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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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弓弦将断

    苻宝下嫁王休是两个月前就定下的事情,而嫁娶好合的日子在十七天之后,王休的感受很怪异,一方面他觉得这桩婚姻羁绊要多于荣宠,从本心而言他是不愿的,但苻宝的容貌和才德他既慕名,又曾经亲见过;他喜悦苻宝成为自己的妻子,但不喜欢她公主的身份,这意味着未来他和苻宏的关系将会是微妙的,他与苻宏不可能重现苻坚与王猛的鱼水融洽,而更像是刘炟与窦宪之间的那种关系;只不过,他觉得苻宏更像窦宪的个性,而自己却更像刘炟的秉性。

    生而为王猛的儿子,生而为王猛宠爱的幼子,生而为战死和叛乱的哥哥们的弟弟,生而为恰逢其年的亲信臣子,他不得不去做自己所不喜欢的事,违背他秉性的事,许多年过去之后,他惊觉自己做得还不坏,好像自己错觉了自己,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王休立在呦呦阁的门外,思绪如飞,恍然不知所以。许久,他叹了一口气,让自己振作起来,推开门走了进去。

    苻锦单手托腮,手肘撑在案几上,正简略地打盹儿;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去,见是王休进来,她认得这个人,知道这是姐姐苻宝即将要嫁的人,但甚至不知道他的官阶是什么,她有些惊讶,含混地问道:“怎么是你?”

    “公主殿下,”王休躬身束手行礼,说道:“是我。”

    苻锦身后站着一名侍女,见王休进来,她便低头走了出去,阁内只剩下苻锦和王休两人。

    “为什么我会在这儿,为什么我不能回玉堂殿去,我父王吩咐那位姐姐送我回玉堂殿,但我却被送到了这里不能走动。”虽然没有意料到是王休,但苻锦早准备好了问题,她略作思忖,还是照原样问了出来。

    “陛下他从重病中恢复过来之后,感应天地之变,许诺独居、斋戒一年以示敬重鬼神的虔诚,公主殿下这次夜闯,破坏了陛下所定的规矩,按律例是要受重惩的。请殿下停在此处,就是为了梳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作制定惩罚的依据。”

    苻锦脸色发白,争辩说道:“可是我父王他并没有责怪我!”

    “陛下是殿下的父亲,既疼爱殿下,又亲亲相隐,当然不会责怪殿下,但我是负责事情的人,我有规矩要守。”

    苻锦有些发狠地望着王休,心中思量,眼前这人是姐姐要嫁的人,他对自己究竟会认真到什么程度?她见王休面相肃穆,神情忠耿,视线和自己的视线稍微错开,既恭顺,又不怒自威,权衡了少许,苻锦先自服了软,说道:“我就是想见见父王,既然违反了规矩,认罚就是了。”

    她想的是自己反正已经见了父王,心愿已了,不如息事宁人,要是自己不知好歹地把事情闹大,眼前这人看起来绝不会让步,自己受点罚既不可避免的,又使得姐

    姐还未下嫁就和他关系闹僵,便算自己又害了姐姐一回。

    “罚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公主殿下是如何闯进乌云阁的?”王休直入就里地问道。

    苻锦心头一颤,她刚刚在想侍卫的主事者来之后要问的问题自己该如何回答,偏这个问题却丝毫没想过,一下便击中她思绪的薄弱处,令她心慌意乱,说不出话来。

    “是有人帮殿下闯进乌云阁的,是不是?那人是谁,用什么手段使清凉殿内外数十人的守卫都没看见殿下的?”王休问得谦和,但字字都如旱雷一般在苻锦耳边炸响,令她心惊肉跳。

    “那人可以使公主殿下这么轻易地潜入乌云阁而不被守卫发现,要是他不止是想帮公主殿下见一见父亲,而是有别的意图,只是借公主来测试一番清凉殿和乌云阁的守卫状况,他自然也可以轻易做下其他坏事,比如说……”王休语气越发的谦和,也越发严厉。

    “比如说什么?”苻锦确实不知道宇文奚还会做出别的什么坏事来,即便他本人要见父王,那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王休叹息一声,他看出苻锦确实年纪尚小,还稚气未脱,自己引申出的威胁之语,她只听懂了少许,大概并不是在装傻这么说。

    “是谁在帮助公主殿下,闯入乌云阁的?”王休换了一个语气,重新问道,“我想结识这人,绝不是想要惩罚他。惩罚是对实际闯进去的公主殿下你所做的,也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但对于这个人,我是想延揽他,使他的本事可以为国家所用,这件事也就变坏事为好事了。”

    苻锦几乎相信了王休的话,她刚刚要说出宇文奚的名字,连同他是阳平公府的随侍这件事和盘托出,在她就要吐出“宇文”这个字之前,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轻微的鼓声,她忽然倦怠下来,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王休见苻锦忽然神情一变,由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变得忽然沉默下来,心中觉得惊讶极了。他尽力展现出笑意来,希冀使苻锦感到放松,“公主殿下这么信赖这个人,那他是一定不会不利于天王的,那我就放心了。”

    他退后一步,又问道:“公主殿下这次见到天王,感觉天王有什么变化?”

    苻锦楞了一下,说道:“他老了。”

    “不是老,是病,他那次病得太厉害,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但已经比上个月要好些了,下个月会比这个月更好,假以时日,他会恢复到原先的样子。”

    “哦。”苻锦不明所以地应道。

    “公主殿下,你先休息,还不能回玉堂殿,我要去见阳平公殿下呈报此事,对公主殿下擅闯乌云阁的惩罚,最终由阳平公殿下决断。”

    苻锦点头,王休躬身行礼,倒退着出了呦呦阁,然后让那名侍女进去接着服侍。

    王休脚步缓慢地走下椒房殿阶

    梯,走去旁边不远的春秋亭,那儿葛月枚在亭中等着他。

    “她是怎么进来的?”王休毫无铺垫地直接问道,语气生冷。

    “奴婢正在收拾预备给天王收拾擦身,忽然听见外面楼梯间传出一声响,奴婢赶忙出去看,就见锦公主匍匐在楼梯上,晕了过去,奴婢赶紧把她搀扶进乌云阁中,奴婢见她脸色苍白,牙关紧咬,浑身颤抖,知道她多半是饥渴过度而晕厥过去的,便给锦公主喂了两碗蜜糖水,她这才苏醒了过来。”

    “她对天王说了些什么,天王又对她说了些什么?”

    “他们呆了有不少时间,说的话很多,我觉得都没什么不妥的。我要一句一句地给你复述么?”葛月枚微笑着说道。

    “最好你每一句都还记得,一句也别漏。”

    葛月枚感觉为难,但王休既然这么说,她也无可奈何,便把苻锦从醒来,到她离开乌云阁所说的每一句话,以及耿鹄对苻锦所说的每句话,连带神情语气,大体不差地复述模仿给王休听。

    王休仔细地听,听到苻锦提及苻宝和他的婚事,他呼吸有些急促;最终听到苻锦确确实实地信了耿鹄就是她的父王苻坚,他长吁一口气,身体这才稍微放松。但他仍然有疑问,问道:“锦公主殿下提到了她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提到了龙,他们后来真的没再提到这个么?”

    “只有一次,后来就没再提到这个了。”

    王休心底一阵收缩,浑身发紧,连脚指都禁不止地痉挛,这是他害怕的地方。他总觉得苻锦说的龙并不是龙,而是代表着某种密匙,约定的密语,当苻锦问出来的时候,自有她与她真正的父王苻坚之间的默契言语;而耿鹄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他们父女间的秘密,说什么也是错的。如果真是这样,真假苻坚的答案已经在苻锦面前揭晓,剩下来的就是她伪装成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回到她妈妈身边,接下来秘密会以一种博弈的方式逐渐散布开来。

    但也许苻锦真的有这么一个朋友,龙的说法也是真的,苻锦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相反她最后的话是在帮助证明在位的天王就是苻坚;我该相信哪一种呢?王休无奈地想,他不想做任何选择;更年轻的时候他觉得有选择总是好的,后来不这么认为了。

    “他,”王休迟疑了一下,有些自找晦气地问道:“依然没有要你侍寝么?”

    “还没有。”葛月枚微笑得勉强。

    “为什么呢?”王休想要按捺住自己继续问,但没有成功。

    “他大概不喜欢我。”葛月枚阴沉了脸。

    “你还不够努力,自然得不到他的心。”王休觉得自己的脸扭曲了一般,他说着他根本不想说的话。

    葛月枚低头行礼,表示谨受教诲。

    当天朝议已毕,王休陪同着耿鹄从新起的墨香阁返回清凉殿,在长长的

    甬道上,王休加快脚步越过耿鹄,在他面前站定。耿鹄早有准备,也站住不动,前面引路的李准和后面的黄孟和余当各自退出十步,面朝外站定,只留王休与耿鹄在中间。

    王休深深作揖行礼,然后说道:“陛下,昨天夜里锦公主闯进乌云阁的事,我想这只是个意外。”

    耿鹄唔了一声,说道:“我没说什么,她也没看出什么来。”

    王休沉默一下,冷不丁地开口问道:“陛下,你觉得月枚这姑娘如何?”

    “她很好。”耿鹄早有准备,答得比王休问得更利落。

    “那为何陛下还没要了她?”

    耿鹄眼神里凶光一闪而逝,坦然地说道:“你说过,要我别再害了别人姑娘。”

    “我说的害,当然不是这个害,而是别的意思。”

    “她不对我的胃口,再加上我也已经老了。”

    “老了么?”王休乜斜望着他,“你把段元妃拖进花丛里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老。”

    “你究竟想要什么?”耿鹄反问道,他语气抑压,并不激动,像是认真地在问王休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别再出什么事了,这一个月以来,许多人为你紧张得要命,许多人游走在将因你而死的边缘上,许多人想要简简单单地杀死你来结束这一切。是我努力维持着这个局面不坠,我很累,这一个月,比过去九个月加起来都更累。现在又出了锦公主这件事,这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再多一分力,弦就要断了。”

    耿鹄轻轻摇头,说道:“这并不是我选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干嘛不要了葛姑娘呢?”王休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

    “竺笙在的时候,她让你更安心了么?”耿鹄不想提及竺笙的名字,他忍着心头的烦躁才说出口。

    “那一次是我做错了,我想再来一次。”

    耿鹄有些晕眩,他觉得王休的神色完全背离常态,他似乎明白王休在想什么,又似乎完全不明白。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相比起月枚来,我更想要元妃,段元妃。”

    王休眨了眨眼,似乎也不明白耿鹄在说什么,他努力地思索,希望抓住耿鹄所提要求的实质,去除有害的,留下有益的,益处大于害处的话,自然要竭尽所能地去满足。满足他,而不是激怒他,是此时此刻的要务。

    “她是慕容垂的正妻。”王休欲扬先抑地提醒道,“可一不可二三。”

    “我不用她住进未央宫,像月枚这样住进乌云阁,我只要她能常进未央宫,使我常和她相见就好了。”

    王休心里权衡着,他知道苻融正在做的事情,按照那件事正进行的程度,慕容垂很快就要被收于网中,到那时段元妃即便像葛月枚一样住进乌云阁也毫无困难;他拿不准的是,耿鹄提出这个要求,究竟意在段元妃,还是意在慕容垂。

    “你真的想要这

    样么?”王休干巴巴地问道,他知道这些都是自己找的,如果他没把耿鹄截停下来,他们现在早已经回了清凉殿中。这令他又恍惚地想到,自己如果不那么多事的话,多半可以活到迎娶苻宝的那一天;然后他陡然发现自己居然想到的是这个,冷汗涔涔地下来,心想,难道我已经知道自己活不到那天?那只是十七天之后而已,我会死在哪一天?

    “我想要,”耿鹄说道,“我想要她。”

    在耿鹄略带嘲讽的笑容里,王休好像看到了自己死亡,他想到了一个结局,一定是自己先手刃了此人,然后横刀自尽。但这一天,会在哪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