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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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金刀计的余绪

    刚刚入夜时分,在阳平公府邸内一处密室中,苻融和王休两人相对坐着。苻宏不在,黄孟不在,也没有其他人在侧。

    苻融低着头,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蜡烛,他用手捻了捻他蜡烛的烛心下部,上面的烛焰陡然一缩,眼见便要熄灭,苻融已经放开了手指,火焰跳动两下,又恢复如常。如此者再,他似乎一点儿也不畏惧烛火的烧灼,他也每次都捻住烛心的底部,不令上面的火焰熄灭,只是缩小为一豆的大小,周遭顿时黑暗下来;随后手指飞快地撤开,又令火焰重新燃起来,恢复了光亮。

    王休只觉得浑身冷汗黏黏,这冷汗半天来似乎从未干过,一直贴在身上,难受极了。他此时的心境也和苻融把玩烛火的从容恰成反差,他牙关紧咬,几乎就要方寸大乱了,忍不住恨怨地想,你们苻氏叔侄搞出来的事,却绝大部分要我来承担,实在太不公平。他的脸有些僵硬,他也豁出去,不必欲自己挤出谦和的恭顺微笑来,而是阴沉着脸,把苻锦夜闯乌云阁的事,以及耿鹄下午对他提的关于召见段元妃的要求禀报给苻融。

    苻融不动声色,只专心地捻烛,听王休讲完,也并不开口问话。王休等了许久,又开口问道:“殿下,我是该回绝他,还是就按他的要求去做?”

    “你派去他身边的那位侍妾,这次倒没和他闹出什么动静来?”苻融不答反问,他收回前倾的身姿,坐回到自己的正位上,双手撑在膝盖上。

    “他大概是看不上葛月枚,一直没把她收了,所以才有对段元妃的这个要求。”

    “这个角色关键极了,对他而言是如此,对你也是如此。”

    王休不说话,他稍稍垂下目光,等着苻融接着说下去。

    “他是害怕你,害怕他自己收了这个女人之后,即便他接受上一次的教训,但他是那么孤单无助,一定会忍不住对这个侍妾吐露心声;而你也同样害怕他,这个葛姓女子一直没有对你报告他有什么逾钜的作为,你并不安心于这一点,反而更加担忧;所以为了想吊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什么也肯为他做,而要用到段元妃。我看这更像是你的主意。”苻融神情比王休轻松得多,侃侃而谈。

    “这个,当然不是,是他提出来的。”王休觉得自己内心的慌乱被苻融梳理得清晰,他知道了自己慌张在何处,稍微镇定下来。

    “你只是要安他的心,顺便也安你的心,还是打算把段元妃也收伏为你的耳目?我看着这难得很呐。”苻融轻轻摇头。

    王休并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好多天以前,他已经丧失了精细算计的自律,更多的是随波逐流,凡事尽量交给苻融或苻宏来做决策,自己不涉入其中,包括这个问题在内。他甚至只是想满足和讨好耿鹄就够了,而不是重新部署一

    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耳目。

    “你大概知道我正在做什么,在冯翊郡。”苻融又转换了话题。

    “我听到一些,但不算知道。”王休含混地应对,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冯翊郡这件事有些环节要经他的手,他想也不想地直接指派给了下面的人去办。

    “这件事,就因上一次的事件而起。”

    王休知道苻融说的上一次事件指的是耿鹄在未央宫中遇见段元妃,将她推入花丛中,他揣摩苻融的话,问道:“殿下的意思是,不能再让他们见面?”

    “以解决事端而言,他们不需要再见面了,我在慕容宝那边所做的安排已经足够把慕容垂拉下马来。不过,近来又有另一件事好巧不巧地冒出头来,令我想,他们或许可以再见几次,甚至更多,甚至可以有长久的关系。”

    “那我去和他说,他的请求已经被允许了。”往日里王休一定会问另一件事是什么,但他此刻更想把自己变成被凿开之前的混沌,无知无觉,无心无肺。

    苻融面露讶异之色,问道:“你难道不关心冯翊郡在发生什么,也不关心这另一件事是什么?”

    “我……”王休迟疑了一下,说道:“最近精神不大好,凡事不过勉强支撑而已。”

    “我明天指派刘先生到你府上给你诊断,开些药吃,接下来只要不是太重要的事,你就别管了,安心休息一段时间。你就要迎娶苻宝,也该脱出身来做一些自家的准备了。”苻融关切地说。

    “多谢殿下关怀。”王休起身行了一个简礼,然后又坐下来;他觉得身上的汗稍微消退一些,飞快地思索一番,问道:“那么,另一件事是什么?”

    苻融点了点头,说道:“你必须要问这件事的,否则我也不能同意让耿鹄再见段元妃。”

    “我已经准备好了听。”

    “是慕容冲,他这两个月已经上了五道书,请求在朝议之外觐见天王。”

    七个月以前,在“大病一场”之后,“苻坚”已经恢复视事,累计接见的群臣数以百计次,王休记得慕容冲作为平阳太守,在三四个月前也混在群臣中觐见过天王,只不过那是隔着竹帘,他本人似乎也没有特别的事由需要天王和他单独交代。苻融说起近两个月慕容冲五度上述求觐见,自然和以往已经有过的觐见不同。他望着苻融,没有提问,只是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他上书直陈不是因为公事请求觐见,而是说关心天王身体康复的情况。这理由既强也弱,我可以置之不理,不论他上书一次,还是三次五次七次,我都可以一直不理会;但这是在耿鹄上一次见段元妃之前的事,之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现在想再做一些文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王休知道苻融的想法是什么,事实上,这不算是苻融自己的想法,而是自己已经过

    世七八年的父亲王猛的思路,苻融不过是承接余绪而已。

    王猛灭燕之后一直觉得慕容鲜卑尾大不掉,天王苻坚对待慕容氏一族的方式已经不妥,而将几十万鲜卑余部迁入关中,使得鲜卑人成了氐秦名至实归的心腹大患。他早年金刀计翦除了慕容垂的长子慕容令,但还来不及对付慕容垂本人便撒手西去,苻融作为王猛的崇拜者和追随者,他自然念兹在兹地就是继续完成王猛未竟的事。

    这是宏观而言,以具体而论,关中乃至长安的慕容鲜卑人以慕容垂和慕容暐为首,慕容垂和慕容暐并非一体,而是各自的山头;王猛以为慕容暐不足为虑,值得担心的是慕容垂,苻融也继承这个观点。他在耿鹄调戏段元妃之后,决心以此为契机翦除慕容垂一系,便派出纵横之士投在慕容宝身边,为他出谋划策,积极进取,以不多的金钱很快就筹组了一支骑兵队伍,并首当其冲地预备攻击冯翊郡治下的大荔军砦,以整合鲜卑内部慕容氏的世仇宇文氏为事业的开端。

    在氐秦沿袭前朝胡汉分治体制下,慕容宝的行动并算不上逾钜,而是胡人各族内部首领的自治作为;但以汉制而论,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叛乱。慕容宝的行径到底合规还是叛乱,最终的裁决权在未央宫。而因为有天王本人调戏段元妃之事,冯翊郡又在京畿的范围之内,两点相加,指控慕容宝叛乱,慕容垂必须负连带责任,就连慕容暐也是要点头赞许的。

    这是王休尽量避免知道,但也挡不住零星的信息聚集到他这里所拼出的图卷,他想,即便有些误差,但八九不离十;王猛泉下有知的话,估计也会为这样的计策颔首赞许。但苻融变了之后的想法是什么,王休不算有什么把握,因为他知道的信息又少,又倦于推测,他的脑子大概已经降低到庸常的士吏差不多了,听吩咐做事有余,谋划不足。

    苻融见王休目光呆滞,心中有些失望,接着说道:“关中的鲜卑人已成壅塞之势,短期内是改变不了的。而我只是要消减慕容氏,不是要与鲜卑人为敌,削减了慕容氏,自然要有别的鲜卑氏族来取代,我们才可以继续妥善治理。”

    王休明白了一些,除了冯翊郡有宇文氏之外,段元妃背后的段氏也是鲜卑的望族,他们都远弱于慕容氏,扶持弱者来制约强者是治理的常法。但他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他点了点头,问道:“我明白了。但允许段元妃和耿鹄见面,和慕容冲觐见的关系又在何处?”

    “我不想同时动慕容垂和慕容暐两个,慕容暐本人没什么可忌惮的,他这边我担心的是慕容冲。我想让耿鹄召见慕容冲,令他安心。”

    “耿鹄怎么能让慕容冲安心呢,他入宫的时候慕容冲已经出宫,他对慕容冲和天王之

    间的事一无所知。”

    “耿鹄能让苻锦安心,我们满可以试试,看看他能不能令慕容冲也安心。”

    “这是完全不同的,锦公主心地纯善,未经世事,很容易被耿鹄所欺骗,但慕容冲和天王的关系不同,他们很亲密,这是完全不同的。”王休声音略微激越,恢复了少许铮臣的本色。

    “天王和慕容冲之间关系到底是什么,连我也不清楚,世人众说纷纭,只有去世的清河公主和他们两人才知道了。”

    “这等于是拿无知对有知,这怎么对得上呢?一定会被慕容冲拆穿的!”王休苦心而谏。

    “能安心最好,不能安心,就一并处置。”苻融正色地说道。

    王休自然也懂得苻融一并处置的意味,他这次只稍微出了一点毛毛汗,但他仍然有些迷惑,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在这件事上,段元妃的位置在哪里?”

    “你去和耿鹄谈一谈,他几天内就会接见平阳太守慕容冲,是近距离的,撤开竹帘的接见。你让他明白,他要调动他身上每一处每一分的力气来对付慕容冲,使慕容冲相信他正面对的就是真正的天王。如果会见中慕容冲没有起疑,段元妃才会作为奖励给他,否则,他这个要求我不能同意。”苻融停顿一下,接着说道:“实际上他之后仍然会得到她,但这会儿你要先给他这么说。”

    王休觉得苻融这一系列安排每一处都有合理之处,但整个联起来就觉得处处都牵强,他把自己的念头投入其中,潜心体会,感觉到的是说不出的烦躁;但苻融并没有找他从最开始谋划起,而且许多事情已经在进行中,自己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内心里叹息一声,决定不再多说什么,只管去做就是了。

    “我这就去给他说。”王休说道,他脚下用力,就要站起来。

    “天王收到了信,他已经离开建康北返,如果他脚程足够快的话,也许赶得上你和苻宝的婚礼,又或许你们的婚日可以稍微推后一些。”苻融说道。

    王休觉得膝盖沉重又痛,他竟然有些站不起来,但他思路如飞,问道:“是我们赶过去接他,还是由他自行返回长安?”

    “我们要抓紧时间了,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就算他回来不能原谅我们,我们也算赎了自己的罪。”苻融没有直接回答王休的问题,但也等于是回答了,他半是嘲讽,半是无畏地坦然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