转移到了慕容冲的身上，他不顾一切地训练出一支忠诚于他自己的骑兵，不是为了求取战功，而是为了大限来临时可以护送他返回故乡，狐死首丘，仅此而已，他没法想得更远。
但现在，为了慕容经赶来传递的一个谣诼，他反而要返回长安，或许是自投罗网么？即便他巧舌如簧地说这是为了鲜卑人民，为了不至二次灭国。
好色如德，这是苻坚对慕容冲说的另一句话。他说孔子说过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的话，是
说爱慕美色是人的本能，而追求品德并不是；这句话是正确的废话而已，说了和没说也没什么差别。他认为一个人的品德不应该隐藏在内，而是最好能够体现为外在美，身姿修长，面容俊美，夺人心魄，这样就能人人都追求品德，而使他自己变得更好了。
“好色如德，你就是那个人，就是我。”
慕容冲记得，那时苻坚望着自己，目光灼灼，充满恋慕地说道。这个人，真的已经死了么，还是仍然活着？
（本章完）
慕容冲手抖了一下，他立即想到城中驻着的这两千骑兵，都是他来平阳后慢慢挑选，训练出来的，忠诚于他多于隶属大秦，这些骑兵足以护送自己返回邺城，或者更远的昌黎郡，那是鲜卑人的故乡。然后他才想起长安城中的诸位兄弟，以及苻坚已死这个传闻背后所附带着的许多可能的变化，而尤其重要的是，慕容暐派侄儿慕容经来向自己传递这个传闻，为的是什么？
“苻坚如果死了，苻宏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太子，他即位就是了，为何要用一位替身，不尴不尬的。”慕容冲问道。
“三叔有两个分析，其一是，苻坚并没有死，他被苻氏叔侄放逐了，其二是，苻坚是死了，但苻氏叔侄还没有确认到了苻宏可以即位的程度，所以暂时秘而不发，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慕容冲低头沉思，他直觉上也觉得苻坚并没有死，苻坚死不应该这么平静，这是仅凭苻融和苻宏想压也压不住的气魄；但如果他们二人可以放逐苻坚，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相比这两个情况，苻坚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习性忽然发生了变化而令外人猜测，是更加合理而可信的可能。
“你专程来向我传递这个消息，慕容暐他想做什么？”慕容冲无心绕圈子，直白地问道。
“三叔是想请九叔来长安，求得觐见天王的机会，亲眼看一看天王，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慕容冲陡然心头涌起些怒意来，但这怒意他无以名状，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发泄出来，他发狠地盯着慕容经，嘴唇紧闭。
“鲜卑人远离故乡，被迁移在关中关东有数十万人众，如果长安一旦有变而我们没有做好预备，这数十万鲜卑人就将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授首就戮。我们慕容家十余年前意志消沉，贪婪昏聩而被灭国，致使国人受难；今天逢此变局，慕容家剩下的人如果还不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尽力保护散落在各处的人民，不啻于我大燕二次灭国。”慕容经说到不啻于，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完后面七个字。
听慕容经说完，慕容冲心头有火燎之痛，大燕亡国，差不多所有慕容氏子弟都好好地活了下来，唯一抵死不屈的大概只有姐姐清河公主。她虽然不是立即就死，而是绵延了五六年之后羸弱而死，可慕容冲知道，她内心一天也没有屈服过。她开始时是想活着的，甚至是希望不受辱地活着，但受辱之后，她只想死去，也不是速死，而是承受尽可能多的痛苦后再死。
清河公主的死，对慕容家活着的男人们而言是一个讽刺，对于慕容冲而言情况还要更复杂得多。
他永
远也不会忘记姐姐被送去和苻坚圆房的那一天，慕容珏被宫人们围绕着沐浴，涂抹香脂，梳整妆容，变成一个他觉得陌生的女子，那女子有着他不喜欢的外表，内在仍然是慕容珏，惊惶恐惧，同时也绝不妥协，像是步入到黑暗当中一样，紧紧地攥住弟弟的手。
他装作糊里糊涂的，只听慕容珏的话，这样他留在她身边直到最后一刻；他们的手被强行掰开，慕容珏被几个宫人抱走，把他留在凤凰阁的前堂，这里离苻坚强占慕容珏身体的寝堂差不多有三四个厅堂的距离，这在外在上看来好像是他亲自把她送来，献祭给一条恶龙。
等待慕容珏侍寝的过程中，他开始觉得没什么，这只是宫中寻常发生的事，随后他慢慢才感觉到那是自己的姐姐，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被恶龙所一点一点地撕扯，吞噬，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在两天前的晚上和姐姐合体，帮她毁去她所矜持的尊严。随后他想到了他自己。他听说过娈童这个词，也看过几个哥哥身边不明不白的近侍而有更具体的印象；不用任何人来提醒，他感到了自己所面临的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天王苻坚身着短袍，光着手脚地走出来，他朝慕容冲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出了凤凰阁；慕容冲没敢抬头看他，但能感觉到他压抑着些许的怒意。
慕容冲没去揣摩苻坚怒意来自哪里，他见宫人们都随苻坚而去，没人阻拦，便快步走进最里面的寝堂去，见两个宫人正给慕容珏擦拭身体，慕容珏半裸着，脱力地躺在床中，满床被褥凌乱，血迹斑斑。这是苻坚既粗鲁，慕容珏也抵抗得激烈的缘故。
一个宫人上前拦住慕容冲使他不能靠近。慕容珏听见动静，抬头望见慕容冲在室内，微弱地招呼宫人放他过来。宫人不愿意也只好听从，让慕容冲走到床边，跪在床前握住姐姐的手。
“姐姐！”慕容冲有一句想了许久的话对她说道，“我们会回去的，回邺城去。”
他是用鲜卑语说的，慕容珏原本尽力微笑着，听了慕容冲的话，手上猛地使力，笑容收起，忧心地冲着他摇头，用汉话说道：“这儿很好，我们不去哪儿。”
慕容冲立即醒悟过来，他惭怍地闭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虽然不容易，但你过了这一关。”
慕容珏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她刚刚因为慕容冲的失言而稍微紧张了一番，随后便坠回疲乏脱力的疼痛中，她朦朦胧胧听见慕容冲说过了这一关，心里凄楚，有许多发狠的话说不出来，只能是摇摇头。
许多年后慕容冲回想到这一天会想起自己说的这句话，他领悟到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他希望姐姐慕容珏过这一关，他以为她过于乐观，但她没有，她即便身体被苻坚侵占，但
她始终坚守着内心的尊严，自己不愿退让。
每隔五到七天苻坚就会来凤凰阁一次，由最初临幸即走变为少许停留，停留的时间慢慢增长为过夜，两情由最初的粗暴掠夺变得至少是表面上的融洽，慕容珏和别的王妃已没有区别。如果说有区别，是慕容珏任性地要求慕容冲不离开自己身边，理由是他尚年幼，没法在陌生的长安城里立足。苻坚怜惜慕容珏孤单，也怜惜慕容冲幼小，仍然准了这个请求。
姐姐和弟弟呆在一起，他们从前还可以私自密谋些什么，但慕容珏和苻坚圆房之后，她身边多了更多的陪侍宫女，即便慕容冲还能和以前一样陪伴在慕容珏身边，说话也必须更谨慎，他们不能用鲜卑话交谈，而必须用宫女都听得懂的汉话，更不用说如那天晚上慕容珏偷偷跑到慕容冲床上那样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
“凤皇，你说这时候香石竹应该开花了吧？”这是慕容珏常问的问题，香石竹也可以是任何别的，玉簪、琼花、丁香、槭罗、连翘、菊花、锦带、紫叶檗，不一而足。
慕容冲只爱看花，不懂得花卉的名称，这时候没法回答，只好含混地说：“大概吧。”
通常旁边的宫人会凑过来说，“这些花在长安，要么骊山也有，只是现在还没到花期，”或者“已经开了花，就在未央宫里的花园中就有”，差不多没有一样是长安附近没有的。慕容珏通常拒绝去看，看了也会说，“这是不同的。”或“不如往前的好看”。
半年时间慕容冲习惯了长安未央宫中的生活，相比起来，慕容珏却一直仿佛活在邺城的三台宫中，人在长安，心在邺城。
她一直在消瘦，因为她不仅不食荤腥，连羊奶牛奶奶酪也都一并拒绝食用，她用最少的菜蔬果实维持着性命，不至于速死，而是慢慢地死去。苻坚最初将近半年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形，后来发现她消瘦得脱了人形，这才震怒地调查来龙去脉，用强力逼迫她吃肉喝奶；她不得不吃，但吃完后总是尽量趁旁边无人时把未消化的肉呕吐出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苻坚觉得强迫慕容珏行房愈加无趣，他由人在长安时通常一个月三到四次，减少到差不多一月一次，不过是还不够死心，希望慕容珏可以怀孕，怀孕后心境就会改变，但一年、两年过去，慕容珏始终没能怀上孕。
从好的一面来说，慕容冲一度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苻坚来凤凰阁时，偶尔会和他单独聊一会儿，寄希望于他陪伴在姐姐身边可以宽慰她心情，说服她善加保养身体，勿要任性使气，言语由拘束而客气慢慢变得随和而亲近，话题也由慕容珏身上转移到其他，从饮食到风俗，从志趣到观念，从骑射到统御。相谈甚欢时，苻坚对他说：“总有
一天，你会成为朕的卫青。”
这句话慕容冲许多年后一再想起，觉得它一定是苻坚深思熟虑才说出的，因为这句话包含了许多层意思。首先，苻坚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他的大将军，立下不世之功，这是除了燕国复国之外鲜卑人所能取得的最大成就；其次，苻坚宠爱姐姐慕容珏，暗示她会成为他的皇后；第三，他可能真的也爱慕自己，就像大汉天子武帝刘彻传说中对大将军卫青的情感那样。
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苻坚这句话还有更多层的意思可解，比如刘彻诛杀了戾太子之类，但他停留在前一层意思上无力前行。慕容珏受辱那一天他脑海里浮现的那个可能性或许不会出现，他不会成为一个娈童，但或许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苻坚是不是在说，他不会现在强迫他，像他强迫慕容珏那样，他会等他成年，等他成年之后有了自由的意志之后，再复现刘彻和卫青之间传说中的那种惺惺相惜？
这句话也许是苻坚顺口说的，也许是深思熟虑说的，但即便他愿意这么做，慕容珏也绝不会成为卫夫子，她的容貌体态在她倘若健康的情况下大概不逊色于她，但她背负的屈辱要沉重得多，她渐渐地甚至像个或者的骷髅了，绝不会受人宠爱；慕容冲也认为自己不会成为卫青，因为他在九岁时就已经是大燕的大司马了。
然而更重要的是，苻坚是姐弟俩灭国的仇敌，而不是他宠爱她，他拔擢他的关系，苻坚的这句话只是他一以贯之的的一厢情愿而已。
谣言先是出现在长安城内，随后多多少少地回流到未央宫宫中，先是说慕容珏和弟弟慕容冲私通，甚至怀孕而流产，再有说苻坚贪慕慕容冲的殊色，将他收为男宠，最后是苻坚和慕容姐弟三人同被而眠，污秽不堪。
慕容珏没听过这些，宫人们议论这些事的时候都很小心；她去世时只是怀着对故国的眷恋，对苻坚的恨怨，以及对哥哥们的失望和对弟弟的担忧而去，并不知道自己陷入到一个多么肮脏的故事中去——这故事实际上有接近真实的一小部分，她确实曾经试图把身体交给慕容冲；慕容冲也是离开未央宫到平阳后才陆陆续续地听到这些谣言，在这些谣言大行于世的三四年之后。
苻坚如他的小名“坚头”那样抵抗了这些传言对他自己的影响，他本着相信自己没有对慕容冲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三人也没有一起同床共枕的事实来辟除慕容姐弟私通的嫌疑，并且试图查出这些谣言来自何方，究竟是慕容暐出于复杂的嫉妒心而编造了这些谎言，还是王猛出于劝谏的责任心提前预告了这些真相，乃至于苟芸慧出于两者兼而有之的心肠杜撰了这些，他查了很久，最终也没能查出来，过程中还死了不少人。
慕容冲入
未央宫的第三年上，一个新的谣言终于击破了苻坚的坚壳，这个谣言说苻坚准备封慕容冲为庆阳公，这差不多是“非苻氏而王，天下共击之”的范例，连王猛也上当，上书声称若天王苻坚继续放任慕容冲在宫中，令谣诼不已，他就辞去所有职务告老还乡。苻坚低头，送慕容冲出宫，在长安城中住了几个月之后，让刚刚满十五岁的他到四百多里外的平阳担任太守。
自从十五岁到平阳郡，八年来慕容冲一步也没离开过平阳，即便姐姐慕容珏在他十八岁那年去世，天王苻坚降旨要他赶回长安见她最后一面，他也抗旨不遵。
慕容珏死去，驱使她死的那一缕心底的恐惧好像转移到了慕容冲的身上，他不顾一切地训练出一支忠诚于他自己的骑兵，不是为了求取战功，而是为了大限来临时可以护送他返回故乡，狐死首丘，仅此而已，他没法想得更远。
但现在，为了慕容经赶来传递的一个谣诼，他反而要返回长安，或许是自投罗网么？即便他巧舌如簧地说这是为了鲜卑人民，为了不至二次灭国。
好色如德，这是苻坚对慕容冲说的另一句话。他说孔子说过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的话，是
说爱慕美色是人的本能，而追求品德并不是；这句话是正确的废话而已，说了和没说也没什么差别。他认为一个人的品德不应该隐藏在内，而是最好能够体现为外在美，身姿修长，面容俊美，夺人心魄，这样就能人人都追求品德，而使他自己变得更好了。
“好色如德，你就是那个人，就是我。”
慕容冲记得，那时苻坚望着自己，目光灼灼，充满恋慕地说道。这个人，真的已经死了么，还是仍然活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