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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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乌云之诡

    金鳞甲卫只是护送耿鹄到清凉殿四层而已,四层以上到乌云阁的四十七级台阶,这是耿鹄真正自由的空间,他总会走得慢吞吞的,享受这不被注视的短暂自由。在这里,他飞快地褪下天王苻坚的外壳,变回他自己。

    他喜欢自己,喜欢善良而公正,聪明而有力的那个自己,那是内在的自己,而不是在任何时刻的具体身份,农民、杂货商、士兵、邬堡的骑兵队长、指挥官、天王苻坚的替身,这些都不足以完全展现他内在的品质。或许有一两个品质在某个身份上得到了展现,但更多的是压抑住别的品质,并且总是这样。善良和公正不可兼得,聪明和有力不可兼得,在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上这些好的品质被完全地抹杀了,而不得不替换以市侩、偏狭、愚昧、冷血和仇恨。

    在过去几年,他是和天王苻坚最接近的那个人,他们在乌云阁内,像同一个人内心的两个小人那样面对面地坐着,对谈,争论,解彼此的惑;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苻坚的内心,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甚至在神态和外貌上都变得更像他了。

    苻坚确确实实曾经对他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而你还活着,你要好好活着,替代我掌握这个国家。”

    而他听得懂,苻坚并不是真的在说替他掌握这个国家,而是说,把这个由苻坚开创的好人继续做下去,以苻坚的名义。如果不是这样,苻坚自有太子,哪里需要他来替他?

    要做一个好人,至善的人,圣人,是他和苻坚对谈时谈得最多的话题,没有之一。

    苻坚说,每个人都想做好人,但是每个人做好人的能力有限。有些人为了活下去而做违背道德的事、犯罪的事,这不是因为他们生而为坏人,而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有些人没有活不活得下去的压力,但行事依然好坏参半,那是因为私利和公利之间存在着冲突,怎么能要求每个人都损私利而肥公呢?这是违反人的本性的。手中握有权力的人,他们天然有优渥的条件,在私利和公利之间冲突的时候,可以有更大的回寰余地,他们有比一般人更好的条件去做一个好人。权力越大,冲突回寰的余地就越大,而最大的那人就是天王。就算是孔孟复生,如果都决心成为圣人的话,毫无疑问,孔孟于他而言都是瞠乎其后的。

    苻坚双手一摊,对他说道:“你说,我怎么能,不孜孜以求地做一个好人呢?”

    耿鹄懂得,苻坚在意的不是这个国家,不是天王之位,而是天王之位可以使他可以比任何别人做出更接近圣人的事,所以才说出要他替代他掌握这个国家,以他的名的话来。圣人之事在名,名在苻坚自己,看起来好像是他个人的好处;但名也可以表率天下,潜移默化风俗,这无论

    如何也是好的事。

    苻坚刚刚被驱逐,耿鹄以替身坐上天王之位时,他还惊慌不已,为自己能否真的以假乱真而担忧。几个月过去,这个担忧逐渐消褪,随之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再随后,他起了贪念。

    贪念在最初是常人的那种,对随心所欲的权力的渴求,随后是他自己的,而他自己的贪念和苻坚的心念相去不远,所以接着也就变成他和苻坚所共有的了。因而他做的任何事,都算是在好好地活着,替苻坚掌握这个国家。

    在楼梯上他走得慢慢的,内心想着这些,才能更加坦然无惧。在苻锦摔倒的地方,耿鹄稍微停了一下。他弯下腰去,匍匐地跪在楼梯上,想象苻锦扑倒时的所见所想。这使他想起耿理,如果他还活着,比苻锦还大几岁,但耿循比苻锦又小了几岁。大几岁小几岁没什么关系,但他们都死了。

    他几乎是轻易的就骗过了苻锦相信他就是她的父亲,在他内心所有好的品质之下,仍然也还有着所有人都公认为坏的杂质,那就是他一边演戏的时候,一边起了这样的念头:我想要占有她,我要狠狠地劈开她的身体,让她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婉转盛放;我要她生下我的儿女,我的继承人。

    占有尚年少的苻锦,就好像当年苻坚占有清河公主一样,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凌辱,是自然而然的男性欲望和权力宣示的结合,没有爱,不相关于爱,更多的是恨;谁能说这有什么不对呢?

    这就是耿鹄自己,他在短短的四十七级台阶上经历从善到恶,然后从恶的顶峰猛然坠落下来。他今年才四十岁,可实际看起来比四十五岁的苻坚还要苍老;他数着楼梯数目,相信自己还有七年可活,而不是今年就会死去。

    踏入乌云阁之前,耿鹄再变成替身的天王,在这个身份上他既不得不担心自己毫无预警地被谋害,又奢望着以假乱真,窃据大位;这个身体里没有善恶的辨析,只有一心挣扎求生的敏感和计算。

    在一个月前,这还算不得奢望,只算极度压抑下的狂想。竺笙给他带来逃脱的希望,但他放弃,也令她殒身,连同一个不知是该名作耿参还是耿商的孩子。耿鹄常觉得,这个未见得天光的孩子是个祭品,他没有向上天祈求,但多半他的内在已经匍匐在地,向老天祈求了许多年,换来了老天的眷顾,换来一个刺客般降临的李准。李准为他带来了具体的希望,不是从未央宫或长安逃脱,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窃据大位,窃据了大位,他才能真正地活下去,才能把苻坚的名和义延续下去。

    事情随之飞快地展开,朱肜最先成为朝堂上的盟友,姚苌已经入彀,指向慕容垂的箭也已投出,中不中壶很快便有分晓,针对吕光的谋划在进行当中;王休变得懒散畏

    惧,而苻融苻宏似乎还没有觉察到事态已经起了变化。

    相对而言,苻锦的夤夜闯入是个意外,随之而来王休的询问,耿鹄觉得软弱无力,再次印证了他对王休的感觉无差,顺势提出的要常见段元妃根本不在他原来的计划内,而是随心所欲的随口一说,他接下来就意识到,这可能对慕容垂的操纵是有害的。

    耿鹄在门口的转角处停了一会儿,等待着内心角色完全转换到替身天王上来。

    葛月枚已经先回来了许久,她见耿鹄回来,立即笑盈盈地起身为他宽衣,接着斟一杯酒摆在案几上,布下些下酒的小菜,一边柔声问道:“今天比平时要晚一些,又是给哪个不识好歹的给耽误了?”

    耿鹄知道她说的正是王休,不由心中一动,捉住葛月枚的手腕,轻轻拖拽便把她拉进自己的怀中,双臂将她环抱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是说,我把你耽误了么?”

    葛月枚身躯稍微扭动几下,额头抵着耿鹄的下巴,害羞地说道:“话是怎么转到我身上来的,我是说今天你晚回来了。”

    “王休问起了你,你猜他怎么说?”

    葛月枚有些黯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还能怎么说。”

    “我们非要那样……”耿鹄声调有些飘忽,缓缓地问道,“才能彼此信赖么?”

    “这是你们男人间的事,我不懂,我只懂得做我的本分。”葛月枚咬着嘴唇,怨艾地说道。

    耿鹄手上稍微用力,不仅手臂用力箍得更紧,手掌还抓住一处柔软处,葛月枚忍不住呻吟一声,也不说话,她偏过了头,睁大眼睛,迷茫地望着男人。

    “我们都可以对他撒谎。”耿鹄手上又松了开来,但仍环抱搂着她,她躺在他的臂弯当中,“只要我们约定要撒谎的内容就好了。他总不成要检查你的身体。”

    “他不会,但有人会。”

    “那今天晚上,我就要了你。”耿鹄语气平淡地说道,他觉得有些怪异,因为这句话不该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出来。

    “好。”葛月枚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彼此信任。”耿鹄也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好像隔墙有耳似的,这一点他一直有所怀疑,但从未被证实过。

    “我一直都愿意信任你,我没在王休那儿说过你任何的话。”

    “傻瓜,你当然要在那边放一些话,否则他不会安心,我们反而更不安全。”

    “是这样的啊。”葛月枚语气释然,望着屋顶,那儿有纵横的屋梁,虽然被封住了大部分,但还是有一小块露出来,在竺笙还陪着耿鹄的时候,她在上面潜伏过几次,监看竺笙陪伴耿鹄的状况。这时候会不会有人也正在监看着他们呢?

    耿鹄手上用力,他把葛月枚扶了起来,让她在案几对面坐好,接着问道:“今天,到底都发生

    了什么?”

    葛月枚眼珠转了几转,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天夜里我把锦公主往玉堂殿送,出了清凉殿就遇上了,”她说到这里眼睛向上翻了一翻,耿鹄这才明白过来;然后葛月枚接着低声说道,“外面巡逻的人,把锦公主和我都扣下,带在椒房殿的侧殿中。早上王休先审了锦公主,然后找我说了几句话,问起锦公主进来的情形,和你说了些什么。我就一一地复述给他听。”

    耿鹄轻轻点头,手擎起酒盏一饮而尽,重重地顿在案几上,说道:“再倒。”

    葛月枚轻快地起身,在杂物间取来冰镇着的酒壶,回到案几前,跟耿鹄斟上,接着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样做,还是有些奇怪。”

    耿鹄有些发愣,低声问道:“那该怎么说?”

    葛月枚微微一笑,小退半步,便冲着耿鹄身后一侧的墙角冲去,眼见即将撞上墙壁,她左脚抬起在墙面上一蹬,身躯登时向上腾起,她身躯向右边一偏,右脚也蹬在右边壁上,身体顿时又腾高几分。她左右连续蹬了好几脚,便如平地升空一般,已经头几乎要顶上屋顶。这时候她先前一直空着的手轻轻舒展,已经抓住了屋顶空出的边缘。然后手上用力,推开屋顶一处开口,接着身躯一个倒翻,翻进那个开口去,消失在耿鹄眼前。

    耿鹄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那儿居然是一个可以出入的开口,竺笙和他住在一起几个月,合体之外几乎无话不谈,可从未告诉他那儿有一个开口可以进出。他听见屋顶上有轻快走动的声音,很快葛月枚探出头来,在头顶上对他说道:“我以为会有人,但没有,这一个月里没人再来过,从灰尘可以看得出。”

    她原样地下来,轻飘飘地落在耿鹄的面前。

    耿鹄舒了一口气,但面色严峻,问道:“你之前就来过那里?”

    “我来过。”

    “你看过我和竺笙在一起的时候?”

    葛月枚原本笑嘻嘻的,见耿鹄面色阴沉,顿时也紧张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你……或者有人在监看么?”

    “我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

    这个绕口的回答是耿鹄希望听到的,虽然最好是竺笙不知道,但葛月枚的话起码容留了这个可能性。他刚刚绷紧了的身体稍微放松,但仍然继续问道:“你的身手很好,她也一样么,你们是受的一样的训练么?”

    “她年纪比我小。”葛月枚有些凄然地说道,她有些后悔自己的这番动作,如果仅仅是查看房梁上的灰痕的话,她满可以选择耿鹄不在的时候去。她想,显然耿鹄喜欢年纪更小的女子,自己虽不算老,仍是处女,相貌不说一等一,至少也算一等,但一个月过去,耿鹄从未亲密超过今天这样的碰过她,这是一个多少令她羞辱的事实。

    “唔,”耿鹄看得出葛月

    枚大体上在想着什么,她肯定不知道竺笙怀孕的事情,“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或许王休之下就只有你和她知道,我就是想知道这一点而已。”他语意阑珊地说道。

    他体谅葛月枚在想什么,说话尽量让她感受好些,不因为过去一个月冷遇她而今天忽然转变而疑惑;葛月枚也尽力逢迎他,不要因为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想而变得更多疑,但接下来的气氛比刚刚怪异的“今天晚上我就要了你”那番话更要冷淡。他们俩都各自在想,说好今天夜里同床而合体的事情大约不会发生了。

    夜深的时候,葛月枚伺候耿鹄沐浴,他浸泡在木桶的热水中,乌云阁外又传来楼梯的吱哑声,有人不紧不慢地走在楼梯上,越来越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