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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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萨满之争

    宇文多罗着急上火,坐卧不安地等了两天,终于等来一位十六七岁的俊逸少年在砦外叩门,自称是长安阳平公府上书记尉宇文定的儿子宇文奚,受父亲的派遣,前来大荔军砦受宇文部首领多罗的差遣。

    两名守卫引着这位名作宇文奚的少年穿堂入室,带他来到宇文多罗的面前。多罗半边屁股坐在床边,左手按在小桌上,支撑着身体,心中忐忑,一时拿不准该恭敬还是倨傲地面对这位少年。

    宇文奚也不以为意,守卫端来一张马扎请他坐下,他也不坐,而是站在马扎后面,不卑不亢地对着宇文多罗,说道:“我是宇文定的儿子,名叫宇文奚,我爹公务在身没法离开长安,所以他要我来到这里,听候多罗首领的调遣。”

    宇文多罗微微点头,他仔细打量宇文奚,见他头发并不像宇文部的人那样髡发,而是如汉人一般束着大部分头发,只余一缕逸出披散下来,半遮住右边面庞,看得见一块薄薄的玉石盖住了右边眼睛,想必是右眼有疾;他身穿着汉人的蓝色小袖短衫,头顶漆纱笼冠,下穿藕色胯褶,小腿上系着黄色的绑腿;腰间系着一个方面的腰鼓,三根小鼓槌插在腰鼓中间的丝绦中。

    腰鼓说明他确实可能是个萨满,绑腿使他看来像是牧民的后代,除此之外,这个宇文奚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多罗翘首期盼的宇文部的救星;他自称是宇文定的儿子,多罗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换了别的时刻,我恐怕还要问上许多问题,但这时候真的还要怀疑这么多,惟恐他不是么?

    见对面这位肥胖而颟顸的首领只看着自己,始终不说话,宇文奚开口说道:“昨天早上我爹接到了首领的信笺,命令我即刻出发赶来,想是大荔这边出了极为重要的大事,我疾行了一夜才到这里,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异样。”

    宇文多罗费力地咳了两声,说道:“也许是我的信里说得还不够清楚,否则你爹应该亲自赶过来。”

    “我足以胜任。我爹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我做不到的,他也做不到;他有些做不到的,我却能做。”宇文奚沉着地说道,他听得出多罗话中的意思,应对起来并无火气。

    “我也不想再等两天,然后你爹给我写一封信来,说他离不开,而这里非你不可;看起来多半会这样,那么我们不如干脆就这样吧,就是你了。”宇文多罗望着宇文奚披散下来的头发下的那块玉片,那儿是眼睛的位置,这使他感受到神秘的气息,而这很萨满,他内心飞快地放大了这一点,决心不再怀疑什么,解嘲式地说道。

    “嗯,所以,多罗首领,请你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以及需要我做些什么。”宇文奚仍然谦恭有礼地说道。

    宇文多罗闭目沉思良久,叹

    息一声,说道:“我不知道你对我们宇文部族的历史了解有多少,但你既然是一个萨满,我只能假定你了解所有,应该比我还要多。”他看见宇文奚轻微而坚定地颔了一下首,表示的确如此,他略微放下一点心,接着说道:“我们宇文部比慕容部早入大秦得多,但在关中之地只有大荔军砦这一个聚居地,其他的宇文部族都分散在大秦各地,像是覆水在地,没法聚集起来,这你是知道的。”

    宇文奚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

    “前几天,西边来了一支一两千人的骑兵,占据了军砦同冯翊郡城联结的道路,他们虽然没做什么,只是驻屯在那儿,平常做些演练行军的调度,并没什么异象;这里又是京畿之地,我实在没必要太担心的。但我偶然得知,他们并非其他人,而是慕容部的骑兵,据我所知,他们也非朝廷承认的慕容部骑兵,而是慕容复的儿子慕容宝私自招募编列的队伍。他们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们在这里,我就有十足的担忧和戒备的理由。”

    “慕容宝……”宇文奚低声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表情仍然不变,仔细地听宇文多罗讲述。

    “我们宇文部从前败给燕国,分散逃入大秦,只算一般的人民,并没有靠山,有这个军砦已经是你爹尽力争取来的了。后来慕容氏被大秦灭国,原本该和我们落得一样的下场,没想到苻坚昏聩,收容了许多慕容氏的人,窃据长安朝中不少重要官位,甚至慕容鲜卑人口涌入关中,已经成了此时关中人口最多的部族。以后终于有一天汉人和氐人都会尝到被慕容鲜卑鸠占鹊巢的滋味,那个我或许看不到,但我们宇文部的大荔军砦,会不会成为被慕容部鲜卑在他们原本业已败灭之后所拿下的第一个据点?这是我所担心的。”

    宇文奚低头沉思,说道:“我来时的路上,的确经过了这支军队所布置的警戒哨所,但如果真是如首领所说,我和我爹能帮上什么忙呢?这应该循着军政的管道,先奏请冯翊郡郡守干预,或由我爹奏请阳平公进行关注;而首领却请我爹回大荔军砦,我爹又安排我来到这里,好像完全弄错了。我只懂得通灵作法,没有让骑兵退却的法子。”他声音低沉,神态宛若成人,完全看不出只是个年才束发不久的少年。

    “那是砦外的威胁,并不是我请你爹或你来要解决的问题。请你来,是要对付来自砦内的威胁。”多罗说道。

    宇文奚吁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看起来,即便是砦内的事,也和慕容宝在砦外的那些骑兵,有极为明确的联系,所以首领才不厌其烦地解说给我听。”

    “三天前是大荔军砦砦下的市集日,周围乡里的人民,本部的,外面的各族人民都在砦下市场赶集交易,交换货品

    。本部的几位萨满也在集市上为本部的人民祈福襄灾,作法,占卜许愿,祭奠先人的亡灵。这些都是本部,本砦惯常的作为,并没一丝一毫的变化。但这次有所不同,年纪最长的一位萨满也是本家的亲戚,名叫宇文沧的,在为一户牧民做最为平常的祈福仪式上,忽然摔倒在地,口吐白沫,形如癫痫一般,其他几位较为年轻的萨满忙围住他,把他保护起来。”

    宇文多罗说到这里,语速放缓,最后停了下来。

    “这是落了神么?”宇文奚语气平淡地猜测道,“可这并不该是落神的场合啊。”

    “你猜那是落了谁?”宇文多罗声调有些颤抖地说道。

    宇文奚摇了摇头,不打算猜测。

    “他醒来之后,自称是宇文逸豆归。”

    “这是谁?”宇文奚稍微有些诧异,问道,“这不是天神,土神、风神、水神,也不是任何一个神祗。”

    “就是我去世的父亲。”宇文多罗语气苦涩地说道,“他用我父亲的名义说了好些话,尽都荒诞不经,这也不去提它,但最要命的是,通常落神不过半刻钟,请来的神也就走了。但我的父亲,依附在这宇文沧的身上,三天过去了,仍然不走。所以,整个城砦下的人民,都议论纷纷,人心动摇。他就是慕容宝插进来的一把尖刀,他比城外的那些骑兵棘手多了。”

    “他说了哪些荒诞不经的话?”

    宇文多罗迟疑了一下,才为难地说道:“他说慕容宝是他死后脱胎转世之身,天神安排他来将宇文部和慕容部合而为一,要宇文部鲜卑人改信知门,说知门的智慧神才是天神真正的面目。”

    “这听起来像是假的落神。”宇文奚谨慎地说道。

    “自然是假的,我一辈子没见过两三次落神,落神说的事也没这么离谱的,更别说一直盘踞不去的。”

    “有趣。”宇文奚嘟囔着说道,“这三天除了等我爹来,首领你还做了哪些?”

    “这三天我只能等,但在三天前,我曾经说服他身边的一位萨满去做必要的事,但他失败了,他的匕首没法刺破自称落神的宇文沧的身体;这样做帮了倒忙,他越是神奇,越会使人民信任他是我父亲附在他身上的真实性,这才使我真的感到事情和以往都不同。再加上慕容宝的骑兵出现在我们的门口,这事就更加不简单,也是我自己解决不了的了,所以我才写了一份书信发给你爹,请他来解决这个问题。”

    “唔。”宇文奚手指捻着下巴,低头沉思,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可以为首领解决这个宇文沧,但城砦外的骑兵,首领还要另做打算才好。”

    他话音未落,一个守卫飞快地奔进来,在宇文多罗面前停下,急促地说道:“头领,不好了,宇文沧正往鹿鸣寺去了。”

    “哦?”宇文多罗跳下床来,“除了

    他之外,还有谁?”

    “他一个人在前面,一步一拜地往鹿鸣寺去,后面还跟着那几位萨满,和本部十余位老人,再后面的人不计其数。”

    宇文多罗脸色大变,他想对宇文奚说什么,脸已经涨得发紫,狠狠地摇摇头,做了个手势,旁边几个侍卫立即冲过来,把沉重的甲胄给他披挂穿上系牢,将一柄短枪递在了他的手上,有了这些功夫,多罗才稍微平静,对宇文奚说道:“他这是要翻牌了,我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住他,你来帮我。”

    宇文奚刚刚想问鹿鸣寺又是什么状况,心想随即便要去看个究竟,便住了口,有些疏离地看着多罗和他的侍卫们忙碌,此刻听见宇文多罗这么说,才轻轻点头,说道:“好。”

    宇文多罗走在前面,宇文奚跟在他身旁略后的位置,另外六七名侍卫一起,众人下了砦中的高脚塔楼,回到平地上。几个侍卫匆忙调度,一百多砦兵慌乱地列队,手执棍棒跟在宇文多罗和众人的后面。队列出了砦门,往东行了百多步,走到砦下的市集上。远远宇文奚便望见道中有许多人簇集,又像是围着看热闹,又像是跟着前面的人正在行进中。

    宇文多罗的队伍赶上人群,人群轰然地让开一面。让这些砦中出来的贵人挤到前面。宇文奚见有一位老者立在路中,身穿着五彩斑斓,如鸟羽一般的萨满神衣,朝北一步一拜地缓缓行去。他身后跟着三名服饰颜色稍浅的宇文部萨满,他们并不下拜,但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什么。在这三人之后,又有十余位老年人跟随走着,他们神色各异,但跟随着前面的人的意念甚为显然。

    宇文多罗挤开跟随着为首老者的人们,快走几步,赶到老者身后,话也不多说,挺起短枪朝那老者背心戳去,眼见枪尖距离老者背后不过半尺,老者还浑若不觉,才从下拜的姿势立起身来,势必会在背心上戳个窟窿出来;不料那枪尖却在触及到老者衣衫前,猛的朝侧边一滑,顿时刺了个空。宇文多罗用力过猛,整个身子顺着手腕的方向朝前飞出去,扑倒在地。

    他身体肥胖,又身穿甲胄,扑倒之后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老者仍是没有觉察似的,继续一步一拜地朝前走,周围人群见多罗扑倒,先是爆出嘲讽的欢笑来,但见老者甚至没有停下来观看,又觉得极为诡异,大多数人顿时收住了声。

    宇文多罗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起来,冲着侍卫们喊道:“你们还在等什么,把他们都拘起来!”

    砦兵和侍卫们却立住不动,那老者身后的年轻萨满和其余十余名老者转身站定,如同屏风一般挡住砦兵们的去路,砦兵们大多都认识这些老者正是部族中的宿老长辈,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众人忽的眼前一花,且拜且走的那老者好像撞上一堵墙,轰然仰面倒下。谁也没看清刚刚还在后面人群中的宇文奚怎的已到了老者前面六七步的道中,背着双手,傲然而立。

    (本章完)