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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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收网之时

    接下来的局势如同时间在加倍的流逝,所有的变化和动作都变得格外的快,宇文多罗的大荔军砦坚持了三天半后失陷,慕容宝占据大荔军砦只维持了半天,如果以他本人进入大荔军砦开始计算的话,大约只维持了两刻。慕容宝没有做任何坚守军砦的安排,一来是砦子本身已经破残,二来则是他听侍卫禀报,围住的他们的是禁军,将领旗号是苻字,留在外面的三四百人已经放下武器。

    他面如死灰般地下令侍卫打开砦门,一点儿也不再管卧在地上的宇文奚,以及排在后面跪着的宇文多罗,他丢开这些俘虏,和身边十余位幕僚和侍卫一起下了砦中议事厅,嗒然若丧地走到砦门外,跪在地上,迎候从长安来的禁军骑兵入砦。

    慕容宝希望来的是任何一个苻姓的王公,只要别是太子苻宏本人就好,但数百名骑兵入砦之后,主将却没出现,也就没人来抚慰他站起来,他只好一直跪着,正狐疑间,一队骑兵从远方奔来,到慕容宝一行人面前停下,下来十余名骑兵,手中都持着绳索,将慕容宝一行人尽都撇去随身刀剑,双手反剪在背上绑住,将他们押着上马,又朝来的方向奔去。

    慕容宝被横在马背上,骑兵身穿的甲胄硌得他肩膀和髋部生疼,骑行起来骑兵双腿摆动,腿甲更是不时刮到他脸上,没几下就皮开肉绽,他忍着疼不哼,心中咒骂,一边又想巴结骑兵,问问他们到底隶属于谁,自己被俘住之后要见的是谁。

    “这位兄弟,你们是……”他刚刚问出半句来,骑兵猛地向左扯住缰绳,右脚用力朝前一摆,腿甲重重地击在慕容宝的鼻梁上,他只觉口中和鼻子上一阵疼痛,接着一股暖流顺着面颊和额头流下,话也就完全被打断了。

    他哼了一声就立即收住,牙关咬紧,不再说话。

    那骑兵见慕容宝驯服下来,也就不再为难他,继续策马向前,即便还有肢体磕碰,也明显不如刚刚那一下那么刻意为之了。

    行了两三里,马队停在一片军营当中,骑兵们先下马,然后如同卸下麻袋一样将慕容宝和他的幕僚侍卫们卸下,扛在背上走了一会儿停下,将他们一个个狠狠地摔在地上。别的人被摔得重些,扛住慕容宝的那人大概是念及他之前已经被狠狠教训了一番,这下落地反而较轻。

    摔在地上之后,慕容宝斜坐在地上,挨个看他这些部下,心中又是慌张,又是惨恻;这些人也都看着他,或低头惭怍,或抬头不屈,都不发一语。他们置身在一个布设齐整的军营当中,身边就是一个中军大营,四周的军士仪容严整,甲胄鲜明,相比起来,慕容氏骑兵的盔甲又旧又破,寒碜得多了。

    两名士兵走来,一边一个扳着慕容宝的肩膀,拉着他进了中军大营中。中军大营

    中有六七个军官模样的人分两边坐着,正中坐席上坐着一人,四十来岁,清隽雅丽,甲胄华美,不怒自威。慕容宝先前恐惧来的人是苻宏,见并不是他,心中略松一口气。他不认得这人,心中另起了三分担忧。

    那人身边一个军官见慕容宝被提进来,对中间那人拱手说道:“这就是兴兵作乱,攻下大荔镇的慕容家将领慕容宝,是京兆尹慕容垂的嫡子。”

    中间那人点了点头,对慕容宝说道:“你是朝中大员的儿子,应该知道朝廷的体制,为何敢于兴兵作乱,攻击大荔军砦?”

    慕容宝心中犹疑,反问道:“我还不认得你是谁,你是谁,敢给我说么?”他想既然不是苻宏,自己和苻宏有过多年的主仆情谊,别的苻姓的王子怎么也不足虑,便用了一个敢字来挑衅,但说出口时语气却极为孱弱。

    那人脸上露出些嘲讽之色,对先前那名军官说道:“你给他说。”

    那军官诺了一声,对慕容宝说道:“你好死不死,在长安做了许多年的侍郎,却还不认得阳平公殿下。”

    慕容宝脸一热,心中巨震,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叩首说道:“下官愚钝,还未有幸见过阳平公殿下,言语有冒犯之处,祈请殿下恕罪。”

    苻融冷笑,说道:“言语冒犯我只是小的过错,但你居然下跪,你兴兵作乱,却昂首挺胸,趾高气扬,这是为何?”

    慕容宝心念急转,应道:“住在大荔军砦的都是鲜卑人,宇文多罗压迫平民,平民申诉到我这里,希望我出面主持公道。我和宇文多罗交涉,要他施行仁政,他不仅不听,还杀了几名申诉的平民,我不得已出兵驱逐宇文多罗,为我鲜卑士民申张公道,才有此时此刻的情形。毁坏了的砦墙,我会尽快修复,死伤者的家庭,我来抚恤。”慕容宝并不用为自己兴兵和作乱辩解,而直接解释为何攻打大荔军砦,是因为慕容家作为鲜卑部族首领拥有自家的军马在大秦体制内并无不法,汉人以外的胡人编户不在国家而在部族也是惯例,胡人部族内常有兼并的动作,只要影响没有超出本族之外,朝廷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去管。他甚至想,如果苻融硬要把大荔军砦收为国有,自己也只好认个倒霉。

    “我看是因为大荔军砦就在冯翊郡旁边,而冯翊郡又在长安城的旁边,一百多里,一支军马早上从大荔军砦出发,晚上就到了长安城下,晚上出发,天还不亮就进了长安城的缘故吧?”苻融语气冷峻而平和地说道。

    慕容宝脑子里嗡的一下,冷汗便下来了。他好像一只仍然负隅顽抗的狼,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铁棍忽然重击在脊背上,顿时倒地动弹不得,一条命已经去了十之八九。

    编成并拥有这支军队之前,他只有六个幕僚而已,都是慕

    容家的兄弟子侄,他们为他出谋划策,如何在大秦的官僚体系中快速崛起。这最好有一支自家的军队,同时这支军队要有地方来供养,这样才容易在已经剩下不多的征战中抢得先机,得以配属更多的兵力,赋予更大的指挥权,从而立下更大的战功;所以定下策略,先筹钱招募一支军队,然后快速占据一块足以供养它的食邑。军队只要有钱就不难招募,但食邑选在哪里却为难。慕容元戎最早提议谋夺同为鲜卑人聚集地的冯翊郡大荔军砦。

    除他之外,六个幕僚中两人赞同,三人反对,如果不是慕容宝自己也赞同,那么这事就是搁置不前的。他赞同之后,变成四三之比而得以通过并付诸实施。赞同的理由不必说,反对的理由又很多,但反对攻克大荔军砦最力的慕容侗也从来没有提出过这一点:大荔军砦离长安太近了;这一点被苻融这么说出来,慕容宝立即醒悟,并且想到这几乎已经是铁打的原由,自己完全没可能证明并非如此。

    “下官并没这么想,下官只是为了解救大荔军砦的军民。下官错了,情愿立即退出大荔军砦。”慕容宝知道这说辞完全无用,情急之下先抛出来。

    “你年纪轻轻,只做过几年太子洗马,现在担任郎中之职,俸禄很少,怎么置办得起这样一支军队呢?我毛估了一下,大概要一年百万钱以上。”苻融悠闲问道。

    “下官是……接受了一些……族人的捐助,才负担得起这些人的。”慕容宝口中嚅嗫,吞吞吐吐地说道。

    “捐助?当然这是可能的,但不知道这些人是捐给你的,还是捐给你爹的?”

    “是捐给下官的,有些是我主动索取的。”慕容宝稍微沉默,还是决定如实招供,“最大的一笔,是下官由一个龟兹使者那儿……骗来的,我爹毫不知情。”

    “你爹有许多儿子,孝子,帮他顶锅;犯一次乱,牺牲一个儿子,犯一次乱,又牺牲一个儿子,而他始终还有别的儿子,可以继承他的……大业。”

    苻融的这句话击中慕容宝的心坎,他心跳加速,脑中混乱,茫然地抬头望着苻融,等着他说出更加具体的指教来。

    “这事完全是帐外那些人的错,并不是你的,你只是听信了他们中有些人的谗言,以为可以获得自己的根基,却没想到犯了朝廷的大忌。”苻融喃喃地说道,他的声音放低,使得慕容宝只能勉强听见他在说什么。他扭头对先前那军官又说道:“把他们都结果了吧。”

    那军官称喏领命而去,没过多时,慕容宝便听见外面惨呼连连,他惊得手脚冰凉,浑身乏力,想到先前宇文奚侧倒的姿势,禁不止自己也想要那么倒下去。又过一会儿,几个兵士进帐来,将六个血淋淋的人头一一摆在慕容宝面前,慕容宝认得正

    是刚刚还和自己捆绑在一起的那几个近侍幕僚,此刻已经阴阳两隔,只觉得胃中排山倒海一般,哇的吐出一股酸水来。

    苻融有些厌恶地望着趴在地上的慕容宝,说道:“你的事已经了结了一大半,只还有少许要做的。”

    慕容宝差不多已经绝望,他声息虚弱,积攒了力气说道:“还有……什么?”

    “你哥哥慕容令当时如果有选择的话,不会逃回燕国受死,而使慕容家的继承权落到你的身上;你现在有选择,不要再把你的继承权让给你的弟弟。”

    慕容宝听懂了苻融的话,他稍微迟疑,问道:“我还可以做什么?”

    “你承认这支部队是你爹出资,授意你编成的,攻击大荔军砦也是他的意思,目的是为了可以随时突袭长安。罪在他,不在你,或者你也是从犯,但天王会从宽发落。”

    “这岂不是……”慕容宝感觉眼前豁然开朗,但语气仍然迟疑,像是在演戏一般,他一定要这么迟疑一番,才显得他并非有意出卖父亲,而是迫于形势的不得不;何止是出卖,简直是陷害他。

    “大概是吧……”苻融语气游移,配合着慕容宝的戏份,也同样省略去实质的内容。

    “如果我……什么也听你的,那我爹会怎么样?”慕容宝比他自己想象的快得多地低头服输。

    “他已经年近六旬,还有几年好活呢,而你还年轻。”

    苻融这句话并没有给慕容宝承诺什么,只是把桃代李僵的这层关系说得更清楚,慕容宝必须选择,接受还是不接受这个替代,而没有谈具体条件的资格。

    “我需要写一份供词么?”慕容宝觉得声息差不多不是自己的。

    “不用,有人会去和你爹谈,你有选择,他没有。你也不用操心这个,你的未来还很长。”

    慕容宝打了个寒颤,到这时候他仍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做了糊涂事,还是被设计了,或者兼而有之,他几乎想对苻融问出这个愚蠢的问题来,话到嘴边才收住,改口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这是个更愚蠢的问题,苻融听了,皱着眉,也答非所问地说道:“不会很久的。”

    他招了招手,两个军官上前来,把慕容宝又推了出去,另一个军官将摆在地上的六个头颅系在一起提了出去。苻融手隔在案几上,低头沉思。

    一会儿,一个军士背着宇文奚进帐来,将宇文奚侧放在苻融面前,禀告苻融,说宇文定在砦中战死,已经找着他的尸体,他的儿子宇文奚受了腿伤,不能行走。

    苻融大为惋惜,站起身走到宇文奚面前,查看他腿上的伤处,见他膝盖红肿,稍微弯曲就剧痛无比,安慰他道:“我找长安最好的医生给你治伤,你不用担心。”

    宇文奚强忍疼痛,淡然称谢。

    “伤好之后,你接替你父亲的职务,跟随在我身

    边。”

    “不了。”宇文奚仍是淡然地说道。

    苻融开始没听清,他已经招呼军士将宇文奚背走,转而要处理另一件事的时候,忽然才意识到宇文奚好像拒绝了自己,他叫停那位军士,对宇文奚说道:“你刚才说不?”

    “是,殿下。”宇文奚恭敬地说道。

    “你不想接替你父亲的职务,你想做什么?”

    “我预备离开,四处走走,增长见识。”

    “如果是休息一段时间,换换心境,当然没有问题,可以的,但是你还会回到我这儿来的吧?”

    宇文奚摇摇头,事实上担任苻融的近身侍卫兼幕僚算是接近了苻锦的一大步,但他忽然感觉这是一条死路,按照世俗的套路去谋划,自己永远也达到不了可以求娶苻锦的程度,不如改弦易辙,走完全相反的途径;再者,他也没法让自己服侍苻融这样视生命于无物的主谋者,这是有悖于为人的良知的。

    这些话他不用说出来,用淡漠的眼神表示拒绝他就够了。

    苻融只觉得面前这个独眼的年轻人大概是受了父亲死去的刺激,他一时说的话并不代表最后的决定,他宽厚地拍拍他的肩,便让军士仍背着他离开,心中已经由惦记着派哪一位使者去说项慕容垂自裁转到了慕容冲身上。

    他告诉自己切切要戒慎,即便已经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在哥哥苻坚回到长安之前,慕容垂授首大约已成定局,而针对慕容冲的部分尚暧昧不清,而这也是他希望的。他想,景略公,你天上有知,会怎么看待我的这一番筹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