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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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清河公主

    马仕云觉得进到长安城中之后的慕容冲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人,他吃得十分素淡,每餐只是米粥馒头腐乳,最多加个鸡子伴生葵,往前在平阳郡时大块吃肉大碗饮酒的那个慕容冲不见了,连带他也不得不跟着吃这些一丝油荤也不见的东西,每天都被饥饿之火煎熬。他必须依靠想象着羊腿在篝火上滋滋作响滴下的油,来滋润如同生锈一般的关节和头脑。

    他头脑僵硬地点了一根香插在香炉中,端着香炉从前堂走到后院中,恭敬地摆在端坐在菩提树下的慕容冲身边,这个时候,他也不是率领上千骑兵冲锋破敌的骁勇悍将,而是一个拘谨的内官随侍,连呼吸也要控制得均匀无声。

    “刚刚尚书仆射那边来人说,请郡守还是去他那边住,长安城内是非多,很容易就传出兄弟不和的谣言来了。”

    他知道慕容冲和慕容暐兄弟间从来没有所谓“和”过,但“不和”始终是个应该避免的状况。

    慕容冲面朝着菩提树,并不理会马仕云的话,马仕云见他不应,稍微停留一下,施礼就准备告退。慕容冲好像看见,开口说道:“最多再有三天,我们就回平阳去了。”

    他的语气平静而倦惫,像是已经历经世事的绚烂而归于淡然的老人,而他实际上肌肤白皙而饱满,容颜神俊,看上去比他的真实年龄更加清越蓬勃。他身穿着白色的长氅,像是仙鹤化作人的模样,和他的小名并不怎么相称。

    “好,我去和他说,来的人就是慕容经。”马仕云应道。他本来以为提到慕容经,正是他远赴平阳,以巧舌说服慕容冲有此次长安之行的,慕容冲会稍微动容而表示点什么,但依然也没有;慕容冲微微点头,又回到静思中去。

    马仕云蹑足回到前堂,这才舒了一口气,对仍坐在那儿等待的慕容经说道:“你回去吧,他还是不肯。”

    慕容经并不意外,他没有起身就走的意思,而是说道:“刚刚我忘记提到一点,这一点更重要。我听说有人打算于殿下不利,就快要有所动作,这附近蛇虫混杂,实在不安全。殿下身边只有阁下一人,倘若有事的话,难以支应。”

    马仕云稍觉悚然,说道:“这里是长安城内,谁敢做这样的事?”

    慕容经摇头,说道:“长安城内寻常的秩序当然很好,但也不乏胆大的人做出不寻常的事情来。”

    “我再去说一次。”马仕云转身又要去后院。

    慕容经这时候站起身来,制止了他,说道:“说说就好了,我估计殿下仍是不肯。阁下担当护卫之责要多加小心,我这边请尚书仆射派一两队人马到左近部署,必要时有个救应。”说完,他恭敬地拱手,转身出了厅堂离去。

    送走慕容经,马仕云又走到后院,在屋内望着静坐着的慕容冲背影,迟迟疑疑地坐

    了权衡,心中叹息,便没有走过去说,而是退回自己房中,取出长刀提在手中,走到前院和老金打一声招呼,说自己到外面看看,他守在里面不要轻易开门。他交代完便出院门,在院子外的小巷内缓缓巡行,查看周围有无异样。

    他耳目并用,小心翼翼地走了两三圈,没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巷陌间行人稀少,附近的院墙内炊烟袅绕,也不像藏着许多不轨的人,马仕云心想回到院中陪侍在慕容冲附近,又担自己进院子之后,躲藏起来的敌人又逼近一步,心中踌躇为难,忽然听见马蹄声响,心中一紧,旋即前院门被拍得响亮,赶忙朝前院门处冲过去,见一队内侍模样的骑者停在院门前,为首一人下马站在院门前拍门。大约是刚刚马仕云出门时候交待过老金小心,老金也没有立即就开门。

    那队内侍见一人提着长刀踊跃地跑到面前,顿生戒备,前面擎旗的两名内侍飞快地把旗杆垂下,旗尖指着马仕云,将他隔在外面,站在门口拍门的那内侍也转身抽出腰刀,对着马仕云呵斥道:“你是什么人,休要靠近这样!”

    马仕云立即明白过来,他把长刀收在臂后,站定对为首那内侍说道:“我是平阳太守慕容殿下的副将马仕云,你们又是谁?”

    那内侍打量他两下,让开门口的位置,大声地说道:“我们从未央宫来,向平阳太守慕容冲传旨大秦天王的旨。”

    马仕云知道,这正是慕容冲留在长安城中一直在等着的,他们都已经等了半个多月,刚刚慕容冲才说再有三天等不到就回平阳,是说等不到天王降旨的话,现在总算是等来了;他又喜又忧,忧的是这些人会不会就是慕容经口中所说胆大的人。他半个月没吃肉,脑子转得慢极了,不知说什么才妥当,一时竟然愣住,那内侍见马仕云反应怪异,心中也惊疑。

    院门吱纽一声打开,门后站着慕容冲,他脸色恬淡,对门前那内侍拱手,问道:“我就是慕容冲,在这儿接旨合适么?”

    那内侍一愣,忙退后一步,说道:“合适合适。”

    他从身后一人手中接过一卷黄色的绸筹,在慕容冲面前展开来,冲他点头示意,慕容冲忙躬身为敬,那内侍这才念道:“大秦天王诏书,着平阳太守慕容冲,明日已时进未央宫宣室殿觐见。”他抑扬顿挫地念完,将绸筹捧到慕容冲面前,为他指点诏书落款是大秦天王本人,符印相同,然后才递交给慕容冲,慕容冲双手接过。

    “太守已经接过旨了,我等这就告辞。”那内侍说完倒退两步,翻身上马,领着一队内侍策马而去。

    马仕云守在一边,呼吸放得缓慢,待内侍们骑马走远,这才快走两步到慕容冲身边,说道:“我们快进去,关上门。”

    “嗯,”慕容冲漫应一声,转身进门,马仕云忙闪进院门,将院门掩上上闩,这才长出一口气。

    慕容冲手中虚握着诏书,怕敢手上的汗水沾染,往后院行去,马仕云跟上在一旁说道:“这下天王同意接见,郡守持的斋戒已有了成效,今晚还是要吃点荤腥才好,不然明天见天王,浑身没力气可不好。”

    慕容冲摇头,说道:“你早点睡,不必陪我了;我也不是斋戒,是为了别的。”

    马仕云大为失望,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便送慕容冲到后院,为他重新点一炉香。这半月来慕容冲不回屋内睡眠,白天夜晚都在院中的菩提树下,有时静思,有时小寐。马仕云平常夜里睡在中庭的厢房,今天得了慕容经的警告,从慕容冲身边退下后,便又提着长刀,从前院出门,踱到后院,在后院门外隔着一道墙侍守着慕容冲。

    慕容冲坐在墙内菩提树下,诏书绸筹被随意丢在地上,他望着菩提树干上的一处肿大的瘤节,思绪纷乱,各种往事又浮现起来。

    他入长安之后不食荤腥并非为了持斋许愿,而是为了纪念姐姐清河公主;清河公主慕容珏入长安之后,就坚持不食荤腥,直到她死去。

    不食荤腥,不是慕容珏天性如此,是为了使她的月事初潮晚些来。只要她初潮没来,天王苻坚就还不会强迫和她圆房,她就还可以保持尊严;然而这从宫女那儿听来的方法没起什么效果,入未央宫之后不到两个月,她的初潮就来了。

    更早在邺城城破时,慕容珏便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即便她懂得必须接受安排,但恐惧仍然深深地攫住她,她慌乱地不知所以,央求才十一岁的弟弟慕容冲始终伴随着自己,要他发誓保护她。如果不能保护她,就一剑刺死她,免她受辱。在周遭一片悲怆的气氛中,慕容冲答应下来。

    到长安之前一切都是乱纷纷的,本来该单独囚禁押解的大司马慕容冲始终和宗室女眷们关在一起,由邺城押解到长安,这也使慕容珏有弟弟陪着,情绪稍微安定,不至于在最混乱的时刻如惊惶的鸟儿般在笼子中乱撞而死。进未央宫时,慕容珏本来应该和弟弟分开,她瘦小的身躯匍匐在苻坚面前瑟瑟发抖,眼神绝望地央求苻坚容许慕容冲陪在她身边,哪怕几天也好。苻坚见姐弟俩都尚幼小,满心怜惜,也就应允了。

    慕容珏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即便国已破,家已亡,亲人离散,她仍然想保护自己,也许是保护贞操,也许是保护尊严,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素食来延缓月事是第一道防御,而慕容冲是第二道,前者可以稍微拖延来自苻坚的惩罚,但无法避免,慕容冲则可以使她彻底地逃脱;慕容珏设想由慕容冲杀死自己,是因为她性格孱弱,无法对自己下

    手,只有交给慕容冲做,她也舍不得毁损容颜来躲避,比起容颜受损,死是更容易的;随后他们都各自意识到这样是不成的,因为慕容珏即便还没有圆房,也已不是慕容家女子,而是苻坚的女人,她如果死,并且死于慕容冲之手,等于慕容家决心背叛苻氏,再起战端,这是不可想象的,也是此时慕容氏无法承受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慕容珏有了新的念头,她也没有和慕容冲预先商量。

    初潮来的第四天,女官来通知慕容珏已到了要和天王圆房的日子,内官们也开始预备三天后的合卺仪式,当夜慕容珏等陪侍的宫女睡着,偷偷溜出自己房间,潜入隔壁慕容冲床边推醒他,在他耳边轻轻说出自己的计划。

    她想要由他破她的身体,取走她的元红,她宁愿把处子之身交给弟弟也不要交给氐人苻坚,那个燕国的仇敌,鲜卑人的仇敌。他虽然打败了她的国,占有她的人,但他没有也无法得到她的全部。

    慕容冲吓得魂飞魄散,他还以为这是个梦,使劲地掐了一下自己想让自己醒来,但这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他忍住呼吸,心惊胆战地听殿外的漏夜更声,想象着凤凰阁内十余名宫女太监睡下的位置,他们稍微听见动静就会醒来,他们可能已经醒来了,正在接近,又或者他们仍然潜伏着,等待着最难堪的一幕出现时跳出来,当场捉住姐姐和自己。

    “你疯了吗?”慕容冲按住慕容珏的手,压低了声音,激烈地说道。

    “你说过要保护我,或者杀死我,我们现在不能死,但也不能完全地苟活,这是死的折中方式。”慕容珏语调平静,一点儿疯狂的意味都不带。

    “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是姐弟,是一家人。”慕容冲认可这是一个折中的方式,但他没法接受是自己来做这件事。

    “只要不是苻坚,谁都可以,在谁都可以里,凤皇,你是最好的。”慕容珏轻抚着弟弟的面庞,痴痴地说道,“你忍心让姐姐被其他人污辱么?我宁愿被你……”

    “我……也是污辱啊……我不能这么做。”慕容冲脑子里有些糊涂地说道,他隐隐地想到给姐姐这么做剩下的时间无多,他印象中能进宫的男人既少,也没人敢于做这件事,能和敢这么做的人,似乎真的只有自己。

    慕容珏不再多说什么,她轻轻爬上慕容冲的床,揭开薄被,先是轻轻地搂住慕容冲,接着手臂收紧,紧紧地抱住他。她是个处女,不懂得男女之事,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慕容冲年纪虽然小,但他见过兄长同宫女们的亲昵,懂得一些,甚至还有更多的。他身体僵硬,轻轻扳着姐姐的身体,不使她的身体压迫到他下体的位置,他有些担心自己的身体被身体接触所挑逗焕发起来,实际上一点儿动静

    也没有,这使他稍微感到安慰,但恐惧仍然维持着。

    “你不喜欢姐姐么?”慕容珏停下动作,绝望地问道,“你还没有经历过女人吗?”

    “我没有。”慕容冲呼吸急促地说道,而这是撒谎,他只有十岁的时候,慕容泓就派宫女引诱他发生过关系了,那是段糟糕至极的经历,他因此大病一场。慕容珏不知道这些,否则不会再待他如幼弟一般带在她身边了。

    “那最好了。”慕容珏呢喃地说道。

    他们搂抱着,僵持了一会儿,慕容珏有了些领悟,她向上挪动身体,使她的脸可以够得着慕容冲的脸,借着窗外的微光端详弟弟的脸。他是如此的俊俏,胜过所有的人,虽然熟悉如从前,可也增添了少许陌生的感觉,慕容珏莫名地感觉到,这种陌生的感觉还会变得更加丰沛,会使慕容冲由男孩变成完全的男人,这令她喜悦。

    凤皇始终会是别人的,但这一刻属于我,我只要他这一刻就足够了。我今后都属于一个肮脏的敌人,但这一刻我是他的。慕容珏这么归纳地想。

    她无师自通地吻下去,先是他的鼻梁,接着才是他的嘴唇,先是冷冰冰的,然后两人的嘴唇都逐渐变得温润,湿漉漉的,两人都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想要从束缚中挣脱,伸进对方中去。他们的双手也悄然发生变化,变得柔软,开始探索彼此的身体。

    慕容冲还感觉到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那像是一柄剑的形状,是一柄剑,但不同于他承诺过会用来刺死姐姐以保护她的贞操和尊严的那一把。黑暗和距离此时保护着他们,使他们不立即被四周的敌人所发现,所阻止,他们往前行进着。

    在一切将明未明之际,慕容冲似乎听见黑暗中有人发出一句偈语,这偈语模糊不清,却好像一瓢冰水浇在他的头顶,使他顿时欲火全消,他哆嗦着挣开慕容珏,自己从床上翻滚下了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