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180章 苻锦与苻宝

    凉风徐徐的早晨,阳光只是微温,这是夏日里一天中最为怡人的时刻。骊山行宫的后三殿和它们后面的十余排白墙黄顶的房屋鳞次于山脊上,像是一条跃出水面,正头朝下落回水中的鱼。鱼尾是一处芳菲雅丽的花园,像是精致瓷器上的花纹,具有美好的色泽和令人心旷神怡的线条。

    花园外十余名男女宫人或站或坐在苗圃间的行道上,花园里靠近门的位置有三四个侍女端庄地站立,她们比花园外的宫人们要惕励得多,毫不走神地远远望着花园另一端的两个少女的动静,尖起耳朵听可能的任何命令。

    两个少女离人们远远的,一个慵懒地坐在一架秋千上,手抓着绳子,头靠在右手手臂打着盹,大约十五六岁,另一个年纪稍微大些,也坐在旁边的秋千上,静静地盯着左旁花坛一大簇正盛开得炫目的月季,若有所思。

    打盹少女的眼睑激烈地跳动了几下,似乎在睡梦中受了什么惊吓,随后又缓和下来。正在盯着月季的少女转过头来,看了看妹妹,见没什么异样,又转回去,目光仍是盯在月季上,轻轻地叹息一声。

    一阵清风吹过,打盹少女忽然打了一个喷嚏,顿时把她自己惊醒了过来。她头靠着的手一松,身子失去了依靠,猛地朝那边倒去。幸好她左手还牢牢抓着绳子,以及脚下立即下意识地蹬地,立即又把身子稳住。经过这么一吓,立即便全醒了,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地左右看。

    看花的少女听见喷嚏声,扭头来看时,正看到这一幕,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坐着都能睡着的本事又有进境了。”

    “姐姐,”打盹醒来的少女轻柔地叫唤道,她还没有什么要说的,只是回应姐姐的那一句戏谑。

    “你睡得很实,梦见了什么?”姐姐问道。

    醒来的少女手抓着两边的彩绳,发了一下子怔,说道:“我梦见了父王。”

    “明天我们就要回未央宫去觐见父王。”

    “是啊,可我还是梦见了他。”

    “我还以为你会梦见……”姐姐说了一半停下来,语气一转,接着问道:“你梦见父王了什么?”

    她猜想苻锦无非梦见了父王带着她玩耍的情景,在梦里妹妹可能是任何年龄,在任何地方;这在她自己也偶尔梦见,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所谓乏善可陈差不多就是如此;而她原本以为妹妹会梦见另一个人,那个人独特得多,梦见他只会在妹妹或自己此时的这个年龄,内容差不多会是同样的。

    苻锦抓着绳子的手不自觉地攥得更紧,她没法对姐姐苻宝说出自己梦见了什么。

    苻宝性情敦厚,她不会追着妹妹问她不想说的话,不惟行为如此,她内心里也飞快地把这件事放过去了。她知道妹妹醒了,望向月季花朵的目光也变得柔和,稍微收束了一点点心事

    的流露。

    苻锦和姐姐的心思差不多细密,她能感受到姐姐的转念,她仍然不会对她说自己梦见了什么,但她身体朝姐姐那边倾斜过去,伸出手去尽力抓住姐姐的手,这是姐妹俩常有的交流方式。苻宝任妹妹抓着自己的手,既没有转身,也没有再说什么。

    苻锦梦见的是几个月前的一天发生的事,不在骊山行宫,而在长安未央宫中。

    那时全家都在未央宫,父王苻坚单独住宣室,苟皇后在椒房殿,母亲张夫人和自己以及姐姐住玉堂殿。父王尤其宠溺自己,常让自己陪伴身边。那天他在召自己到宣室,一起吃完早餐,说好了上午朝议完毕之后,中午到沧池边上的凤凰阁用膳,下午便泛舟于沧池水中。

    “你出来之前,我在哪儿等你?”苻锦那时比现在还小接近一岁,心纯无虑地问。

    “你到处游玩就是了,未央宫那么大,足够你转悠的,只要记得正午三刻之前到凤凰阁就好。”苻坚说道,他穿着藕青色襦衫,意味着他今天只要见少数几个亲近的大臣。

    “父王,我也可以陪在你身边,就像一个侍卫,甚至扮作宫女也可以,但宫女离你太远了。我会乖乖的,可以不言不笑。”

    “可是,大臣们会发现你,他们会忍不住笑。”苻坚假作严肃地说道。

    苻锦心性偶然顽皮,可也没到顽劣的程度,她稍微那么提了一下,并不过于坚持。“那好,我就在花园里玩耍,看看你要我读的书,正午之前赶去凤凰阁。”

    苻坚颔首,他亲了一下苻锦的脸庞,拍拍她的手背,让她蹦蹦跳跳地离去。

    苻锦自视此时是父王最宠溺的孩子,自然就不会和别的姐妹兄弟厮混在一起,包括姐姐苻宝在内,他们日常活动的范围,她多多少少地刻意避开,所以整个上午,她都只在清凉殿和前殿与承明殿之间的小花园里,看几页论语,荡一会儿秋千,看一会儿假山,和侍女们抓一会儿羊骨头。在某一个时刻起,她忽然觉得,时间不知为什么过得很慢,慢得她心慌,觉得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午时临近,太阳暴晒,苻锦躲在亭子里,望着亭的斜影慢慢地,终于缩小在脚边。她舒了一口气,恢复了无穷的活力,飞快地奔凤凰阁而去。但那里没有父王,也没有其他人。苻锦一惊,忙往清凉殿奔去,才到清凉殿外,忽见一大群人从里面走出来,而许多甲胄侍卫由未央宫中间的大道由宫外肃穆地列队行进来,守住了清凉殿外的所有甬道。

    没有人搭理苻锦,就好像她并不在那里;苻锦也不敢往里走,她从未进过清凉殿。

    叔叔苻融从殿中走出来,他望见错愕而瑟瑟于殿前大柱下的苻锦,走到她面前,眼睛有些发红,说道:“出了一点意外,你爹他晕厥过去,现在已经传了御医在

    救治当中,大概没有大的危险。不过,现在你不能见他。”

    后来想来时惊心动魄,但在当时只算平常,苻锦从没经历过这些,但也完全明白,她说不出话,有些憎恨地望着叔叔,一步步后退,直退到栏杆才转身,满腔委屈和恐惧地快步走开,回到玉堂殿,发现玉堂殿外也塞满了人,只准进,不准出。

    当天夜里传来消息,父王苻坚中风晕厥,但总算醒过来,醒过来之后性情变化,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除了苟皇后和太子苻宏之外不见任何人。几天之后,宝锦姐妹和母亲张氏以及苻坚的其他嫔妃一起,被送往骊山行宫,三个月都不能回长安,甚至整个冬天都在寒冷的山中渡过。

    年后苻坚恢复视事,宝锦姐妹才和母亲一起,每月定期返回未央宫一日,觐见父王,但都是隔着竹帘,远远地跪坐在堂中,由苻坚检视发问,她们再逢问而答。苻锦觉得父亲的声音有些怪异,她和苻宝讨论过这个问题,初步的结论是,父王重病之后,身体变弱了。

    不论是某种宫闱中的阴谋也好,疾病也好,苻锦感觉父亲踏入到了一个困顿的局中,父亲之前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发病,而自己是和他相处到最后的那个人。她总是想起那天发生的事,而她的梦差不多都是那天的点滴片段。

    但今天她梦见的要坏得多。

    她梦见父亲又单独召见她,在一个陌生的宫室中,她原本是欢欣喜悦的,以为回到了困顿局中之前的日子,然而画面随即便暗沉了下来。父亲从竹帘后走出来,看上去是他,但又似乎并非他,什么话也不说,神情怪异,不可抗拒地走近她。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恐惧得想要逃;而他猛然伸手,将她抓在手中,扯开她的衣裙,然后整个将她覆压在他的身下。

    苻锦知道这是个梦,她在黑暗中沉溺了一会儿,又醒觉过来,恍然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场景里,看起来像个山野中的小院子,院子由稀疏的矮栅栏大体围成,院子一角有棵她说不上名字的树,周遭的一切仿佛笼罩在金色的光泽里,她手中拿着一把梳子,正在给坐着的一个少年梳头结辫,少年怀中抱着一只羊羔,学羊口中发出咩咩的叫声。

    这时她是完全另外一个人,和大秦天王的锦公主毫无关系,她是这个少年的妈妈,坦然而深沉地爱他,无穷无尽的爱。

    少年头上的辫子结完,他欣喜地丢开羊,跑到栅栏边,采撷下一朵花来,嗅了一嗅,欢快地跑回到她的面前,将花朵递给她。他递得太猛了些,花朵一直凑到她鼻子下面,还来不及伸手去接,她鼻子便痒得忍不住,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喷嚏让她醒了过来,使她俯仰失据,几乎摔下秋千来。梦中所有的一切都消失,苻锦回到一个清凉的早晨,

    一个修剪整齐的花园中,身边是自己的姐姐;她仍然还是被宠爱她的父亲冷落了的家庭中的一人。这是令她惆怅的,但同时,她也喜欢这个时候,因为另一个人走进了她的生命中;虽然还并不在一起,可心是相联结着的。

    这并非矛盾着的两难,但也令她烦忧,使她整夜不安,所以她才会在大清早在一付秋千上不知不觉地睡着。

    “姐姐。”苻锦开口说道,在她还没想好说什么之前,她就开口叫唤了姐姐。

    “什么?”

    苻锦又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道:“我,明天不想回长安。”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回去。”

    “我……怕我见不到他,会很失望。”苻锦期期艾艾地说。

    “如果你不去,也会见不到他。”

    “但如果我根本没去长安,虽然同样是没见到他,可那就不同了。”

    “是不同,但也许你能见到他。”

    苻锦沉默下来,她眼神有些痴迷,有些微微的泪光。

    “打起精神来,小锦。”苻宝爱怜地望着妹妹,用语气感染和激励她,“他如果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而你没有来,他也会很失望。”

    “他见到了你,也会高兴的。”苻锦有些怯生生地说道。

    “你在胡说什么呀!”苻宝脸色沉了下来。

    几个月前,她和苻锦差不多同时见到那个少年,同时都喜欢上了他。后来发生了许多周折,姐姐怜惜妹妹,悄没声息地断了自己的念。苻锦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她年纪小,懵里懵懂的,想不到那许多,还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也不完全是胡说吧?”苻锦迟疑地,商榷地说道,她心中有千百种念头,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她是认真这么想的。

    苻宝只好不理妹妹,她能理解似乎有自己在,妹妹就始终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她有这样的依赖感。幸好自己就快要出嫁了,在她决心放开对那少年的爱慕之后不久,一桩严肃而正经的政治联姻落在了她的头上。她庆幸这一点,这可以使她安心,不再想东想西;自那之后她有时候又不免想,妹妹喜欢的那个少年,即令两情相悦,两人的地位可差得有点儿远,这该如何是好?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苻锦又叫唤姐姐,语气幽幽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坐在位置上的那个人,已经不是我们的父王?”

    苻宝当然这么想过。两个多月前,母亲告诉她,父亲决定把她许配给侍中王休,对于一个公主而言,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联姻。她对这样的婚事安排没什么意见,对王休也没有成见,但她渴望父王把这件事亲口对她讲一遍,说出他对此的期许,这可以让她感觉到自己仍是被父亲爱着的。但两个月两次觐见后,父王并没把她单独留下来,好像他根本不关心她的婚事。

    即便他还是父王,也不是以前那个父王了;人都是会变的,苻宝这么含混而宽容地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