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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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三重的爱

    李彦住在长安城外西北两三里的一处氐人聚落外。他自有一块田,雇了一家人帮他种些蜜瓜。他的院子就在瓜田的旁边,只有一进,正房一间,厢房两间。院子里除了一口井,一棵还没有结果的柿子树之外,什么也没有。

    苻锦是坐着李彦雇的牛车来的,她还不会骑马,没法和李彦一起骑马回来,显然也不合适同乘一匹马。到家之后,苻锦随意选择住在左边的厢房,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李彦说这里太简陋了一些,建议她换到对面厢房去,苻锦却觉得这里就是她想要的,她想完完全全地抛弃公主的身份,露宿街头太过,这个房间里多一张案几又有所不及。

    先前在城里时,李彦已经识破苻锦当然不是她自称的安平公主身边的宫女,因为她甚至没想清楚自己究竟出宫来所办何事;他稍微追问两句,苻锦便只好承认自己就是安平公主苻宝的妹妹苻锦,尚没有公主称号;之所以逃出来,是想和一个人见面,那人却失期不至,她不愿意回到皇宫中去;所以信步由未央宫的东阙门走到了此地。对于接下来该如何,她有许多浅尝辄止的想法,但一个也落不到实处上来。

    李彦稍微松了口气,他原以为苻锦是不堪忍受宫中的生活而逃出的宫女,他只是偶然在人群中看到她,本来可以什么也不做,放任她懵然无知地走进那条烟花巷。他懂得,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也有不小的可能性她会被某个店里的老鸨注意到而走出来诱骗她,设陷进给她,使她走上沦落风尘的道路。他冲动地站出来拦住她,即便没有仔细想,也大体上有了如何应对的思路,但没想到他拦住的不是个普通宫女,而是看上去多少有些骄奢蛮横之气的公主,天王苻坚的小女儿。

    事情这就简单了许多,她是个幸运的人,稍微出了一点纰漏,我只消收留她少许时间,待她心里的冲动消了,自己肯回宫去,就足够了,李彦心中这么想。他见苻锦又累又渴,天色也将近黄昏,便引着她走进街边一家小食坊中,点些饮食来吃。

    小食坊里的饮食自然不能和宫中饮食比精致,油腻粗鄙,即便苻锦饿了,也只吃了两三筷子,稍微埋填下肚子,就停下不吃。她看着李彦风卷残云般吃完他自己面前的一碗面,两个烧饼,开口问道:“你把我盘问得这么清楚,可是你是谁还没告诉我?”

    “我是个……多管闲事的剑士。”李彦微笑着说道,他这次比先前自我介绍时多用了一个多管闲事。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但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苻锦一语点出实质来。

    李彦有些尴尬,他不自觉的挠挠头,说道:“你是大秦天朝的公主,只要你承认自己是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我即便承认我是谁,知道我

    是谁的人也只有原本就知道我的那几个。”

    “那你至少告诉我,你是谁?”苻锦乘胜追击。

    “我是个学剑的人,一介布衣,谁也不是,只是我自己。”李彦一脸诚恳,他想说明自己是谁,但他这次仍然只是补充了一介布衣四个字。

    “至少你真的姓李,名彦。”苻锦又扒拉了两口,这么强调地说道。

    “这是真的。”李彦肯定地点头。

    “学剑,剑士,这些可以谋生么?你实际上是做什么?”苻锦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在过去这个下午,当苻锦浮起不再回到皇宫内的念头,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该如何谋生的问题;她留在红墙之外,并不是为了单单等待宇文奚的回来见他一面。见他一面虽然渴望,但始终只是小事,重要的是未来。未来是什么?未来是自由自主,她想要获得自由,不需要恳求别人允许就可以自己决定怎么做的自由;而自由又首先是晚上去哪里睡觉,吃什么填饱肚子的问题。

    “我……,”李彦稍微迟疑,沉吟说道:“我父母给我留了少许田产,使我学剑无忧,也不怎么需要谋生。”

    “这是不好的。”苻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说,但她就是严肃地这么说道。

    “你说得没错,也许我该向你收点钱,这样就不是不好的了。”李彦微微地笑。

    “我没有钱,而且我也不要雇你来保护我。”

    “那么,等你回了宫中,我空下来之后就去找点事情做。”李彦心不在焉的,闲散地敷衍着苻锦,他偶尔辨认看看食坊门口进来的人。

    “我在努力地想,怎么才能不再回到宫里去了。”苻锦认真地说,但她并没有把话说得很死,这样更具有真实性,而不是小孩子一时的使气。

    “你在外面多呆几天,就知道外面有多糟糕,你才会知道你住在宫里多令人羡慕。我……但愿你爹发现你失踪之后派人来找你的时候,我最好不要正好站在一个看起来像是挟持你的位置,那是最糟糕的。”李彦笑着摇头说道。

    他话音未落,身体忽然有些紧绷,他眼睛看向一处,一个小乞丐飞快地朝他跑来,几乎撞进他怀中,两个人都稍微躲让了一下,这才没有真的撞上。

    李彦稍微侧身弯腰,才使自己的耳朵能被小乞丐够上,小乞丐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了一会儿,李彦轻轻点头,神情凝重,但并不说话。

    小乞丐大概说了有六七句话,这才退后两三步站开,手按在心口对李彦行了个礼,接着扭头看着苻锦,眼中带着疑惑,但也没说什么,稍微凝视一番,转身就跑。

    苻锦没有问,只是看着李彦,等他开口。

    “我不会送你回皇宫,什么时候回去你自己决定。”李彦语气中少了先前的轻松,多了些拘谨,“这段时间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我不会在家,有事要

    出趟远门。”

    这仿佛是宇文奚该对她说而没有对她说的话,苻锦有些走神,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李彦把自己刚才那句话又再重复了一遍。

    “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苻锦认真地说道,她只是觉得自己被李彦知道个彻底,而对方不论怎么说,自己也没法想象他是个什么人。

    李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楞了一下,说道:“我是做正事,不方便带着你一起。”

    “是有危险的事情吗?”苻锦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概算是危险极了。”李彦思忖苻锦在想着什么,谨慎地答道,“你如果跟着我,遇到危险时不仅我没法照顾你,连我自己也更容易……分心,而更加危险。”

    “既然是这样,那我在你家呆一阵子就好了。”苻锦善解人意地说道,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更像苻宝,但苻宝总是体谅别人,并且从不吝啬让步,也绝不会做出私自逃出宫中的事情来。

    他们商议停当,李彦便送苻锦回他的家,达到之后,安排苻锦住下,李彦又嘱咐帮他看守瓜田那家的女人未来几日照顾苻锦的日常起居,说苻锦是他一个远方的亲戚妹妹,那女人问清苻锦已经吃了饭,送来一个井水镇凉的蜜瓜当甜食,李彦自己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

    苻锦吃完蜜瓜,在房间里仅有的床上躺了一会儿,她本以为自己一天奔波下来很累,能很快睡去,但没有,反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回忆白天所经历的种种,对自己没有践诺回宫而可能给采萍带来的麻烦而感到深深的歉疚,她如果这时候可以改变什么,就一定不这么做了;但既然出来已经是一个结果,就要对得起这些代价;宇文奚在这一天里完全没有出现,只是她想了他许久,她和阳平公府门口守卫提过他的名字,对李彦她提到了宇文奚的人而没有提及他的名字。他出去办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苻锦对这样的结果有根深蒂固的反感。

    那个穿得破烂的小乞丐在李彦耳边说话的姿势在苻锦脑子里反复地出现,小乞丐走之前疑惑地看着她的表情让她忍不住琢磨。

    她翻身起来,走到院子里,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月亮刚刚出来,光线黯淡,风在轻轻地吹。李彦提着个半人高的卷筒正走出正房的门,他看见苻锦,楞了一下,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对她说道:“我这就走了。”

    “有个问题我刚刚忘记问,现在不用问了。”苻锦说道,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那个懵懂的小姑娘;她分明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到底在说什么,她也拿不准。

    “我刚刚才想到一点,还在想要不要对你说。”李彦放下卷筒,对苻锦说道。

    “你说吧。”

    “不如你先说你的问题。

    ”

    “我忘记问你你家里有几口人了,都快要到这里才想起来,觉得有些后怕。”

    “后怕什么?”

    “如果你有个妻子,见你带回一个小姑娘来,她不一定会想什么呢。”

    李彦微笑,说道:“你担心得很有道理,幸好我没有。”

    “我刚刚又想,你这次出去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是该等你回来给你说一声再走,还是我该走的时候就走?”

    “当然是你想走的时候就走,不要等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以及是否能回来。”这是李彦刚刚想说的话,他一个人的时候觉得根本无需去想这个问题,苻锦忽然出现,成了他某种牵绊;他觉得这样自自然然地说出来是最好的,不用单独说出口,显得过于的刻意了。

    “我想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但不知道怎么去做,我猜这不是一个人呆在这儿就能想明白的,应该动手去做点什么。”苻锦认真地说道。

    李彦隐隐想到苻锦接下来会说什么,而他想不出该怎么再次回绝她。

    稍微停了一下,苻锦又说道:“你拦住我,因为你觉得我有危险,你听了那个小乞丐的话而要出远门,虽然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但我自作主张地把这两件事串联起来,令我想到一些东西。”她声音柔柔软软的,语调平和,带着些克制的景仰情愫,“我没法用通常的话语来描述,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做的事情是帮助别人。”

    李彦觉得额头有些痒,他忍不住伸手去挠,叹息一声,说道:“我没这么好,如果不是这儿没别人,我还以为你在说别人。”

    “人生在世,我想做个有用的人,知道做什么才是对的的人,而不是像现在。不论是剑术,谋划,还是当个报信的小乞丐,都比我过去不疼不痒的生活要好。”苻锦有些沉醉地说道,“我还什么都不会,但我可以学,只要你肯教,我学得很快。”

    “等我回来再……”李彦有些含混地缓缓说道,但他的话立即就被打断了。

    “不,我不想等待了,我收回前面的话,我要你带着我去做你的正事,我想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可以帮上忙,不会给你惹出麻烦的。”苻锦飞快地说道。

    “可是,你甚至还不会骑马。”李彦有些不忍地说道。

    “那这就是我的第一课。”苻锦毫不退让。

    李彦不住地摇头,骑马当然不难学,她又不是要上战场;但他设想了许多容忍苻锦加入的情景,毫无疑问全都是不妥的,但不妥又有多大的关系呢?他学剑就是为了应付所有的不妥,怎么会担心多些少些。

    他想到这里,心绪宁静,说道:“听上去,好像你已经成了我的同伙,那你的朋友怎么办,你真的要改名换姓,和你父母永久地分开么?你不知道,你加入进来会给我带来多少的麻烦。”

    他言语说得很重,语气却低徊,像只是做敷衍的警告而已。

    苻锦含笑不语,她想说的话不合适对李彦说出来。毫无疑问,她喜欢宇文奚,不止是喜欢,而是爱着他,那个表面谨守分寸,实则张狂的家伙,她也爱自己的爹和娘,不论他们变成什么样。但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是更有意义的事,因为如果她不是一个于别人有用的人,这些爱就无所凭力,而是乞怜的,任人摆布的,那不是真的爱。

    他们稍微对峙了那么一会儿,李彦终于同意下来,他觉得苻锦并非突然出现的,而是某种命运的安排。他让苻锦加入他,也许是长久的,也许只是让她尝试一番。

    苻锦没什么要收拾的,可以说走就走。他扶她乘上马,自己在前面牵着马,离开自家院子,他们没有往长安城的方向去,而是向东行去。苻锦没有问什么,李彦自然会地向她讲述关于他的过去和此行要办的事,所有她该知道的。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李彦第一句话仍是他先前对她说过的,“虽然我做的事情算是在帮助别人,可首先我是在帮我的哥哥,我是帮他消弭罪行,让他少做些为害人间的事。有时候我成功了,但多数时候我是失败的。”

    苻锦才知道世界上是这样,有帮助别人的,有为害别人的,也有阻止为害别人的;她可以想到,帮助别人大概不怎么难,但阻止为害别人的,对这个世界动情得格外深沉。

    “你哥哥是什么人,他怎么为害人间了?”苻锦好奇地问道,她又想到了苻宝,哥哥是哥哥,姐姐是姐姐。

    “他是个收人钱财,为虎作伥的刺客,”李彦稍微有些恨意,又带着些偏袒的语气地说道,“他不是一个人,而是隶属于一个组织,是个大头目,也是个干将,剑术很好。在我发现并且出手干预之前,他差不多百战百胜。实际上我和他的剑术各有千秋,真正在剑术上较量的话,他未必能胜我,我也未必能胜他,我能坏他的事,多半是以内他看见我在那儿,就自行退却了。他还顾念着和我的兄弟情谊,没有到需要用剑来较量的程度。”

    最近一次,他用这个方式救了一个西域来的知门行者。

    “所以,这次预计还是没有太大的危险,我只要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就好了。”他这么说出来,原本是自然而然的,但心头忽地一颤,好像预示了相反的结局。他神情和语气都凝重起来地说道:“也许是,也许不。这个局面不会一直维持下去的,总会有不灵光的时刻,接下来的每一次都可能变成不。”

    苻锦当然懂得,她叹息了一声,有些消沉地说道:“我不是累赘,我会帮上忙的,所以你也要准备好,这次你哥哥不会再让你了。”

    李彦轻轻的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苻锦也在心里勉励自己,苻锦啊苻锦,以后你就没有姐姐在身边照顾着你,你可得要自己好好地照顾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